時代的進步,往往起於青萍之末。


    清池與棗強城頭的兩聲轟鳴,正在緩緩打開新的世界的門窗,隻是被時代車輪裹挾的人們,因為種種原因,還很少有誰注意得到這些變化。


    畢竟,這微微泛起的波瀾,隻有當他化身為暴風雨,騰雲而起,席卷萬裏,屆時,才能引起這世間的人們目光。


    當棗強守軍還在苦苦掙紮,鄭大帥已陪著元行欽離開清池,準備護送一批軍士家眷和劉二的家小去往東光。


    起先還擔心想去的人太多,不好安排,結果事情大相徑庭。並無許多家眷願意遷往東光,更多的隻是派出代表過去瞧瞧情況。即使是劉二這一大家子,想動的也不多,主要是劉守光的妻妾子女實在是不敢多待,關係稍遠的就不想動。


    還比如劉仁恭壓根也不想出門。


    被兒子軟禁了這些年,老劉心情非常平和。這老貨辛勤耕耘,兒子女兒又生了一堆。既然李三無意大開殺戒,老劉才不願隨那不孝子去域外吃砂子吹風。


    “元哥兒,當真要走麽?”鄭守義對元行欽這個悶葫蘆很有好感。人品,本領都是上佳。尤其做了大帥這些年,像元哥兒這種忠臣,鄭二是越發欣賞與敬重。“三郎讓我再跟你說說,若有意,可委你為義昌節度使。”


    李老三這真是下了血本,剛剛拿下的義昌就允給了元行欽。說元哥兒全無動心怎麽可能,被人如此看重,實是幸事。而且,李大、李三的胸襟與處事也很對元行欽的脾氣。


    有多少降將在盧龍效力。


    不論出身,不論胡漢,隻要努力不搞事,不說大富大貴至少過得舒坦。


    隻是劉守光對他信重幾十年,亦不是說舍就舍得的。尤其這次丟了清池,讓元行欽心中包袱不小,總覺著自己的怯懦有違信義。若不能有所報答,元行欽的靈魂實在無法平靜。


    “樞密使一片好意,隻恐,隻恐元某是此生無福嘍。”看鄭二還有意勸說,元行欽止住他道,“二郎一片好意我深知之,這樣可好?若劉帥得以在隴右立足,而我又未死,必定東歸,為三郎效力。


    可否?”


    鄭二心想,元哥如今也是年近五旬,西去黃沙漫漫,等到劉二在那邊立足,就算活著,還能否迴得來也都難說。不過這好歹也算是個交代,鄭守義便叉手道:“也罷,人各有誌,那我就預祝元郎此去一路順風嘍。”


    元行欽作勢拉了臉道:“哎,這才哪跟哪。梁軍還在蓧縣未走呢。此去還要二郎多多援手,怎麽搞得好像爺爺這就要沒了,真是喪氣。”


    因隨軍有一批家眷,還有劉二的一大家子,所以走得不快。行了三日,在七月二十日才走到東光城下。派去前麵接洽的小屠子先行一步,二哥與元行欽相伴緩行,順路商量如何應對虎視眈眈的梁軍。


    元行欽跟著劉二頂在義昌這麽個好地方,天天為應付梁軍愁瞎了心,很有些真知灼見。“這一路是淄青兵,隻有袁象先一部是老汴兵。


    你也曉得,淄青那是王師範家地盤。那廝打仗草包,但是理民很有善舉,死在朱三之手,對於朱梁治理地方還是有些妨害。如今朱三在那邊征糧還成,左右他稅負不重。然欲使淄青兵拚命,嘿嘿,賀德倫何德何能?”


    “嗯,賀德倫這廝俺不憂心,可是後麵這還有朱三五萬大軍麽。”鄭守義心有餘悸地說,“老汴軍你也打過,著實紮手,前番柏鄉勝得很險呐。”


    遂將大概經過說了一遍。


    末了道:“連大李都挨了一槍沒了,你想想。若非老牛幾個拚死拖著韓勍在東邊,爺爺哪能專心收拾李思安?其實,若非王景仁、李思安膽慫,硬要拚命過河,可未必攔得住。


    當時俺隻顧跟著大李往來衝殺,如今思之,每每後怕不已。”尤其是夜裏的亂戰,當時鄭守義血灌瞳仁沒感覺,可能還挺興奮,後麵想一想多危險!


