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國者不可以不知兵。知兵之所由勝,必先知兵之所由出;所由出者,斯民生死之大故也。


    三代之製,以兵為農;流及其衰,以農為兵。夫農者,幾盡乎人之類,固可益者也。益之不已,而又益之,是盡取其民而戰之矣。戰國之戰也,斬馘者至數十萬,前古所未有,而亦後世所幸無。此數十萬者,孰使之糜肝腦於一旦哉?兵農合一之說戕之也。


    三代之製,以兵為農,是猶其弭兵也。歲時之所講練,財使之知兵而固不求其精。其有事而使即戎也,奉詞以加所伐之國,威之而已。


    或不得已而至於戰,以中夏戰中夏,以諸侯戰諸侯,旦解甲而夕修好,故甚忌乎兵之強,而偶成乎虔劉,則以兵為農,猶之乎弭兵而姑未弭爾。


    多寡之數,勇怯之情,堅脆之勢,彼此相知而不相乘,則可以有製而不益。


    殆其敝也,友邦固為仇怨,相乘以其所知,而不得不增兵以自張,若魯之懼齊而邱甲作是已。然追奔有禮,禽殺有道,猶是以中夏戰中夏,而無取其強。迄於七國之爭,糜爛以逞,而所用者猶此釋耒操戈之氓,則一蹶不振而數十萬之肝腦盡於一日,無他,人固不能自戰,而乘乎勝負之機,鼓衰將死,欲自免而力不能也。


    矧後世之既不然矣。封建圮,郡縣設,郡固不與郡爭,縣固不與縣競,無已而競,繕尺一之封,訟於當寧已耳。中夏不相為戰,所戰者夷矣;守令不相為戰,所戰者盜矣。夷之與盜,追奔我者無製,禽殺我者無餘,是不容以釋耒操戈之農人當之,審矣。


    於是乎農幸脫於兵,而以可繼之粟易不可再得之軀命。若夫兵之出也,因其地,因其財,因其習,募之以其情,閱之以其技,非奪其耒而強授之戈者比也。農得生,兵得用,判然不可合而一也,久矣。


    嗚唿!以郡縣天下之無道也,幸而農之不兵也。農而兵,人狎於戰,而盜滿天下矣。以後世盜之橫行,亢王師而殺長吏;夷之內訌,欲相代以君中國,幸而兵之不即農也,兵而農,人不能戰,而天下終無小康之一旦矣。


    夫農之不可兵,猶士之不可賈也。泥於古者之欲兵其農,猶許衡之欲賈其士也。農其兵,以治封建之天下可矣;兵其農,春秋諸侯之所以重困民而流為戰國之糜爛。


    猶夫士其賈,而授輸粟、田塞下者爵級,以救一時之貧弱可矣;賈其士而廉恥喪、大倫滅,許衡之所以率斯人於夷狄禽獸之中以為儒也。由斯言之;使府兵之不革,唐亡久矣,安所收朔方、靈武之功哉?


    天之生斯人也,有獨者焉,有同者焉。聖人治其獨,以相濟而順於大同;愚者汩其獨以苟同之,而終底於交喪。今且執農人而問之:樂以粟養兵乎?抑樂家出兵而免粟邪?情所不堪,氣所不勝;日死其氓,而趨以國陷,獨何為哉?儒者治經以經世,尚勿取生人之軀命,以姑試其叟聞。


    二


    農其兵,殆乎其無兵也,乃天下且遂以有不力之農。今之屯田,參民田之一,而率以魯莽不治,收不及民田之半,是且屈地力而磽確之矣。夫兵之不可使農也,既廢兵固廢農。而農之不可使兵也,則既廢農又必廢兵,可乎!故兵其農,則天下殆乎無農,而固無兵也。


    雖然,農其兵以納兵於本,士其賈以登賈於文,進道也。故三代以之治,漢以之小康。兵其農,以壞農而陷之;賈其士,以抑士而汩之,退道也。故非昏主庸帥,與夫以苟且為儒者,末之用也。君子上達,故進天下以尊生尚德之事;小人下達,故退天下於辱賤死亡之中。進退之權,厚薄之情,治亂存亡之幾,唯其人而已矣。


    三


    武王曰:“予有亂臣十人,同心同德。”知孟津大會之眾,以無可卻而未之卻。十人以往,非武王之所恃也。非所恃而莫之恃,武之師所以為於鑠與!


