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吳之乘楚,始於州來、巢,於是而知吳之無如楚何,而晉之不能用吳矣。晉之與楚爭也,於冥扼之北,徐、豫之野,是所謂四戰之國也。


    楚出山而戰,不恤其內,畫漢依山,無忌焉耳。故內固而外可以逞,勝則進,敗則退,中無喪也。吳不謀所以喪其中者,亦與競於淮、泗,楚雖進增一敵,而退猶不失其故。吳之於楚猶晉也,而其如楚何也。


    故吳之乘楚,莫利乎乘於晉之所不及乘;晉之用吳,莫利乎用於己之所不能用。吳涉江而僅及於州來,猶夫楚之未得州來已耳。吳涉淮而僅及於巢,猶夫楚之未得巢焉已耳。


    昔者楚嚐未得州來與巢矣,而熊通以強,熊頵以逞。則州來、巢者,楚之駢枝也,且晉聚而攻楚於斯,吳亦聚而攻楚於斯,楚一麵以應,而餘猶晏然矣。吳胡不涉彭蠡,泛濫於江南,以襲鄂而窺郢邪!


    晉鉗其味而吳搗其膺,無全楚矣。吳與晉聚爭於徐、豫之交,而吳無固獲。吳與晉聚爭於徐、豫之交,而晉亦不能固信吳以締其交援,故甫用吳而即與爭郯,晉之不固用吳也,而吳掣矣。


    吳與晉聚爭於徐、豫之交,即泗上諸侯惎吳而為楚分敵。魯疑之,故伐郯而恐;齊疑之,故終與之爭;吳又隔江渡淮以東北逐,而越亦乘其虛也。吳之不能如楚何,固矣。


    吳不能如楚何,則晉之用吳,亦徒多其敵而不獲其初心。蓋吳者,無能審者也。覘晉、楚之爭於此,則以是為天下之樞,若得當之而即成乎王霸,貿貿然暴其與晉相用之勢而棄其所攻,不知用也。迨至於闔廬為長岸之師,伍員為豫章之涉,而吳亦老矣。


    早窺之於江、湖之介,吳氣新而楚魄奪,多取之於江、湖之介,楚壤逼而吳用利,豈至入郢而不能有哉!孫權之奪荊州也,先收之於三郡,其知此矣。晉介然以用貿貿之吳,吳介然以聽貿貿之巫臣,吳惡能大得於楚,晉亦惡能固用夫吳邪?逆勢以圖大,知用聚而不知用散,憑力而廢謀,兼此三者,雖強如苻堅,悍如完顏亮,不足憚矣。楚猶然其憚之,抑以知嬰齊、側之無能為也。


    晉景之末年,憂楚為已亟也,乃不知嬰齊、側之不足為晉憂也。然而晉憂之亟,於是而用吳。吳為出兵以向州來、巢,而晉憂猶未釋也,乃歸魯、衛之侵地以固齊,齊為聽命以尋盟於蒲,夫然後得問罪於鄭,以執其君而伐其國。抑魯、衛以伸齊,介齊以待吳,晉之所為翼東諸侯以擬楚者已勞矣。


    曾未數年,不得誌於鄭,抑無一矢以加楚,所謀者一無所效,顧請求成於楚而始與楚講。夫晉將挾齊、吳以動楚,而徼其成與?抑晉之固不欲成於楚,方將挾齊、吳以製楚,弗獲已而姑與之成與?由是以度之,知晉之所甚急者秦也,故成楚,而伐秦之師大舉也。


    齊之霸,所與偕者,宋、魯也;晉之霸,所與偕者,齊、秦也。齊孝公不能下宋而輕魯,齊於是乎為天下役。是故事必有所基,因必有所親,農者不舍其先疇,則旱而不餒。魯、衛之於晉,懿親也;晉之於齊始所偕以霸者也。合魯、衛以攻齊,抑魯、衛以伸齊,胥非術也。


    魯、衛不親,而齊亦不信,晉之棄其親者兩矣。下齊以製楚,其庶幾也。下齊製楚,而必因齊以通吳。晉於是而失之一。


    楚、晉之與爭霸者也;吳、晉之未與爭霸者也。雖然,所惡於楚者,自王也,乖戾而不可親也,利食乎中國而不恤天下之裂也。夫此三者而吳皆視楚,其毀衣冠,滅典禮,為加甚焉。且未成者之方興,視已成者之將替,尤乎其不可向邇矣。方製一楚而又進一楚,進一楚而又無以製楚。晉於是乎而失之二。