    講到這裏就有點上火,鄭守義道:“哼,為甚李三非要來打義昌?


    欺人太甚呐。


    你等蹲在景城虎視眈眈,哪個不慌?本來就兵力不足,李承嗣還被拖在這邊不敢動彈。最後大李感覺實在不行,硬將老牛調過來。


    若非如此,就王鎔手下那幫廢物,早就完了。


    有那麽幾日,俺是整宿整宿睡不著覺啊。


    不是我說,小劉這是瘋了麽這是?朱三那邊,老弟兄殺了一個又一個。李大對小劉也算可以吧,也不要錢也不要糧,又不拘束這廝,何必呢這是?


    瞎了心啦。”


    這事兒,元行欽有點臉紅地垂頭不語。


    沒法說啊。


    大李奪了盧龍不假,那也是老劉瞎折騰玩脫了。設使沒有豹軍入塞,盧龍不定損失多大呢。而且,把義昌留給劉二這些年,大李也確實是仁至義盡,賣貨賣馬賣人,十分敞亮,就算是河口的碼頭也不算欺負義昌。


    但是,咱劉二爺就是這樣的漢子,你能怎樣。


    “罷了。我也並非是要怎樣,隻是想起來,心中鬱鬱,與你說說。


    好歹你我兄弟一場,放心,中城那邊我親眼看過,安頓數萬人毫無壓力。也不必冒失。嘿,這迴鶻崽子有趣,在甘州那邊修了個城。嘿嘿,這幫蠢貨若是跟咱玩捉迷藏還麻煩,有城,哼。大軍逼到城下,不得打得他滿臉桃花開。”


    鄭守義忽然語氣鄭重地,說:“可有一個,你我兄弟有話直說,可不興賴在中城不走啊。”說著壓低了聲音,道,“咳,若隻是我,你等能占了天德軍挺好,做個鄰居。隻怕李三不肯。”


    “鄭兄。”元行欽也鄭重說道,“我元某人這點信譽還有。鄭帥放心,定不會叫鄭兄難做。至於天德軍麽,”老夥計歎口氣道,“還是太近,罷了。”


    這邊說著,小屠子領人已經迴轉。


    知子莫如父,瞧他喪眉耷眼的樣子,鄭二就知道準沒好事,道:“怎麽?”


    小屠子瞅瞅元行欽,咬咬牙,道:“出事了。”


    “快講。”


    “何事?”


    “東光兵變。”小屠子語氣為難道,“我將到城下時見城頭無人,便覺著不對。待近了,就見四處零星有人馬屍首,城中亦空了。我四下尋了些逃人問話,說是數日前城中兵變……


    元行欽手臂顫抖,一把扯了小黑,道:“劉,劉帥怎樣了?”


    小屠子搖搖頭,道:“隻知亂兵往西去了,至於劉帥生死,那些逃人不知。”


    “元郎莫慌。”鄭守義當然意識到事情大條了,輕拍元哥兒肩膀安撫他,道,“莫慌。小劉吉人自有天相。”一邊下令家眷立刻調頭返迴清池,並派快馬報信,毅勇軍則盡快進入東光暫駐,警戒敵情。


    蓧縣過來可就沒有幾十裏路了!


    元行欽一聽東光兵變就有些亂了方寸,萬沒想到此時出了岔子。


    若非對盧龍軍調動比較有數,若非對李三、鄭二的品質比較了解,他都要以為是盧龍下了黑手。元行欽努力迴想,感覺劉二身邊也有幾位忠心的兄弟,怎麽出了兵亂?


    是哪個造反?


    哪個敢?


    哪個能?


    劉二就是造反起家,豈能沒有防備?