    僖公之詩曰:“公車千乘”,識者以知其車之非車也。又曰:“公徒三萬”,識者以知其徒之非徒也。使其車足以車,而徒足以徒,胡為奔命於齊、楚與晉而莫能自主邪?


    千乘之車,為車正者千,為車右者千,是勇士之可將者二千人矣。魯之提封儉於五百裏,而二千人以為將,將可知已。若夫徒之三萬,驅其耕夫以充之,固無不得,而卒之為卒,亦可知矣。魯無實而張之,季孫行父緣之以為軍政,邱出甲而增其乘,四卿並將而增其軍,張於閫者虛於廷,張於伍者虛於野,張於一舉者虛於再用。楚一要之,而空其士女以賂,捐其愛弟以質矣。


    夫魯之為國也,固文有餘而實不足也。文有餘於禮而實不足,諸侯之蔑禮者猶貌侈焉;文有餘於兵而實不足,實固不足,而文亦非果有餘也。楚嬰齊空國以起,而藐然孤矣。惟然,故嬰齊亦無愈於魯也,僅得之於蜀之盟,而宋、魯、衛、曹已從晉而加鄭。傳者曰:眾之不可已也。其以言兵,猶嬰兒之畏霆,懼其聲焉耳矣。


    四


    有事於天下,以道力取者,因漸漬之勢;以強力取者,乘一往之功。夫苟乘一往之功,而其後之得失向背固不可問,抑其所固不問也。


    一往之功,以天下試。天下者,不容再試之物也。試而乘其窾,則得矣。乘其窾而得之,時無人焉,遂終得之,時有人焉,終不足以得,而其試也亦得矣。故夫夷之欲得天下而使天下向也,恆用此以興。


    楚之欲有事於天下久矣,未嚐敢執中國之盟也。齊之盟也因齊,孟之會也因宋,大合山東、河北、關西之諸侯,主壇坫於四望之虛,則自蜀始。


    熊通欲之而不敢謀,旅、叔敖謀之而固不得。審、嬰齊之不敏,一旦而大得於天下,夫然,故旋踵而諸侯瓦解以甚晉猶故也。當蜀之會,晉罷而歸,魯、衛內虛而惴,齊初創而未懲,秦惑於其眾而疑可以得誌,此天下危疑之窾也,嬰齊厚用其一往以乘之而得矣。


    誌於一往,一往之外無餘算也。乘天下於一往,天下之猶可以再合,非其所億計也。嗚唿!有能知楚之意與力一往之不敵,而力盡則意盡者,夫何憂哉?


    《書》曰:“若火之燎於原,不可向邇,其猶可撲滅。”一往之謂也。故曰:時有人焉,終不足以得。士燮、郤克之猶足有為也,而況其上焉者乎!


    故以貌取而震矜之,晉亦孤矣。新怨於齊,而齊為之導;東擊而西應者秦,而秦與之偕;所與親者宋、魯、衛,而胥已屈服;奔走服從之已夙者曹、邾、薛、鄫,而莫不為之靡:而實不足恤也。一往之力,天下炫於一往,已事而知其不繼,宋、魯、衛所以旋加鄭兵而不忌也。


    名援齊而非有撫齊之實,已事而知其不可與依,齊所以旋授玉於晉也。張其向晉之勢以動秦,而終無以難晉,已事而知其不可與為,秦所以遽舍之而北恃狄也。嬰齊不揣,乃複屢率孤軍以與晉角,則始之炎炎,終之熒熒,而撲滅之有餘矣,審之目所由集矢於鄢陵也。


    是以道力敵者,兩不相迫,而忘者敗,項籍忘漢以東,而漢急之,興亡判矣。以強力爭者,彼用一往,則此可相待。而迫者敗。祿山老於長安,而朔方徐起以驅之,利鈍決矣。一往者,愚人之所礱,靡人之所淫也,小人所以剝廬也。愚人之所礱,謀士持之以養其智;靡人之所淫,誌士違之以守其貞,君子所以得輿也。


    故曰:時有人焉,終不足以得。得之而弗能守,守之而弗能延,亦奚足惴哉!


