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夜像無邊的巨獸,虎視眈眈的窺視著這亮起燈火的不知名小鎮。


    鎮上的人們,原本都在黑夜來臨後選擇了閉門不出。


    當那個從鎮外來的女人倒下後,很多人聽到了碗碎的聲音便一個個都從家裏走了出來。


    這些人中有男有女,大都是一對夫婦。


    他們各自三三兩兩的朝著倒下的女人走來,人很多,行走間卻是井然有序。


    搖曳的大紅燈籠,將幽幽的紅光投射在這些人神情有些僵硬的臉龐上。


    他們很快便來到了已經倒地昏迷過去的女人身邊,兩人上前拖拽起她的腿,還有兩人負責提著她的手臂,其他人則分站在兩側,靜靜的注視著這一幕。


    這些人像提著一頭牲口一樣,將女人的四肢抓住,朝著小鎮的另一端走去。


    很多人家的孩子們,此時都趴在窗沿後頭或是躲在門縫後麵,偷偷觀看著這一幕。


    其中有一個小男孩,透過自家半掩的大門,看到了大人們抓住那個外來女人的情景。


    他就知道這個外來的陌生女人遲早會被抓的,而且她肯定是要被抓去舊宅那裏。


    若是她早早聽了自己的話,乖乖待在大柳樹下的古井那邊,或是自個兒走進舊宅裏頭,這會兒也就不會受這種被人拖拽的罪了。


    小男孩眼瞧著大人們帶著人越走越遠了,他有心想要跟上去看熱鬧。


    可念起父母的警告,他還是忍住了沒有拿腳邁過門檻去。


    父母曾告訴過他,等到他再長大一些,他就能在夜裏進去舊宅了。


    男孩連做夢時都幻想過舊宅裏頭是不是有什麽妖魔鬼怪之類的東西,可現在,還是不敢踏出那一步的他隻能盼著自己能夠快快長大。


    然而此時的他並不知道,長大或許並不是什麽值得他期待的好事情。


    高低不平的石板路上,有男有女的行進隊伍還在靜默的前行著。


    他們走路時,腳下的鞋子也跟著發出了摩擦的聲音。


    因著沒有人開口說話,所以街巷裏隻有窸窸窣窣的音兒飄蕩在半空中。


    正如男孩所預料到的那樣,他的父母連同鎮上的其他人,將那個外來女送到了鎮子北麵的那棟舊宅跟前。


    夜裏的舊宅和白日的破敗模樣比起來,多出了一絲陰森恐怖的氣息。


    舊宅的大門依舊敞開著,隻是沒有一個鎮民敢踏進去一步。


    他們來到門口後,負責抓住異鄉女人的四人用手拽緊了女人的四肢,將她在手裏頭左右來迴晃蕩了好幾下,最後借著蓄起來的力氣將人一鼓作氣的丟進了舊宅裏頭。


    隨著“咚”得一聲重物落地的聲響,圍在舊宅外頭的鎮民們便知道事情妥了。


    而在女人落地後沒多久,舊宅那本是破敗的大門居然開始嘎吱嘎吱的作響,進而以緩慢的速度在眾人眼前閉合了起來。


    親眼見證舊宅再次顯靈的鎮民們一個個都驚慌失措的跪伏在地,對著舊宅連連磕頭如搗蒜,嘴裏頭還都念念有詞的喊著“祖宗保佑!祖宗保佑!”


    眾人磕了好一陣頭後,再抬頭時,他們眼前的舊宅大門已是徹底合上了。


    人們這才慢慢站起身來,拍了拍布褲子膝蓋上沾著的灰土,各自朝著自己家裏走去。


    這其中有一個約莫三十來歲的男人,故意落後了其他人一大截路城,一個人慢悠悠的在最後頭走著。


    等到他見前麵都隻能見著別人的影兒了,這才身子一轉,一溜煙的跑到一間矗立在路邊的孤零零的木屋子跟前。


    男人站在木屋前頭,看了眼門外掛著的一個不起眼的小木牌。


    木牌上頭被人用紅色顏料刻上了“癸亥”二字,這是他給他娘選的吉時。


    但今兒個剛上貢了一個外鄉人,這日子也許可以往後推上一推。


    確定周圍沒人後,男人小心謹慎的勾起手指扣了扣木屋的門板,壓低聲音似做賊心虛一般喊出了一聲“娘?”


    裏頭的人沒有吱聲,黑黝黝的夜裏頭,四下靜得可怕。


    男人又敲了幾下木門,裏頭的人還是出聲沒有應他。


    站在門外的男人,感受到一股難堪的沉默,隻得咬緊牙低聲道了一句,“娘,您遇上這事兒可不能怪兒子我……鎮子上,大家誰不都是這樣做的?”


