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頭帶著一眾童工,開始去幹活了。


    誌遠則和阿牛坐在一起休息,房頭給他們留了一盞礦燈,讓誌遠休息半天,順便照顧阿牛。


    阿牛見誌遠還不時幹嘔,就說:“去洗洗吧,我帶你去水坑”。


    阿牛提著燈,誌遠則扶著他,左轉右轉,一會就聽到水聲,果然見有一個一丈見方的水坑。誌遠捧起水洗頭洗臉,阿牛則用手,接邊上石縫裏滴下的的生水喝。


    誌遠洗著洗著,發現水坑的另一邊似乎有什麽東西,定睛一看,差點沒又吐出來,水坑的另一邊,漂浮著一隻死老鼠,怪不得水裏一股子怪怪的臭味!


    “阿牛!你看,死老鼠!”誌遠驚叫。


    阿牛瞥一眼,他是早就見怪不怪了:“死老鼠有啥好怕的,我們的中飯,隻給餅子不給水,在別的坑道裏,漂著很多死蟲子死老鼠的臭坑水,我們一樣得喝,不然就得幹啃餅子,挖煤出好多的汗,哪能不喝水。”


    誌遠是打死也再不肯用那水洗了。


    把阿牛扶迴原來那地方,兩人放下礦燈,靠石頭坐的話背冷,兩人就背靠背坐著聊天。


    “你的傷怎麽樣?”誌遠關切的問。


    “我也不知道,背上痛,說話大聲也痛,昨天被石頭砸的時候,還好頂不高,那石頭也不大,不然估計當場就沒命了。”


    “怎麽砸的?看到那石頭,躲不開嗎?”


    “躲?看都不看不到,怎麽躲?我是在爬著刨煤的時候被砸的。”


    “爬著刨煤?為什麽要爬著?”誌遠不明白了。


    “嗬,是爬著,你一會去幹活,也得爬!”阿牛道:“我聽說,當官的老早就立法,不準孩子下井,可你知道他們為什麽還要咱們下井嗎?有很多狹薄煤層,大人根本進不去,就是我們這年紀的,也要像蛇一樣爬著才能進去。裏麵腰都直不起來,挖煤的時候,腦後有石頭下掉,除非有後眼,根本看不見!”


    誌遠沉默了,阿牛說的,他一會就要去體驗了,他才十歲,就要去幹這麽苦這麽危險的活,煤汙滿麵,汗滴如雨,這可哀可憐的日子,要熬三年,他能熬下來嗎?


    沉默了一會,誌遠問了一個他一直想不通的問題:“阿牛哥,有檔子事我想不明白。我們是包身工,黃二麻子可是花了真金白銀買斷我們三年的,他這麽不把我們的命當人命看,我們要死了,他花的包銀不就打水漂了嗎?”


    阿牛冷笑一聲:“所以你覺得黃二麻子不會不把你的命當迴事,因為你是他用錢買迴來的,幹不滿三年他就虧了?”


    “是啊!老實說我們是被人騙了的,但黃二麻子和我們說,他可是花了每人三十五個大洋的價,從我們上家手裏買我們迴來的。”


    阿牛歎了口氣,轉過身和誌遠並肩,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實話和你說吧,你死了那有人把你還當人的心!剛才房頭不是說了,外頭自己來礦上做工的,他們要死在井下,礦上還有三十元賠給他們的家裏人,實際上呢,礦上賠給家屬是每人四十元,因為有工頭克扣,所以到家屬手裏就隻有三十元了。懂?”


    誌遠聽了,真的驚到了,猛的跳了起來:“啥?!難道黃二麻子的人,如果有人死了,也可以和礦上,按每人四十元拿錢?我們的賣身契上寫的是:倘有走失拐帶,天年不測,均歸出筆人承認,與招工員無涉。那麽,如果我們當中,有人死了,那四十元就歸黃二麻子了?包銀三十五元,死一個,他還倒賺五元?!”


    阿牛看誌遠一眼,他是念過幾年書的,在03工棚就是軍師的角色,想不到新來的這個孩子,腦子如此靈光,比起那些無知無識,隻會做牛做馬到死的孩子,強太多了。


    阿牛真心的讚歎道:“你還真聰明,就是這麽迴事兒!當然礦上也不是死一個就補貼一個的,聽說是要看出了多少煤,隻要出煤夠數了,就死一個給補貼四十。你現在還覺得,黃二麻子,會把我們的生死,放在心上不?”


    誌遠呆呆的看著阿牛,好一會,才又問:“阿牛哥,那,能做滿三年,放出去的,有幾成?”


    “不知道,我呆了一年多了,聽到放出去的,有,可很少,‘來到湖炭礦,進了虎狼口,要想把家迴,山坡找骨頭’;‘黃二麻子閻王殿,十人進去九人亡,活著出盡牛馬力,死後扔進亂石崗’;就算你命大,能捱到三年期滿,黃二麻子也會想盡法子給你拖,比如你要病了傷了,少上一天工,就要補十天。”


    誌遠腿一軟,頹然癱坐在地上,他這小身板,哪裏熬得了三年啊!


    過了好一會,誌遠起來,走到阿牛身邊坐下,不死心的問:“阿牛哥,昨天打死的那個,是因為逃跑沒跑成,被人抓到了,有沒有人,能跑得掉的?”


