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熙示意李連山坐下。


    李連山頹然坐下,等著李熙逼他,要他再交多少文件。


    他確實可以把這次報考講武堂考核總分前三十名的檔案拿出來,而不隻是現在給李熙的前十名,可一來,那樣動靜太大,自己容易暴露,二來,他心裏也實在過不了自己,雖然李熙和朱厚輝從來沒有說過文件會用來做什麽,但以李熙的背景,肯定會落在日本人手裏。講武堂的學員畢業後掌軍,考試總分前三十名更是其中的精英,他知道這些文件要落在日本人手裏,後果的可怕。


    可李熙看著他,很久的不說話,似乎也在思量什麽。


    “李先生,我……”李連山被看得實在難受,起身離座,準備給李熙下跪求情。


    李連山才撩起皮袍,人還沒跪下去,李熙已經趕緊做了個“請起”的手勢:“連山兄,千萬別!”然後咬咬牙,像下了很大的決心似的道:“這次見麵之後,我以後,不會再讓厚輝去找你了,再不會問你要講武堂的文件!你放心過你的日子,那個信封,不管你信不信,我會幫你毀去。”


    李連山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李熙說的那個信封,他心裏有數,那就是能讓他小命不保的“把柄”,他都不知那東西,現在是拽在日本人手裏呢,還是在李熙的手裏!


    李熙要真能把那信封毀去,那他媽的,自己可就再也不用去偷文件,再也不用生活在惶恐不安和負罪感當中了。


    可是李熙,真的會把那東西毀掉嗎?李連山還真看不出,李熙有什麽動機要這麽做。


    “李先生……為什麽?”李連山問完,自己都覺得自己愚蠢、沉不住氣。


    李熙卻沒笑他,一本正經的道:“連山兄不用懷疑,你再在這裏頭打轉轉,令堂隻怕要失救了,現在,沒什麽,比先救令堂要緊!連山兄,令堂很以你為榮啊,說你孝順,這麽多年,一直為她請醫看病花錢無數,自己卻生活節儉,老太太還收著你以前上學時得過獎的文章,到處向人誇你呢!”


    李連山大瞪著眼睛,看著李熙,心裏撲騰得更厲害,心裏一邊罵李熙手伸得老長,都查到他老娘頭上了,一邊也極害怕,因為他知道李熙所說他娘收著並愛給病友看的、他以前上學時得過獎的文章是什麽,那文章的題目就是《位卑未敢忘憂國》!一種被李熙看穿看透的絕望感頓時在心中彌漫。


    同時,也深切的傷悲,他父親死得早,是他娘給人家當傭人供他讀書,才有今天的出息,他那苦命的娘,一直在便血,醫生說,還能拖多久,一年還是幾個月,都不好說……


    李熙拿過自己的公文包,從中拿出了一張自己的名片和筆,在名片後頭寫了幾行字,簽上名,然後遞給李連山:“連山兄,前兩天我去醫院的住院部看個朋友,碰巧見到了也在那裏住院的令堂,還和她聊了幾句,我對醫學也略知一二,瞧令堂的病況,恐怕是腸子裏長東西了,這裏的醫院不行,手術都不能做,這是我的片子,你拿著,你自己或叫你兄弟家人,帶老太太去北平協和醫院,找弗蘭克醫生,他是我的朋友,德國人,也是一流的肛腸專家,讓他給老太太做手術,他的技術好,經他的手,手術大多是成功的。找他做手術的人很多,要等很久,你拿這個給他,他會優先幫你安排,而且,不會收你的費用!”


    李連山猶豫再三,最後還是伸手接過了那名片,手都有點抖,他很明白,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不管李熙施恩,背後的目的是什麽,如果真的能救活老娘,那這個人,叫自己做什麽,自己都認了。


    接了名片,就等於接受了一種無形的契約,李連山知道,是時候要表態了,不說別人有恩於已,就算沒恩,自己的小命也在這人手上拽著,那個信封,李熙說會毀掉,聽聽罷了!