    “要知道咱們祖祖輩輩也都是這樣過來的……屋子裏頭有吃的有喝的,您多用一些,別渴了餓了自己……”


    “娘,兒子要走了,您就不出個聲嗎?”


    木屋裏頭,依然是死一樣的寂靜,好似裏頭根本沒有任何人在。


    男人趴在木屋上,用耳朵隔著木板去聽裏麵的動靜,然而他什麽都沒有聽到。


    想到自己在這裏已經耽擱了一會兒了,再遲些迴去定會叫婆娘起疑,男人隻得在門口重重的跺了幾下腳,臨走前還一步三迴頭的看了木屋好幾眼,末了仍是頭也不迴的走了。


    男人走後,這間隻頭頂上開了個小天窗的木屋裏突然發出了一陣劇烈的咳嗽聲。


    “咳咳咳……咳咳咳……”


    木屋裏的人拚了命的咳嗽,仿佛要將胸腔裏瘀著的那血、那心都一並咳出來。


    咳了好一陣子後,裏麵的人才停下了動靜。


    這時,本來被雲層遮住的月亮,撥開雲霧,好奇的看向了自己下方的動靜。


    隨著道道皎潔的月光穿過小天窗、進入到木屋裏頭,月亮便也看清了木屋正中央擱著的一塊木板床,床上鋪了層薄席,一個頭發斑白的老婦人正斜臥在上頭。


    距離老婦人的床邊不遠處,還擱著一罐清水、一罐饢餅,除此以外,這個簡陋的木屋裏頭再沒有別的東西了。


    方才的那陣劇烈的咳嗽聲正是老婦人所發出來的。


    此時的她側臥在席子上,兩顆渾濁的老眼早已看不清暗夜裏的事物了。


    兒子剛才在外頭喚她的聲音,他說的那些話,她都聽到了。


    可是聽到了又有什麽用呢?


    在這個鎮子上,到了她這把年紀的人都是得進貢給祖宗宅的。


    她自然也不能例外。


    當年,她自己也是這樣過來的。


    既是如此,她和兒子又有什麽能說的話呢?


    到了這個地步,兩人又有什麽話好說呢?


    老婦人想著想著,眼前不禁浮現出那個孩子從呱呱墜地再到長大成人的一幕幕過往,兩行滾燙的熱淚不自覺的從她眼眶中滑落出來,悄無聲息的打濕了她身下的本就冰涼的薄席。


    木屋外頭,距離這裏不遠的還有幾十座每隔上幾米、十幾米放置著的小木屋們。


    這月夜底下,那些個小木屋裏依舊是靜悄悄的,像是死寂了一般。


    不知道過了多久,陰森舊宅的那扇老舊大門,忽然間又吱吱呀呀的打開了。


    裏頭飄蕩出一股子酸腐的氣味,卻不見有任何人出來。


    這些氣味被晚風吹散在了空氣中,很快便消散幹淨了。


    夜,闃寂的流逝著,直到光明從黑暗手中奪過指揮天地的權杖,帶領著太陽再次從大地之下爬上來,讓陽光又一次灑滿了大地、普照了人間。


    當陽光將遍布沙子的地麵曬得滾燙的時候,一個躺在沙子上昏睡的人在這炙熱的溫度中,不得不緩緩睜開了自己的眼睛。


    初睜開眼睛便覺得陽光過於刺眼的人,隻得稍微側轉過身子,用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接著她慢慢的從側麵起身,連帶著一點點鬆開捂住眼睛的手掌。


    等到她將捂著眼睛的手拿開時,自然便看到了眼前的景象。


    這附近似乎是一片荒蕪的大沙漠,周圍都是前不著村、後不著店、人跡罕至的景象。


    隻有在她的正前方,遙遙望去,那裏正矗立著一座石頭樣的小城。


    從沙漠上起身的女人,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胳膊,又蹬了幾下進了沙子的褲腿。


    發覺鞋裏麵也進了沙子後,女人將鞋子脫下反扣,把裏頭的沙子都倒了出來。


    重新穿好鞋子後,女人開始朝著前頭的那座石頭城出發了。


    這石頭城看著離她不遠,現在真要一步一步的走過去了,卻是花費了女人不少時間。


    迎著時不時吹起的風沙,女人低著頭獨自前行著。


    當女人來到古舊的石城牆下,看到那個圓拱形的、僅供兩人並肩通行石洞時,她想起來了,這個地方她來過。


    她是什麽時候來的?記憶中好像是昨天?


    等等,為什麽會是昨天?