    齊,所與偕以霸者也;楚,爭之而以霸者也。下齊以製楚,其庶幾矣。楚,爭之而以霸者也;秦,所與偕以霸者也;下楚以求大逞於秦,晉於是乎而失之三。


    秦之得罪於天下,唯黨楚也。秦之舍中國以向楚,晉激之也。是法之所公戮,楚首而秦從矣。且晉之托國也,秦與密邇,可與共功而攖之也,則害亦切。


    楚遠矣,與其交吳,且不如其交楚,況夫與其交楚,固不如其交秦也。交其遠,攻其近,害中於肘腋,而威損於遐方。晉於是乎而失之四。


    通吳以製楚,吳不能製楚而兵先及郯。他日吳之能製楚,而又奪蔡於晉,且以奪魯、衛而破齊,晉固未能用吳也。下楚以逞於秦,楚終莫為我以擯秦,且乘其有秦之釁,而亟伐鄭以奪鄭於晉。晉尤未能用楚也,兩授其腹心於非所據,竟無尺寸之功而反喪焉。晉於是乎而失之五。


    夫晉之果欲服齊也,則無如其固魯、衛也,鞍之戰所以克,有先效矣。晉之果欲製楚也,則無如其舍吳以全齊也,抑無如其捐秦忿以自固於河也,城濮之戰所以勝,有先效矣。晉之果欲無秦禍也,則無如其伸威於楚也。


    他日楚屈於蕭魚,晉伐秦而秦不敢報,其明征矣。晉為瞀焉以成乎五失,於是而吳、楚之跡交於中國,而終失秦,以自困於河。


    故夫晉景、欒書之汲汲以謀也,誠不如其勿謀也。《詩》雲“如彼築室於道謀,是用不潰於成”,芸芸焉取天下之合離與齊謀之,抑與吳謀之,又且與楚謀之,是非所謂道謀者與!


    八


    周之東也,封建之國,殘割十九。冀割於晉;雍割於秦;荊、揚、徐割於吳、楚;幽縣北隅,殆割於燕;梁限於南,殆割於巴蜀。冠帶之君守其國土,以仿佛先王之侯服者,豫、兗、青三州之壤耳,是皆商紂之僅有以亡者也。若夫文王之所懷柔,則裂為六七大國,而侯度以絕。


    豫州之境,陳、蔡、鄭、許,楚日踐之,而鞠為戰壘,國之延者僅也。青、兗之國,未食於齊者幾,猶足以自立,逮夫巫臣通吳,而莒、魯、郯、邾始為吳、楚、晉之爭地矣。故莒之不戒也,其言曰:“孰以我為虞?”誠不虞其或虞之也。乃楚知吳、晉之所自通,懸師遠擊,以絕其交午之道。莒為衝矣,惡得而不受兵?


    國弱而猝受兵於不虞,惡得而不潰?莒潰於齊、魯、邾、郯之間,魯、邾及郯惡得而不危?魯、莒、郯、邾危,而齊、楚之狡以啟疆惡得而不相爭以乘之?於是而青、兗之國不亡盡而不止。


    嗚唿!青、兗之土於晉不相及也,於楚不相及也。晉不於是而爭楚,楚不於是而爭晉。不為爭衝,猶小康也。召一吳而開楚以北,導齊以西,則東盡海濱而無寧宇。甚蔽者必有所歸,歸則如奔堤之水而不可抑。北盡滄海,南垂百粵,皆齊、楚之所製矣。天下惡得而不七?七國又惡得而不一於秦也?天下之將改,必有禍人者啟之於所不虞。夫巫臣之為禍人久矣,一隅不能小康,禍其極夫!


    九


    王充曰:“君子有不幸而無幸,小人有幸而無不幸。”然則幸者恆與小人遇,而故違君子與?非然也。物因於理,事因於勢,因則必窮,窮不遽亡,天之道也。


    故曰:“窮則變,變則通。”夫畫其生而致之生,畫其死而致之死,造物者其為是拘拘者乎?是故物極於減,勢往於衰,則恆有變以應之。其變也,恆乘其紛糾,發於不測,而若以相濟,君子小人固鹹有此矣。乃君子則夷然而置之,小人則泰然而用之。置之若失之,而固無失也;用之以希利,而利或報也。此君子小人用幸不用幸之別也。


    晉厲之世,晉方盛意以折楚,楚亦蘊欲以折晉。鄢陵之戰,楚果折而晉伸矣。乃前乎鄢陵也,宋則有魚石之事。晉悼之世,楚聚力以爭鄭,鄭委楚以亢晉,晉屢興無功,宋、衛、魯日受鄭師焉。乃間乎虎牢之戍鄭,則有西宮之難。夫宋,晉之左肱;鄭,楚之前茅也。