    五


    商、周之際,危行之都也,箕子、仲雍是已。之二子者,抱大貞以誌乎所難,誌操均也。觀其流連之所延,正變之所肇,殆不得而並論。


    箕子之世,明夷者也。仲雍,非明夷者也。泰伯已成乎遜,王季以無嫌而撫周,仲雍之誌順以行,無夷之者也。乃箕子之被發而囚也,為紂設焉耳。


    為紂而被發以囚,無欲已甚於紂也。紂已戕比幹,而更授之殺,其於紂為已甚矣。故箕子無欲已甚於人,身辱而誌於正,《明夷》之五,有黃中之德也。仲雍之必斷發文身以混於蠻也,可以無夷者也。


    可以無夷,而必自傷,已甚於己矣。無已甚於人,不屈於己;已甚於己,必傷於人。故仲雍者,孤翔其誌,蹈冥以求晦,《明夷》之上曰:“不明晦,初登於天,後人於地”,仲雍當之矣。雍之避季而以全愛,其誌皎然,登天之明也;毀身而化於蠻,其用冥然,入地之晦也。


    以登天之明,成乎入地之晦,可以無傷而必傷其明,仲雍之誌荒矣。故箕子艱而貞者也,仲雍明而晦者也。


    迨周之既有天下矣,箕子不受封於中國而之朝鮮,乃以化朝鮮於禮義,迄於今垂三千載,而猶烈。貞於其艱,艱而不易其貞,箕子之所為敘倫遠矣。仲雍之於吳,去之未十世,而駢戾狂譎,鳥獸行而魚鱉居,一入於地,塵封壤扃不見白日者數百年,君子之流風豈若是哉?


    孔子曰“我則異於是”,以其不足以為貞也,異乎箕子之稱仁矣。《春秋》之惡吳甚於惡楚,以其不足以有明也,異乎居九夷之不嫌陋矣。天有經,地有義,人有紀,孤翔其誌,入於冥,而以冥人,人受其傷焉。故夫仲雍之於君子,其道未也,的然而日亡者也。


    六


    鄭成公立之初年,楚嬰齊帥師以加鄭。其明年,嬰齊之師再至。蓋自是以迄乎蕭魚,二十四年,楚兵鄭者五,晉之兵鄭者十三。鄭之受兵也十八,衛三受晉命伐鄭。


    鄭之自以其兵犯宋、蔡也十一,凡鄭之奔命於戎事者二十有九。甚矣!鄭之愚也,以其國受天下之衝,死傷其民以從之也。


    鄭之愚,楚不得獨為智也。自嬰齊之師頻起,緣鄭故而以兵向中國者十五,所以爭鄭者亟矣。亟爭鄭,而卒不得鄭,傷其君,死其大夫,敝於吳,而幾喪陳、蔡。


    楚之愚鄭以疲之,仍自愚以疲矣。楚之愚,晉愈不得為智也。自繞角之役,緣鄭故而以其兵與楚競者十五,合諸侯以尋會盟者十五,所以爭鄭者益亟矣。避秦下吳,亟以爭鄭,鄭劣從之,而幾喪宋。晉因鄭之愚而相競以愚,貿貿然若舍一鄭而不能霸也,晉亦憊矣。


    夫鄭之愚,任天下之衝於己,以為己重也。既已為天下之衝,而又任之。天下任之以衝,鄭固無以克任也。內不揣力,外不揣勢,樂與人之爭而受其傷,鄭殆以國為犧乎!楚之愚,以晉之急鄭也。急鄭者,晉之愚,楚因其急而急之,故首晉以愚。晉之愚,亦以楚之急鄭也。


    急鄭者楚之愚,晉因其急而先為急之,故分楚之愚。楚既不能以其力墮天下於未敗而爭天下,晉亦不能以其力用天下而折楚,則得鄭失鄭,如飄風移影去來之不足為明暗也。楚乃且以此而大啟吳患,晉乃以此屈於吳而亦不敢問陳、蔡之合離,天下乃以知楚之毒不我及而釋忌於楚,抑亦以此而知晉之弗克大伸於楚而宗諸侯。


    於是二國者交相疲,而講好弭兵之說進矣。


    兵已弭,晉、楚已相釋,瓜分侯甸,各騖所欲,則霸者之統墮,而七國之形成矣。故之兩國之爭鄭,其細已甚也。天下者,持於大力者也。細已甚,則交不足以持,而天下遂裂。不揆於勢者,勢之所自圮,況夫鄭之以身任咎府者乎!漫然而召人之爭,漫然而竭力以爭之,相乘於一朝之忿,競力於尺寸之壤,如姑與婦之競一帚,而帚且自重也。天下以裂,生民以痛,不亦悲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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