    女人的雙腳一下子定在了石洞外的入口處。


    她抬起的目光透過孔洞的通道,能夠清楚的看到後麵小鎮上的那條青石板街。


    她記起來了,就在她穿過這個牆下的門洞後,她看到了一群在牆根底下玩耍的孩子們。


    這些孩子帶著她去到了小鎮的另一端,大概是北麵的邊緣區域。


    那裏有一棟老舊的古宅,宅子很破落,旁邊還有一座古井和一顆大柳樹。


    女人邊迴想著這些事情,邊再次向前穿過了眼前的這條潮濕陰暗的石洞通道。


    等到她走出通道口時,這一次沒有孩子站在這裏等著她了,取而代之的是三個坐在不遠處的大石墩子上做著手藝活的青壯。


    女人盯著眼前那條令她感到熟悉的石板街,腦海裏閃過了一副街道兩側都掛滿了紅燈籠的景象。


    而她就是在那條燈火通明的街上,吃下了一口有人送出的熱饅頭便倒在了地上。


    在那之後,她好像看到了街上有許多人,他們似乎帶著她去到了哪裏,可是更之後的事情她已經想不起來了。


    正低頭陷入沉思中的女人,眼前忽然投下了一道陰影,這影子離她越來越近,引起了女人的注意。


    她抬頭後,看到了那三個青壯中的一個正在朝著她走來。


    這個男人生得眉目端正,算是眉清目秀。


    隻是女人仔細盯著對方的眉眼,依稀覺得這人有些熟悉。


    湊近她的這個男人,在女人抬頭的那一刻,看清了女人白裏透紅的較好麵容,他的心頭不禁微微跳動了一下。


    這女人似乎比他們鎮上的其他姑娘都要年輕漂亮。


    說來也巧,他這兩年已經到了適婚的年齡,父母也正在替他張羅著婚事。


    隻不過鎮裏的那些姑娘們,在他看來,不是模樣不夠漂亮就是身段不夠好,他私心裏總覺得那些女人都配不上自己,所以對婚事也不怎麽積極。


    但眼前這個就不一樣了。


    這個女人一看便是有樣貌有身段的。


    唯一令他有所疑慮的是,這女人是個從鎮子外頭來的。


    從外麵來鎮子上的女人,他也是見過一個的,不過那已經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想到這裏,男人的一雙眼睛裏不自覺的閃過了異樣的神色。


    平複心緒後,他盯著女人的臉問道,“你是誰?你是打哪裏來的?”


    女人神色一怔。


    這似曾相識的問法令她記起了眼前的男人是誰。


    他就是那時她穿過石洞後第一個跟她說話的小男孩。


    當女人將昨天的男孩模樣和今天這個年輕男人的模樣疊合在一起後,她意識到自己在失去意識後度過的時間,絕對不會隻有一天。


    或許是她記錯了、認錯人了,眼前的這個人其實並不是她昨天見過的那個小男孩,也或許這人和昨天的那個小男孩是親人。


    又或者,她現在其實是在夢裏?


    女人不能確定自己現在的處境,她腦海裏的記憶隻有昨天經曆的那一幕幕,之前的記憶依然找不迴來。


    她現在的記憶,隻有昨天一整天的記憶。


    看著女人低頭不語的模樣,男人不知怎的又想起了十年前來過鎮上的那個女人。


    那時候他在和對方說話,後者也是這種傻愣愣的模樣,活像是一副失去記憶後的傻樣。


    不過他對眼前的美麗女子顯然要比之前的那個陌生女人要有耐性的多。


    見女人沒有開口迴話,還跟自己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以為她是害怕生人的男人便放緩了語氣道:“姑娘,你不用害怕,我不是什麽壞人的。你是從外地來的吧?”


    “你一個姑娘家,走了這麽遠的路,要不要到我家坐坐,喝點水、吃上點東西?”


    女人還是沒有開口說話。


    年輕男人繼續有耐心的勸說道,“姑娘,這方圓百裏地,隻有我們這裏有吃的喝的和落腳的地方。我雖然不知道你是從哪裏來的,但一口吃的一口喝的,我還是能給你的……”


    男人說這話的時候,女人卻一直在盯著對方的鞋麵看。


    她記得這雙鞋子。


    那時候她吃了一口這鎮上人給的饅頭暈倒在地的時候,這雙鞋的主人也混在人群之中朝著她走來。


    隻要找到這鞋的主人,她就能知道那些人在她昏迷之後到底對她做了什麽了。


    女人想到這裏,抬眼看向自己跟前這個麵容殷切的男人,緩緩的點了點頭。


    她決定跟這個男人走一趟,去對方家裏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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