    快馬疾行,大半個時辰就到了東光。


    真是城門大開,一片死寂。


    老鄭就怕出事,這把帶了四千人過來,此時一部護送家眷返迴,入城的仍有三千多。毅勇都指揮使鄭老三親自令人散出去打探情況,元行欽也想去,被老黑死死拉住。


    其實,到了這裏,這黑廝在心底居然也有那麽一絲竊喜……


    嗯。


    他是真想元行欽留下。


    盧龍事業越做越大,得多幾個知根知底的老夥計哇。


    可是想到生死未卜的劉二,鄭二又覺很不應該,自覺想法齷齪有違信義。


    真是為難。


    其實,若有可能,要不讓小劉來自己的振武軍給他老鄭幫工得了?劉二就這麽點人,也不怕他翻出什麽浪花來。


    如此,豈非兩全其美?


    東光,這個命運多舛的小城,才恢複了半口氣就再次跌入深淵。


    除了新入城的毅勇軍,整座城裏幾乎就沒有一隻活物。


    軍士們已在分區分片清理死屍。好在此時天冷,若是碰上夏天,怕不就得起瘟疫了。城外是坑也來不及挖,就堆起來放火燒掉,餘燼一股腦推進護城壕裏。


    這裏緊鄰永濟渠,護城壕引有水源,讓水裏的魚蝦慢慢消化吧。


    當日晚間,鄭老三急吼吼地迴來稟報:“亂軍向西投了梁賊。”一揮手,帶上幾個軍漢,其中一人身量頗高,怕不與二哥相差仿佛,“路上收攏了一隊人馬,帶來請鄭帥問話。”


    鄭守義看看這幾人,賣相都很不錯,尤其這高壯粗獷的造型就很討他歡喜。遂道:“說說,怎麽迴事?哦,先報上身份。”


    便聽那最高的漢子道:“稟大帥,某乃王可,在劉帥帳下任個隊正。


    本來劉帥與李帥談妥移鎮,又知家眷無恙,軍心倒也穩定。卻忽然傳說此行向西實是死路,軍士便有些著慌。


    劉帥聽說,便將李帥即將家眷送來講了。又說,隴右富庶且雜胡羸弱,中原戰亂,不如去那邊打下基業,傳之子孫。軍心遂大定。豈料當夜張萬進、盧文進等驟起發難,城內大亂。


    亂軍,亂軍盡屠城中軍民後向西去投了梁賊。”


    “且住!”鄭守義打斷道:“誰,是哪個挑頭?”


    那王可道:“張萬進,盧文進。”


    張萬進這小子鄭二曉得,當初就是這小子獻了雲中城。


    但是盧文進是哪個?想了半天沒想明白。


    看他疑惑,邊上元行欽則是寒著臉道:“便是常在劉帥身邊護衛之人,那個七尺長漢。”說著狠狠捶了大腿一把,心說劉帥對他如此信重,委以親軍隊頭,沒想到這廝反了。


    都不必說了,親軍頭子反了,還能有個好麽?


    鄭守義這就想起來,後來劉二走到哪裏身邊都喜歡帶著個高大漢子。當初在山北初見,劉二這廝還跟他顯擺過。鄭二當然知道,劉二覬覦鄭某人的美色很多年,求而不得,尋了個七尺的替身……


    可是?


    鄭守義不禁訝異道:“張萬進那廝看就不是好鳥,反也就反了。這盧文進濃眉大眼地,怎麽也反了?”想想就不寒而栗。劉二這麽帶在身邊,那是心腹中的心腹啊!到底是劉二眼瞎,還是盧文進心瞎。


    推而廣之,鄭守義不禁都要把自己身邊的人想一想。


    親兵隊的頭子!


    “那,劉二呢?”問出這個問題鄭守義就很淩亂,去看元行欽,則是雙目低垂,幾欲不聞。


    這王可道:“劉帥,劉帥已歿於亂軍了。


    彼時因軍心曾有動搖,劉帥亦很謹慎。張萬進等鬧起來時劉帥本有應對,城中將士多念劉帥恩情,未有附逆,亂軍起先並不得勢。叵耐盧文進這廝突然發難,劉帥不備,受創身死,是以事不可為。”


    劉守光死在盧文進手裏,這事兒鄭守義是聽懂了,但是,這就很疑惑,很可怕啊。劉守光這廝別的能耐不說,就這一肚子雞賊那是世間罕有。鄭守義迴想相交多年,感覺誰鬧兵亂也亂不到他頭上吧。


    但是盧文進驟然發難,還真是防不勝防。


    鄭二爺實在是忍不住左右瞧看,武大郎這廝不會哪天也發瘋插爺爺一刀吧?