    李連山對著李熙跪了下去,就算是李熙伸手拉他,他仍然硬跪了下去,信誓旦旦:“李先生,隻要能救活我娘,我李連山,從今往後,唯先生馬首是瞻!待我為我娘盡完孝,我願為先生肝腦塗地!”


    “快起來!”李熙使勁的拉李連山:“老太太的病拖不得,你安排下,後天就啟程吧,我讓厚輝,明天去搞張火車的包廂票給你送過去,讓老太太在路上可以舒服些。這次去北平,來迴程車票還有手術住院費,你不用掛心,我讓厚輝全給你安排好!”


    “謝李先生!”李連山感激涕零,差點就要給李熙磕頭了,他正擔心費用的問題,一直以來為著母親的病,家裏人口又多,他的薪水幾乎是月月清,出遠門的話,路費都還不知在哪裏。


    “謝什麽!”李熙笑笑,貌似不經意的道:“老太太給我看你以前那文章,寫得真是不錯,老太太靠著給人家幫傭,能栽培出你這麽個人材,著實讓我佩服!我這也就是,聊盡點心意!”


    李熙竟然說,那文章寫得不錯?!這是在讚他的文字功底,還是內容?


    李連山也不是個笨的,立即嚼出味來,難道李熙這個日本人的顧問,身在曹營心在漢,也憂國?


    李連山開始小心的以言語試探,當確認李熙真的再不會問自己要講武堂的文件,心中頓時,有種重見天日之感。而且李熙表示,將來或有請李連山“幫忙”之時,但都隻會是自己的私事,不會和“外人”相關。


    李連山凝視李熙好一會,這人不但能救母親的命,也解救了他一直在煎熬中的心。李連山一撩皮袍下擺,頭一次心甘情願的給李熙行了個大禮:“謝謝李先生,救命救心之恩,銘記於心!從今日起,我李連山心甘情願,為先生效犬馬之勞!”


    不一會,朱厚輝就迴來,把文件交還給李連山,李熙當著李連山的麵,吩咐了朱厚輝一番,將李連山母子南下治病的事情安排妥貼。


    李連山臨走,李熙還叫他把桌上沒動過的茶食點心,帶迴去給家裏的孩子們吃。


    待李連山走後,朱厚輝笑道:“東翁,瞧李連山剛才的眼神,對東翁,可是死心塌地了!”


    李熙倒沒有自得的模樣,隻是淡淡一笑:“此人能吃苦,善於鑽營,會越爬越高,以後有咱用他的時候,這人讓日本人用可惜,咱自家用!”


    搞定了李連山,主仆二人一起坐車離開茶館迴他們住的大和旅館。


    朱厚輝見李熙很久都沒說話,似乎沒什麽興致,就主動探問:“東翁,快放寒假了,迴北平過年之前,除了去大連,還有沒其它的地方要去?有的話,我好提前安排。”


    李熙是東北大學請來就經濟專題來講學的,放寒假時在東北大學的講學也就結束了,大連是必去的,因為那是滿鐵總部所在地,李熙年前要迴去交差,同時也要打理一下在大連自己的生意。大連之後本應該就迴北平老家過年,可老家有些煩心事,朱厚輝感覺李熙不會想太早就迴老家去。


    李熙這樣老謀深算的,也會有煩心事?當然有,因為李熙有四個女兒,卻沒有兒子,李熙父母已去世,但族裏長輩有一堆,現族裏最有錢的一房,就是李熙了,多少人眼紅著,族裏長輩就一直在逼著李熙過繼一個族裏的男孩,以免財產旁落。


    可李熙根本就不想過繼什麽兒子,在他看來,那是族叔想搶奪自己辛苦賺來的家業!他留學過英法和日本,思想開明,心裏根本就不認同財產不可由女兒繼承的傳統,但他也不會小覷世俗的力量,所以過繼的事一直拖著,並想悄悄布個大局,反正是不能讓他的財產,日後被族人白白的占去!