    “有!以前有。”


    “哦?他們怎麽跑的?”誌遠的眼睛,立即就亮了。


    “我也是聽說,這礦裏除了我們這樣的,還有就是自己來礦上做工的,他們住那片油氈房裏,那邊管得沒那麽嚴,聽說以前有人上井時混在那些大人礦工裏頭,逃過一批;還有就是以前,我們的工棚也是油氈房那會,半夜裏也有人,扒開油氈逃過一批,現在不成了,為了防止我們逃,上工下工,都有人押著,我們的工棚,油氈房也換成了土坯房,晚上會下鎖,有圍牆,他們還有狼狗,動不動就叫!就算你出了我們住的那院子,現在也不好跑了,聽說除了大路能出去,其它的地方,拉上了電網,說是防人偷煤的!”


    誌遠的神情極認真,阿牛說的每一個字,他都要印在腦子裏。


    阿牛看他的樣子,驚詫道:“你不會是想跑吧,我告訴你,我還沒見過有哪個跑成功的,被打死的倒經常有!你知道不,病死累死,他們拿條屍首,就能換四十個大洋,但若是有人逃了,那黃二麻子可就真的是包身銀子打了水飄了,所以凡逃跑的,抓住一律打死,就是用來鎮咱們的!”


    見誌遠還在凝思,阿牛又道:“那黃二麻子,為了防咱們逃跑,可舍得下本了,工棚都從油氈房換成土坯房,不過虧得是這樣,不然我還有沒有命,活到今天,都不知道!以前那油氈房,不保溫、不隔風!夏天,前後窗整夜對開,都悶熱難耐;冬天,前後窗用油氈紙封死,還冷得要命!遇到刮風,屋麵嘩嘩作響,頂棚上下掀動。碰上下雨,漏水滴答滴答,碰上下雪,那屋裏一樣漂雪花,一個冬天,死一小半人!”


    誌遠聽了,忽閃了幾下睫毛。逃跑如此不易,那,通信呢。隻要村裏人知道他們在這裏受苦,一定會想辦法來救他們的。


    “阿牛哥,簽賣身契時,上麵有一條是不準與外私自通信,那麽,有沒辦法,給家裏人寫信?”


    “寫了也沒用,信要全過他們的手,我估計根本就不會給寄出去,如果裏頭有什麽言語不對,還是自己找死!”


    誌遠眼珠子轉了轉:“當然不過他們的手!我們今天下井,也看到好多其它的人啊,如果我悄悄寫好一封信,帶在身上,逮機會,乘看我們的工頭不備,交給那些大人礦工,他們可以寄信吧,那就能把信寄出去了,是不?”


    阿牛想了想,道:“行是行,可我們成天被看著,根本就沒機會和那些個大人礦工套近乎,都不認識,誰幫你擔這麽大的幹係寄信啊,要遇上個怕事的,把信交給工頭,你就死定了!”


    阿牛說完,好象又突然想起什麽,趕緊交待道:“你記住,那些工頭上工下工前,有時會突然把一個屋子裏住的,全排隊搜一次身,你要真有這樣的信帶在身上,那可了不得,搜到就是個死啊!”


    誌遠聽了,忽然笑笑:“阿牛哥,我也就那麽一問,真那麽做,我哪有那個膽啊。”


    阿牛聽了,也笑笑:“你不必防著我,咱今天啊,什麽也沒聊,我呢,什麽也沒聽到。”


    誌遠看著阿牛,想不到阿牛還是個如此聰明的人,兩人相視一笑,彼此的眼睛都亮了。


    “你真的才十歲?”阿牛問。


    “嗯!”


    “嘖嘖!你說話,還真不像個十歲的,你昨晚說的那話,你那石頭哥肯定說不出來!他比你至少大四、五歲吧。”


    誌遠笑笑點頭,得了誇獎,心裏多少有點小得意,心說,我五歲的時候,爺爺就已經說我比十四、五歲的大孩子都還懂事了!


    “阿牛哥,我看房頭哥哥,對你很好啊!你們哥倆,現在最想幹的事,是啥?能帶上我和石頭哥不?”誌遠小心的試探道。


    阿牛意味深長的看了誌遠一眼,這小子,頗有眼力勁兒。


    “你眼力不差,我和房頭,是在井下一起熬了一年多的情份,生死兄弟!我們可沒你那麽多想頭,隻想著,怎麽熬過這三年工期,好迴家去。”說著阿牛反守為攻:“你想進我們的夥了?我看你可不是個想熬三年的。”


    三年!怎麽可以三年!


    走時爹爹生死不明,這讓他牽腸掛肚,誌遠是多麽想立即迴家,立即奔撲到他爹爹的身邊。


    三年不知能不能熬得過。


    三年的思念和牽掛,也會讓爹爹度日如年吧。這是他這個做兒子的不孝!


    想到爹爹,誌遠忽然就眼裏一熱,為了掩飾,轉身拿起了他的耙子和簸箕。


    “你要去幹活了?小心些哦”阿牛在他背後說。


    “嗯!”誌遠應道,走了幾步,停下迴頭,對阿牛說:“熬不熬三年,我的心思和你們的全一樣——我要迴家!”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白山夢雪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惠風明月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惠風明月並收藏白山夢雪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