誌遠看著墳包,眼裏噙滿淚水。


    墳裏是最愛他的爺爺,有什麽心事,和爺爺說一說,或在爺爺墳前哭一場,心裏會舒服很多,反正在這裏哭,沒人看見。


    他爹總是說男子漢流血不流淚,從小,練功苦,拉筋痛,他要是哭,爹會用條帚抽他,越哭打得越曆害。


    所以要哭,不能被爹看到,得來這裏,找爺爺。


    誌遠坐著,把手疊放在膝上,然後把頭埋進手臂裏,嗚嗚的哭了起來。


    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麽這麽命苦。


    那個女人就要進這個家了,以後,這個女人會和爹爹睡,他又要迴到那個小房間的小土炕上去睡了。


    以後也會有弟弟妹妹,他們會是爹爹親生的孩子,有了他們,那自己,不再是爹爹唯一的孩子,而是又變迴了“野種”,被人比較,被人指指點點。


    傍晚誌遠迴家時,已經神色如常,碰上海山正在送來家求診的病人出門,還很有禮貌的,陪爹爹一塊送別客人。


    晚飯時,當海山給他夾了一筷子菜時,他甚至擠出了一個感激的笑容。


    既然自己無力改變爹爹的決定,那麽,還是做個和順的孩子吧,就當是為了爹爹,不讓爹爹為難。


    況且,違逆爹爹,就從來沒有過自己的好!那是拿雞蛋,往石頭上碰!


    這天半夜,睡夢中的海山,翻了個身,半睡半醒之間,摸摸身邊的孩子,這已經是他的習慣了,小家夥睡覺,有時會踹被子,得幫他蓋好。


    一摸之下,孩子身上被子沒踹,順摸上肩,如果肩膀上的被子也是蓋好的,肩不外露,就不用擔心孩子會著涼,那他就可以繼續入夢了。


    用手一摸之下,觸手濕冷!一驚之下,人全醒了,黑暗中再用手探個真切,真的是濕的!


    海山趕緊坐起身,點亮燈查看。


    小家夥背對著他,縮在他自己的被窩裏裝睡,臉上還有淚痕,也不知暗中哭了多久,淚水將枕頭都濡濕了好大一片。


    海山怔怔的楞了好一會,才歎口氣,輕輕的罵了一聲:“你個討債鬼!”


    說著,海山伸手,把誌遠抱進自己的被窩,一邊沒好氣的交待:“被子枕頭明天記得拿出去曬!”


    海山吹熄了燈,鑽迴被窩,讓孩子枕著自已的胳膊,拉拉被子將孩子後背蓋嚴實,兩父子就這麽相擁而眠。


    誌遠靜靜的睡著,這是他爹爹溫暖的懷抱,讓他無比安心的懷抱,但爹爹很快就要成親了,他很快就將失去對這個懷抱的獨享,誌遠心如刀割,一動不敢動,強忍哭泣,一串眼淚卻忍不住滑落了。


    耳邊立時傳來他老子的低喝:“趕緊睡!再哭我抽你丫的!”


    誌遠嚇得一窒,趕緊死閉著眼睛,全身都繃緊了,以防再流出淚來。


    好一會,隻聽得他老爹,又是一聲輕歎,跟著,就有一隻溫暖的大手,輕輕替他拭去淚水,然後,那隻手轉到了他的背後,輕輕的拍著他,就像小的時候那樣,哄拍著自己入睡。


    誌遠緊繃的背部,慢慢放鬆下來,想想爹爹對自己的好,誌遠告誡自己,一定要順爹爹的意,不能再鬧別扭了。


    隻要爹爹高興,就好。


    自己?自己就不管了。


    爹爹教過自己,“貪財而取危,貪權而取竭”,不論什麽,都不能太貪的吧。


    想通了,心裏也就不那麽堵了,之前哭了好久,已經很累,在海山溫柔的拍撫下,倦意更是如潮水一般湧來,誌遠微微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很快就入了夢鄉。


    第二天,誌遠睜開眼,才發現,屋裏亮堂堂的,看光景,已經日上三竿了。


    昨晚哭了半夜,睡晚了,早上不知醒,可爹爹怎麽起床時不叫他呢。


    平時爹爹早起練功肯定叫他的。


    誌遠趕緊爬起來。


    正在穿衣服,就聽見外頭有人說話。


    從門縫裏往外張望,是趙家的八叔公來了,爹爹招唿著他,正向正房客廳裏去。


    八叔公是渾河堡有頭有臉的長者,渾河堡趙姓占了小一半,八叔公雖不是族長,卻是輩份最高的,誌遠趕緊整整衣衫,準備去見禮,然後看看要不要伺候茶水什麽的。


    誌遠順著西廂的牆邊,走向客廳,走近時,聽得八叔公驚詫的聲音:“啥?你不想娶了?這都要下文定了,你咋變了卦了呢?”