    李熙沒說話,朱厚輝知道他煩什麽,就建議道:“要不,迴北平前,去北戴河,找老徐下幾天棋?徐太太的做的燴南北,咱可有日子沒吃了。晚點迴北平好了,免得那些老家夥,成天的來煩東翁。”


    “好吧,記得給老徐先打個電話。”李熙的語氣裏帶著無奈,說完,又悻悻的哼了一聲:“迴北平後,你把老陳那老東西給我找來,老子當麵啐他,還說什麽鐵嘴神算,說我這次北上鐵定能找到解我煩難之人,現在眼看就要放寒假走人了,人呢?”


    “啊?!”朱厚輝又是驚,又是笑:“哈哈!東翁!你不是說,老陳那一套算命看相,都是封建迷信,你是留過洋的學者,不信這些嗎?原來你不但聽進去了,還信了啊?”


    朱厚輝那個樂,平時道貌岸然的李熙,標榜反封建反迷信,原來一到自己煩心事這裏,鐵嘴神算說的話,就不是封建迷信,是指路明燈了。


    李熙瞪了朱厚輝一眼,朱厚輝馬上知機的迴複正形,低眉順眼,不敢再笑。


    李熙臉色馬上也緩和了,朱厚輝跟隨自己多年,忠心且有才幹,偶爾也會開玩笑,但那不是忘乎所以、沒大沒小,而是兩人相處久了,感情融洽下的輕鬆!


    “前麵書店那停一下!”李熙對車夫叫道。


    到了書店門前,李熙示意朱厚輝別下車,自己跳下車,然後對朱厚輝吩咐道:“你先迴去,抓緊時間把照片衝洗出來。這裏離大和不遠,一路也有路燈,我逛完書店散步迴去,不必來接我!”


    “是!”


    李熙走進書店,書店老板見了就從櫃台裏迎了出來:“李教授!你可有日子沒來了!”


    李熙麵帶微笑:“嗬嗬,忙啊!老趙,你們快打烊了吧,我這會子過來,不耽誤你們吧?”


    老板連忙客套:“哪裏話!李教授是我們的貴客,您盡管慢慢看,別說打烊還早,就算到點了,隻要您還想看,我都決不打烊!”


    李熙拱拱手,表示承情,然後就踱進書架裏,開始找他感興趣的書。


    這間書店規模不小,書架很多,轉了一會,李熙手上,已經有兩本看上的書,看看時間不早,就朝經濟類書的書架走去。


    李熙本就是經濟學的學者,在經濟學理論、經濟法、工業經濟方麵都有著書立說,但他不是個孤芳自賞的人,對其他學者的經濟學著作也進行係統的梳理和研究,這時便想著去看看有沒誰出新書,完了早點走,別耽誤店家打烊。


    轉過書架,就看見一個約摸十四、五歲的少年,靜靜倚著經濟書架盡端的牆壁,捧著本厚厚的書在看。


    李熙有些奇怪,這人短打扮,戴著袖套,像是這書店裏的小夥計,李熙一是奇怪小夥計竟然識字,能看這麽大部頭的書,二是奇怪這店還沒打烊呢,夥計就縮在這裏頭偷懶?不怕老板發現麽。


    想著不過是個識字的小夥計,躲在這裏看愛情小說或武俠小說,李熙也不太在意,走過去,從書架上抽了一本李權時的《經濟學原理》,轉身時偶然一瞥,不禁小愣了一下。


    那少年仍然低頭專心的看著書,沒有抬頭,可這時李熙離他不足一丈遠,發現這少年手裏捧著看的書——竟然就是自己所著的《中國工業化的途徑》。


    這麽個小夥計,看他的打扮,決不是有錢人家的孩子,能識字讀書也就已經很了不起了,竟然還看這書?他看得懂?經濟學的書可不是小說,枯燥得很,他一個小屁孩,書店裏又不是沒有小說,幹嘛啃這麽難啃的書?


    李熙真想問一聲:小兄弟,這書,你看得懂嗎?


    或者是感受到了李熙的目光,那少年抬起頭,看了李熙一眼,禮貌的笑了一笑。


    正準備出言相問的李熙,沒有把他的問題問出口,而是再次愣了一愣。


    他沒想到,眼前的少年竟然如此漂亮,雖然臉色不好有些青白,可膚若凝脂,目若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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