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漂亮的容顏,禮貌的微笑,讓李熙起了好感和興趣。


    同時,很奇怪的,李熙感覺,眼前這少年似乎似曾相識,雖然他確認這人,以前他並沒有見過。


    “小兄弟,你怎麽看這書啊,你看得懂嗎?這可是大學生或是學者才看的書。”李熙笑著,和氣的問。


    那少年靦腆一笑:“能看懂一些,不全懂。”


    “哦?你為什麽看這書呢?”


    “我以前在礦山挖過煤,在灌籠裏常聽那些大人礦工們說,日本人開的煤礦好,很少透水冒頂、火災和爆炸,都商量著要離了本礦跑到日本人開的礦上去做工,我一直好奇為什麽會這樣,從這書裏,大致知道了中國人開的礦,和日本人開的礦,差距在哪裏,如果我們中國人開的礦山,礦主要是也肯實行人家日本礦山的那一套規章製度,一樣可以大大減少礦工的傷亡。”


    李熙聽了,就意識到自己錯了,錯在以貌取人,把人家看輕了。


    這個少年,不但看得懂他的書,而且看得很認真,不但認真,還能結合實際作出正確的判斷!


    以這少年的年紀,太難得了!


    李熙幾乎是立即,就起了愛才之心!


    李熙治學嚴謹,習慣性的就先給少年糾錯:“這裏要先分清,你說的那種,應該是日本人當總工程師,由日本人管理的煤礦,這種煤礦,注意安全生產,礦難比較少,而日本人有股份的很多東北煤礦,如果由中國人管理,或是雖然由日本人管理,但不執行那套安全生產的規章製度,這種煤礦的死傷率,和中國人開的礦,分別不大。”


    接著,就微笑著問那少年:“那你覺得,中國的礦主,是不知道這些規章製度呢,還是不願意實施呢?”


    那少年略一沉吟:“有些可能是不知道,但更多的,應該是不願意!”


    “為什麽?”


    “因為,在他們眼裏,沒什麽比多出煤更要緊!人命不值錢,一頭牲口,還要幾十個大洋呢,死個礦工,隻賠五個大洋,若是包身工,還分文不賠!他們才不舍得下大本錢,來保下井工人的命。”


    李熙輕輕點頭,讚賞道:“說得不錯,有見地!”


    然後又問:“那你覺得應該怎麽辦呢?怎麽才能讓這些礦主肯實施這些規章、肯下本錢減少礦難死傷?”


    那少年想了想,稍稍抬了抬手裏的書:“方法這書裏就有,這書裏說了,要將之化為法條刑律,使之成為必須遵守之法律,可是……”少年略頓了頓,長長的睫毛忽閃了幾下:“我覺得,這書上說的方法,應該沒什麽用!”


    “哦?願聞其詳!”李熙眉毛一挑,興趣更濃,他李熙可是經濟學領域的學術權威!一個小屁孩,能看得懂他的書也就罷了,竟然還敢質疑他書裏的論點!


    這也太新鮮了!


    “有法條,別人不守法,那有什麽用!”少年眼神一暗:“法條,現在也就是整治沒錢沒勢蟻民們的東西,那些有錢有勢的,眼裏哪有這東西!我聽說,老早就有法條,禁止不滿十二歲的人下井,可我下井挖煤那會,才十歲,我還見過有八歲下井的呢,哪裏有人管?!違法又咋地?!我在礦上小半年,同工棚的小夥伴,死了兩茬,一次透水加瓦斯爆炸,死傷數百,本來,如果讓井下的礦工升井,有很多的人,是不用死的,可礦主為了保礦,停了罐籠不說,還硬是封井,多少人都爬到井口了,還被他們給打了下去……”


    少年的眼裏,突然就罩上了一層水汽,仿佛是一時哽咽,說不下去了。


    李熙伸手掏出自己疊得極方正的手帕,靜靜的遞了過去。


    那少年被李熙的舉動驚到了,合上書連連擺手,在自己的袖套上把快要滴下的眼淚給擦了。似乎是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有些不好意思。


    “你的意思,是雖有法條,但沒人遵守,違法者也沒人追究,所以沒用,是嗎?”李熙收迴手帕,語氣溫和的引導少年繼續往下說。


    “嗯!一次礦難,死了幾百人,隻要叉杆(撐腰的)硬,還不是屁事沒有?!包工頭還是包工頭,礦主還是礦主!隻要有靠山,殺人都不用償命,因為他們身後,有官,有兵!想讓他們遵章守法,除非,官比他們更大,兵比他們更多!”


    李熙先是一歎,然後輕輕點頭讚賞:“有些偏激了,但道理上是通的。現在,是社會大變革的時代,皇帝退位,軍閥割據,有槍就是草頭王,管治基本就是人治,現在說法治,確實是蒼白無力的。”


    李熙越發覺得這個少年有意思,這少年說話的模樣,帶點靦腆,像個孩子,可說出來的話,條理清晰,像個大人!李熙喜歡他的溫文有禮,更愛他眼神裏睿智和自信的光彩!同時,也敏感的感覺到這個孩子的心機,這個孩子,即使在說到讓他流淚的經曆時,也沒有明說是在哪個礦上,沒有明說包工頭、礦主和他們身後靠山的名字,這是個會保護自己、不惹無謂的麻煩、心眼很靈的孩子。


    不知怎的,李熙也不淡定了,對少年激情的宣揚:“中國想要強大,民眾想要得到公平和公義,必然要先有一個統一的、強大的政權,以法治國,現在的日本就是這樣,管你是貴族是高官,隻要違法,按法律懲處!真到了那個時候,那些自以為有後台有靠山的,那些認為老子就是法、法就是老子的,才會畏懼國法,知道不管是什麽力量,都不能與國家機器相抗衡,人人守法,這社會也才會有公平和公義!”