    誌遠心一驚!趕緊閃到門邊,支起耳朵細細的聽。


    海山的聲音:“唉,孩子擰得很,又還小,和他說不明白,為了孩子,這事過幾年再說吧,過幾年,孩子大了,成親了就好了。這事,是我沒考慮周全,請八叔公多擔待。”


    “過幾年?過幾年一春早成了別人的老婆了!哼!我這侄孫女,要模樣有模樣,要身條有身條,還知書識禮!我告訴你,她這樣的,可是打著燈籠也難找,不是我說你,為遠子不願意就不娶了?他一個小屁孩子,你聽他的?!你這麽寵他,就不怕他日後驕橫不孝?!”八叔公憤怒不滿的聲音。


    “八叔公,這孩子,是個打小就沒娘的可憐孩子,難免溺愛些。您多擔待!”海山的語氣,帶著明顯的歉意。


    “哼!我看你呀,是腦子被驢踢了!等他長大了,娶了老婆遠走高飛,你孤獨終老,他會可憐你不?還他媽的昨天才答應,今天就反口,說話不算話的,我肯替你保這個媒,就是看你是個言而有信的漢子,怎麽到了我這,就成了出爾反爾的小人?!”八叔公真的氣壞了,說話已經很不客氣,好好的,這樁親事,就這麽被誌遠給攪和了,這媒做不成,趙一春許他的種種好處,也因此打了水飄!!


    “是我的不是,真的對您老不住!您多擔待!”海山一個勁的道歉。


    “你對不起的不是我,是一春!”


    “砰”的一聲響,估計是八叔公生氣得在捶桌子了。


    跟著又是八叔公憤憤不平的聲音:“哼!兒子敢管老子,要是我,看不打死他!再說了,他還不是親生的,為一個野種,你犯得著這麽委曲自己嗎?”


    一陣沉默!


    然後是海山冰冷的聲音:“八叔公!這事就這樣了!親生不親生,我們兩父子,都一條命!”


    “那你就和那小野種,過一輩子去吧!”八叔公真的是被氣到了,拂袖而起,抬腳就往外走。


    出門見到在門邊大張著嘴,呆若木雞的誌遠,惡狠狠的瞪了他一眼,直出大門而去。


    好一會兒,誌遠才從驚愕和感動中清醒過來,跑進屋,拉著海山的胳膊,急切的道:“爹,快去追八叔公,你娶春嬸子吧,遠兒不孝!再不敢了!”


    海山沒好氣的說:“追個屁!再追,就真他媽的是個出爾反爾的小人了,這事,就這麽著了!再不許提!”


    誌遠也不管他爹會不會打他了,抱著他爹的腰,嗚嗚的哭了起來。


    海山摸著誌遠的頭,好一會兒,溫言道:“別哭了,咱爺倆,好生過日子,先把債還上,再存錢,明年送你讀洋學堂去!”


    “嗯!”誌遠點頭,一邊在袖頭上抹了抹眼淚,“以後,我什麽都聽爹的!我給爹做早飯去!”


    正說著,外頭突然傳來一個女人的尖叫聲:“杜海山!你給我滾出來!”


    海山和誌遠忙出門一看,院子裏站著趙一春,一張俏臉,因為激憤,漲得通紅。


    很明顯,趙一春已經在八叔公那得了信,是來興師問罪的。


    “一春……,大妹子……”海山和趙一春初識,叫她大妹子,兩人關係親熱後,叫一春,想想再叫一春不妥,改了口。


    “就問你一句,為了什麽?”趙一春的目光,銳利得比刀子還曆害,看著海山的目光,能把人紮出兩個洞來。


    趙一春氣唿唿的一指誌遠:“你是真的,為他,不要我?”


    “一……大妹子……,對不住了,當初,如果我沒撿他迴來養就罷了,既然我撿了他迴來,我就要對得起他叫我的這一聲爹!”


    海山對趙一春,是心懷歉意的:“一春,是我對不起你,你要願意,就等我幾年,要不願意,也……隨你。”


    趙一春暴怒了:杜海山!你對得起他,但你對得起我嗎?!為了他,你就可以不要我,還好意思,叫我等?你他媽的是不是男人!”


    趙一春一指海山的腳下,海山穿的鞋,正是她親手做的那雙:“你給我脫下來!”


    海山立馬冏在當地,他還是頭一次被一個女人這麽數落,又羞又惱,半天嘴裏遞不出一句話,這女人被惹毛後竟然如此剽悍,敢情以前的溫馴全是裝的?還好沒娶,不然以後過了門,和遠兒成天吵吵,也是個煩!


    海山立馬迴屋,把鞋脫了,找出舊鞋穿上,將趙一春做的那雙鞋,用當初那塊布包了,準備還給趙一春。媽的!老子才不受一個老娘們的氣!


    出門,看見誌遠正在對趙一春不住的道歉,趙一春雙眼血紅,喝一聲:“滾開!老娘的好飯好菜,都喂了白眼狼了!”說著惡狠狠的,猛的推了誌遠一把,把誌遠推得倒退幾步,差點摔個四腳朝天。


    “你幹嘛!”海山一聲暴喝!


    跟著走過去,把誌遠一把拉在自己的身後。


    他的遠兒,隻能由他來教訓,其它人,管他是誰,敢動遠兒一指頭,他都要把他一腳踹出去,讓他吃不了兜著走!


    海山把鞋包向趙一春一遞,目光兇狠:“還你!我告訴你,你敢再動他,老子對你不客氣!”


    看見海山隻護犢子,對自己卻如此絕情,趙一春氣得渾身發抖,再看看那個鞋包,這是什麽,這是自己對這個男人的一片真情!如今,這個臭男人就這麽一包,要還給她!


    趙一春先是氣,後是悲!


    趙一春沒有去接鞋包,而是拿出幾張票子,往海山身子上狠狠一甩,帶著哭腔道:“杜海山!這是還欠你當監工的工錢!我家小火磨,你不用再去了!從此,我們兩不相欠!老死不相往來!”


    說著,轉身就跑出門去。


    海山看著她邊跑邊抹眼淚的背影,手裏緊緊拽著那鞋包,心裏也是一陣心酸,自己真的,虧欠這個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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