    這個侄女婿?迴頭趕緊讓這貨出去帶隊伍吧。


    鄭老五這是親弟弟還踏實點……


    但是,親弟弟就一定踏實麽?


    李匡威是怎麽沒地?那不就是親弟弟幹的好事麽。


    哎呀呀!


    鄭大帥感覺整個人都要爆炸了。


    盧文進跟著劉守光也有十年了吧,這都能反?


    當初丁會在潞州反了朱三,鄭二也就是擔心大李受刺激帶累了自己,觸動相對有限。這迴可是切膚之痛。雖然死得是劉二,但是,鄭守義卻隻覺著脊背翻漿,不寒而栗。


    說好的人與人之間的信任呢?


    這麽搞,做大帥的還敢睡覺麽?


    元行欽則已是淚流滿麵,雙拳緊握,泣不成聲。


    此時此刻,堂內真是落針可聞,人人都在垂暮低頭,大氣不敢胡喘。


    也不知過了多久,還是鄭守義打破了沉寂。隻見老鄭長舒一口氣,道:“劉化修、周遵業呢?”聲音明顯比方才沙啞了不是一丁半點。


    那王可道:“皆沒了。


    張萬進作亂,周將軍與之激戰,本已占上風。隻因劉帥身故軍心大亂,周將軍力戰不支,陣歿了。劉將軍護在劉帥身邊,不意盧文進事起突然,亦被殺了。”


    聽說這兩位壯烈身死,鄭二脆弱的心靈稍稍寬慰些許。


    嘿,總算還有忠臣義士啊。


    否則,你讓我鄭某人怎麽活。


    “那你是怎麽?”鄭守義知道劉二總惦記著長人壯漢,這小子身形不輸於自己,在義昌軍裏,劉二怎會注意不到?


    邊上元行欽已經略微迴了魂兒,為他解說道:“這廝是成德人,當年與他娘一並為李嗣源擄了,後來為養在李嗣源養在身邊,收作義兒,名李從珂,是李嗣源之義兒。


    那歲李亞子壞事,這廝與一眾手下來投。劉帥見其武勇,不忍其落魄,又顧慮其出身,便在軍中做個騎軍隊頭,又改迴了本姓,喚作王可。”


    鄭守義恍然大悟。


    當年李克用跟劉仁恭可是結了深仇,這廝是李嗣源的養子,不論怎樣劉二不將這廝帶在身邊都很有理。至於說不忍其落魄嘛,元哥這麽一說,爺爺就這麽一聽,看破不說破吧。


    王可道:“是。我部本在駐地,忽聞城中亂起,便先躲往城外,逃得此劫。”說著向鄭守義一拜道,“久聞鄭帥虎威,小將走投無路,懇請鄭帥收留。”說著就跪了下去,以頭觸地。


    “嘿,你小子,狗鼻子很靈啊。”鄭守義打趣一句,旋即眉毛一擰,斥道:“奶奶地,你是在胡兒那裏學瞎了吧。”


    唬得王可一愣。


    卻聽鄭守義怒道:“起來說話。


    男兒膝下有黃金,大丈夫立在天地之間,你又不是奴婢,跪個球。


    給爺爺站好了。”


    王可一骨碌爬起,向鄭大帥叉手行禮,然後端端正正站好。


    鄭守義打量這個小夥子果然不差,問:“還有多少人?”


    “共有七十三騎,算上我是七十四騎。”王可解釋道,“本隊原有五十騎,清池一戰多有逃散,止餘三十九騎。此次兵亂,因有些弟兄逃出城後跟了我,故有此數。”


    看他說得井井有條,鄭守義更覺滿意,點點頭,道:“先去歇著吧,晚些會有人來安頓你。仔細約束部眾,爺爺這裏可不收廢物。”


    “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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