    說完,兩人都好一會沒再作聲。


    少年看著李熙,長睫忽閃忽閃的,似乎是不理解李熙為什麽一下子這麽激動,也似乎是在認真的迴味著李熙的話,在想其中的道理。


    李熙則是自嘲,自己這是怎麽了,這裏是書店,不是自己在大學的講台,對著一個小夥計,竟然如此好為人師。


    正尷尬間,書店老板老趙在書架外走道上探頭探腦。


    少年立即緊張的把手裏的書插迴書架,對李熙急急的微躬了下身:“貴客慢慢看,我要做事情去了。”


    說完就急急跑了出去。”


    李熙怕老趙責罰那小夥計,就想著也跟過去為他說說情,忽然想起什麽,還是迴身拿起了少年才放下的那本《中國工業化的途徑》,既然那少年能看得懂自己的這本書,贈他一本又如何!


    走出通道,就見那小夥計,和書店裏的另一個夥計,在上門板收書架,老趙還在櫃台裏,倒沒見他罵那個小夥計。


    李熙走到櫃台,將四本書放在台麵上,抱歉道:“打烊時間都過了,為我一個客人,耽誤你們幾個人下工,真是不好意思。”


    老趙照例客套幾句,然後拿起算盤,準備計算書價。


    拔拉算盤之前,叫了一聲:“小遠——!”


    “在!”剛才那個漂亮的小夥計應聲跑了過來。


    老趙對他道:“很晚了,你快迴去吧,別讓老劉說你,現在都已經過點了。”


    “哎!”那小夥計對老趙躬了躬身,又禮貌的對李熙點了點頭,就一溜煙似的跑出門去,眨眼就沒影子了。


    李熙錯愕,小家夥這就跑了?


    他的書還沒送給他呢!


    李熙裝著漫不經心的樣子:“老趙,他是你店裏新請的夥計?以前好象沒見他。他叫啥名啊?”


    “大名叫啥不知道,我們就叫他小遠,別看他在我這裏幫忙做活,他可不是我店裏的夥計,他是街口那家綢緞鋪的小夥計,來我這看書的。那綢緞鋪的掌櫃叫他小遠,我們也跟著這麽叫。這家夥嘴甜,人勤快又仔細,他抹的書架,犄角旮旯連底麵都摸不到塵,差不多隔天就會上我這來,都是綢緞鋪晚上關門了才過來,過來了先幹活,幹完了才看書,一直看到打烊,我見他是個好孩子,也就由得他在這裏幹活看書了。”


    “哦?”李熙漫應了一聲,表麵平淡,但老趙偶一抬頭,卻感覺李熙那雙水晶鏡片後的眼睛,似乎比之前更亮了。


    李熙拿出錢包,給了買書的錢,可當老趙把包捆好的書遞給他,他把書放在台麵上,沒有要走的意思:“他平時都看些啥書啊,我剛才見他看的都是些很悶人的書,這孩子奇了怪了……”


    “多了!啥書都看!”老趙迴憶了下:“最早,是看《三國演義》,這小子看書快,幾個晚上就看完了。然後就是林林雜雜啥書都看,看了蠻多數學書,嗬,還真是悶人的書他反而喜歡,什麽《三角數學》,那書要給我,完全看都不想看。”


    “哦?”李熙微微的皺了皺眉:“他就不喜歡讀史書嗎?讀史使人明智!”


    話一出口,李熙就敏感的意識到不對,自己這是怎麽了?自己和那小夥計隻不過一麵之緣,為什麽自己就鹹吃蘿卜淡操心,關心他是否喜歡讀史書了?


    老趙笑道:“應該不會吧,是書他都喜歡,他自己都說,他可能是書蟲轉世,最喜歡看書,隻是家裏還欠人家的債沒還清,買不起太多的書看。”


    “哦!我說呢,這麽個孩子怎麽輟學給人家當小夥計了,原來是家裏欠人家債了。”


    “可我聽他說,”老趙道:“他從來沒有上過學,能認那麽多字,除了打小他爺爺和爹教的,就是自己用一本學生字典自學的。”


    見李熙一副不相信的表情,老趙還特別強調:“您別不信,這孩子,還真不是一般人,那心算,嚇死你!又快又準!我都不知他怎麽算的,反正比我打算盤還快。”


    看看時間不早,李熙問了最後一個問題:“你剛才說,他一般隔天來,就是,後天晚上,他還會來這裏幫忙幹活和看書?”


    “那可不一定,他來不來可說不準的,”老趙搖頭:“有時是隔天來,有時會隔幾天,我聽他說,有時是綢緞鋪裏活計多,有時是要迴渾河堡看他爹去,有時還要會個朋友啥的。”


    “哦哦!”李熙一邊提起捆好的書包,一邊一手已經把一張奉票遞了過去:“老趙,我最近沒在學校裏住,就住在前麵的大和旅館,203房間,下迴那孩子要再來你這裏幫忙,麻煩你讓人去通知我,我會再來和他聊天,你隻當沒事就好,不必向他提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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