    楚失之鄢陵,得之彭城,故雖敗而猶張。晉製鄭而楚製宋,勢相均矣。是殆天將挫楚,而先授之複振之資與?於是而楚人用之,遂以益鄭魄而固其交,互以爭衡,而晉且為之避。西宮之難,視華、魚之爭,均已。


    晉因之以臨鄭,可無鄭矣。侯晉在晉,堵尉司氏在宋,而晉人勿用焉,疑乎晉之智不逮楚而非也,楚可用魚石,晉不可用鄭盜也。是故卻子華而鄭早服,獎元咺而衛終叛。用幸以兇,不用幸以吉,受天之變,無寧受天之窮,君子之道也,反其道則兇矣。間於征舒以入陳,間於蔡般以滅蔡,小人之用幸也利,而不知不用幸也之益利。


    貪天之變,不受天之窮,小人之道也。馴致其道亦利矣,莫之致而或致,紛糾於此而渙散於彼,命之無恆,聽之焉耳。安其恆,遠其利,無投其間,自有其可為而不賴,君子不謂命也,行法而已矣。若夫乘君子之器,用小人之智,然而不敗者,什不得一。嗚唿!梁武亡於侯景,宋徽破於藥師,其明鑒已。


    無資而興,天興之也;有資而興,人自興也。古之帝王及其元侯,肇邦國,立人紀,其勢一屈一伸。


    介乎其伸,苟有為者,皆有造以興,後先相藉,而天無能開猝起之功。秦滅諸侯,廢人紀,人不能以自興,故漢以降,猝興者君天下於崇旦,以息天下而奠之數百年,胥天功矣,周以上之所未有也。


    商之興也,契、相土也;周之興也,稷、三後也,湯、武非無藉而王也。微獨王然,霸亦有之,霸非猝起而合天下也。齊桓之霸,僖、襄開之,西平宋、鄭,東收紀,而桓資焉;晉文之霸,武、獻開之,並屈、魏,翦虞、虢,而文資焉。


    逮乎晉之且失霸矣,景克齊於鞍而複振,厲大敗楚於鄢陵而遂張,悼公資之以興,坐收諸侯而以勤鄭。故微鄢陵之勝,晉不能以屢挫之餘,勞師經歲,逐河山之表,而諸侯不貳,楚人不乘,其亦明矣。


    晉之將大有事於楚也,合齊以自翼,威秦以自堅,陽予楚好以緩其毒,東樹吳援以掣其後,而後君不恤勞,將不恤死,以成乎必弗受敗之勢。嗚唿!其亦勤矣。推悼之功,而沒厲之勞,是賞獲者之獲而惡耕者之播也。


    王之興以德,德之報延及後世,而身亦佑焉,故太王、王季、文王功各集而安榮不替。


    霸之興以功,功必與過互,而天參用其予奪,身受其敝,後人乃得資焉,故諸兒、州蒲及身而弑,佹諸之裔死亡相踵,身受其敝,而人複抑之,乃使桓、文暨悼屍崛起之名,非平情之論矣。霸之必有藉也,猶無恃天也,故曰霸者王之委也,人紀亂而天始為功。


    其流逾下,乃有旦破一敵而夕居天位,若陳霸先、劉知遠之區區者,天且用其不可知以屈天下,而位非大寶矣。暴秦圮人紀以同於禽狄之自王,可勝誅哉!


    十


    君子之相攻,兩傷者也;小人之相攻,偏激者也。君子相異以誌,相競以氣,誌固不欲盈,氣固不相避,無固勝之心以不恤其敗,兩傷矣;小人相圖以謀,相壓以力,謀之已密,禍可為福,力有盈虛,不勝者勝者之資也,激成其尊安之勢,不可拔矣。


    故小人者,恆利於小人之見攻也。君子攻小人不克,小人之威振矣,猶未得乎名也;小人攻小人不克,而後小人之名亦順。夫小人而既得乎名矣,雖有君子,無可為異,而姑順焉,況時無君子者乎!


    季氏之強於魯也,當宣公之時,未能固也。宣公老,歸父起攻之,而季氏以固。逮成公之世,行父猶飾忠以市也,穆薑亂,僑如繼攻之,而季氏以昌。迨宿之身,名可無飾,人可無市,安坐以收魯如其素矣。


    夫始攻季者,逆臣之子也,以順討逆,而季乃有名。繼攻季者,宮中之幸臣也,奉社稷以討幸臣,而季名益振。凡所驅以伐異而府權,皆挾公忠以將之,非季之能有夫公忠也,逆子幸臣委公忠之跡以授之也。


    名亦得,威亦立,此貿貿以攻之,彼深謀而持之,賢如嬰齊,不容已於聽命,盈魯之廷,豈複有難季者哉!


    紹、瓚之逆,操之資也;劉毅之狂,裕之資也;林甫之敗露,國忠之資也;訓、注之傾危,閹豎之資也。欒盈叛而晉分,智瑤狂而晉滅,禍之所激,勢之所趨,無尤小人者,小人不騁。桓玄猝起而疾亡,無激之者也。


    十一


    《書》曰:“皇建其有極,斂時五福,用敷錫厥庶民。”“五福”者,君以代天而用其向也;“斂”雲者,操之謂也;“敷”雲者,製之謂也。君之所貴,貴矣。


    故曰:“無有淫朋,人無有比德。”淫於其朋,相比以為德,君之所貴者賤之,而君若寄,害之大也。淫者不可以為德者,也故小人能猖狂於下,而不能持也。比以為德而忘其淫,則持之固矣。武王之矢紂也,曰:“官人以世。”官人以世,猶不如以世官人者之逆天也。況夫據世以自官,斂福於下,抑俊民而賤君之所貴者哉!


    春秋之世,列國之卿,所為進退者,數族而已。族自相用,君無斂焉,無敷焉。非其族而君錫之貴,則為之明曰嬖,曰私。嗚唿!非其挾族以自福,初無問其才否,而被以嬖私之名,晉厲因之而弑,燕款以之而奔。


    據淫以為德,而皇極傾,人自為紂,亦何紂之多也。反激其道,而孤秦之勢成矣。史冊以來,天下篡弑之積,前莫盛於春秋之季,後莫盛於司馬、劉蕭之相代也。亂同流,逆同源,無他,福斂於下而已矣。


    春秋之季,淫如仲敖,狠如魚石,汰如欒黶,亂如慶封,禍之未發,無有謂不宜乎卿者也。非夫數族者,則舉而名之曰嬖。雖仲尼之聖,周豐之賢,鮑焦之廉,少連之孝,苟一旦而立乎卿位,未有不以為嬖人也。


    故人主日聽向於下,以一散而莫斂,乃至死生操於強族,而命無可寄。晉之南渡,亦猶是已。琅邪之王,陽夏之謝,江東之顧、陸,後族之庾、何,弱不勝冠簪,智不辨菽麥,已標清流之目而莫能替。而人主之所向用,雖勤幹濟,立功名,非有江充之邪、董賢之僻也,則必名之曰寒人,列之於佞幸。大奸移國,天子赤族,而之數姓有恆貴也。夫逆行者固其逆德,是以各持之數百年而不解。乃逆乎德以亂天之敘,則逮其敗而禍亦酷矣。


    春秋之敝,七國承之,魏冉、田文、趙勝、魏無忌之焰,漸奪於客卿,迄乎秦而誅夷遷徙以濱盡,皆是族也。其興於漢者,皆向嬖人之裔也。六代之敝,北人效之,唐氏承之,隴西、太原、清河、範陽之勢,漸移於進士,在魏而爾朱、河陰之戮,在唐而朱溫、白馬之沉,皆是族也。其顯於宋者,皆昔寒人之後也。惟陰騭下民,損有餘,益不足,豈有頗哉!論世者,猶以春秋之嬖人為嬖人,六代之恩幸為恩幸,抑孤忠,誣遺賢,失之多矣。


    十二


    世臣之與權臣也有辨。世臣,國所與立者也;權臣,以其宗強者也。世臣亡而後權臣專,權臣挾世臣之似以要君,國乃以移。故不可不辨也。


    晉之興,先、狐、胥、郤所與興者也。文資狐、郤以得誌於楚,襄資先、胥以得誌於秦,晉之所為世臣者,此四族焉耳。趙衰,刀筆之勞也;欒枝、魏犨,鷹犬之任也;韓、範、中行,無能有無者也。


    趙以其文法之智竊國,而先、狐滅,胥氏替。欒、荀、韓、範以其因緣之勞竊國,而郤氏死於謀,胥氏滅於亂。先、狐滅而靈弑,胥、郤滅而厲亡,厲亡而晉熸矣。周子曰:“二三子用我亦今日,否亦今日。”其勢孤,其情哀,其詞苶,孰謂悼之能中興也?


    嗚唿!趙盾、欒書之奸,亦烈矣哉!弑其君,攘其政,罪不施焉足矣。而當世推宣孟之忠,後人思武子之德,說《春秋》者亦惘而譽之。世臣絕,風俗壞,國是廢,公論移,獻不足則史不足征,夫子所為歎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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