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畫坊向來在夜間最熱鬧,這次才日落就如此喧嘩,讓後來者紛紛疑惑,又生出了更多的好奇。人總是喜歡看熱鬧的。


    朝靈淵和照羽便是在此時來到的。


    照羽離開有陣法的餘音院後就流露幾分倦色。他本就不愛言語,這下是真的一路無言,閉著眼睛任由朝靈淵牽著他的手,穿越好幾處禁製,來到這處年輕修士極多的地方。


    這裏的修士平均實力不強,但有兩道格外鮮明獨特且令照羽反感的氣息。


    順天道修士,五境巔峰,五境圓滿。


    前者氣機與此地相連,後者則是一路跟隨而來,終於在此地陣法影響下露出端倪。


    照羽睜開眼,火舌卷過發梢,倦怠神情一掃而空。


    朝靈淵道:“舞文弄墨之地,你別嚇著小孩子們。”


    照羽垂下眼簾。


    朝靈淵拍了拍腰間被雲紋劍鞘收住的劍,微微一笑:“有它在,誰能傷我呢?”


    “嗯。”照羽應了一聲,語氣變低。


    餘音院有朝靈淵設下的陣法,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溫養神魂。失去一半魂力又離開舒適環境的他太過疲倦,連殺心都沉寂下去,周身流瀉出幾分凜冽劍意。


    不過今日晴方好,陽氣盛而羲和真炁充沛,所以這劍意並無傷人意。


    雖然時不時就引來年輕修士們關注的目光,但雲白色帷帽遮住了麵容,無心者隻以為來了一位不好惹的劍修,有心者自然也不會吐露他的身份。


    在這多是金丹築基的坊間,沒有引起大的騷亂。


    朝靈淵忽而改了主意,道:“你在外等我可好?”


    照羽緩慢地眨眼:“你一人?”


    朝靈淵道:“買書這件事比較輕鬆,便由我來。至於麻煩的事情就交給你,可好?”


    “……”


    “或許是好意呢?”朝靈淵意有所指道。


    “……嗯。”


    照羽雖然不喜歡順天道修士,但朝靈淵如此說,便是希望他不要動手。


    朝靈淵離開,照羽見暗中之人一直沒有出現,便隨意尋了一棵樹倚靠。本就昏昏欲睡,此時身邊人不在,意識隻得三分清醒。紫藤花在他身側飄零打轉,被無來由的風吹到遠處去,不曾沾染衣袍一點。


    風花過眼,樹下人心在遠處,渾然不知已惹多情意。多情人心有所動,正欲上前,忽然出現一道身影打斷了將要邁出的腳步。


    忽然出現的修士一身白衣,堆壘浮雲暗繡,華貴無比;其須發也是霜色,冷白瑩骨,全身上下唯獨腰間玉劍是一點異彩。


    宛如冰雕玉砌的雪中仙人。


    他一出現,便吸引了諸多驚豔目光。


    “傾城之色……”有一個修士喃喃低語,引來周圍修士心中讚同意。


    這顯然不同凡響的修士來到紫藤樹下,卻是態度謙卑,長身作揖,行晚輩禮。


    “白首山語應寒,見過前輩。”


    注意到這邊動靜的人恍然。無怪乎這位叫語應寒的修士有如此美貌卻名不見經傳,原來是白首山修士。白首山是人族與靈族共居的宗門,而靈族向來多美人,想必他正是靈族。如今的天瀾城出現一個靈族不算稀奇,但被北州來的靈族稱為前輩,莫非那人是靈族中某位劍修大能?


    有目光落在照羽身上,懷著探究欲望,但不知為何,靈識與目光皆無法穿透那看似尋常的薄薄帷帽,反而有劍氣刺目的凜冽。


    “有話直言。”


    語應寒來之前便已經了解過照羽的性情,他雙手奉上一張請帖:“族中人希望前輩能往白首山一赴前人之約,但前輩始終閉門謝客,晚輩不得已一路跟隨至此,還請前輩見諒。”


    “既已謝客,便是拒絕。”


    得到這冷淡且無餘地的迴絕,語應寒並不氣餒:“晚輩是誠心而來,白首山青絲台主人正掃榻相待,還請前輩考慮。”


    青絲台,便是白首山掌門主峰。


    等了片刻,見照羽沒有反應,語應寒又道:“前人曾留物於青絲台,據聞此物關乎傳承,想必是前輩所需……”


    “你還有一句話的機會。”


    語應寒頓時止語,他如冰剔透的眼中露出深思與慎重。有同樣出身北州,與白首山關係親密的修士不動聲色地觀察著他,心中是極大的困惑——非泛泛之輩,因何自己從未在白首山見過此人?但他同樣不知樹下人的身份,麵對此等局麵,不知是否該開口詢問此人身份。


    此時語應寒已經想到了他的最後一句話,他篤定地開口。


    “雲煙籠日黯五州,前輩需青絲白首劍以斬劫破災,重歸正位。”


    雲煙籠日何解?五州為何黯?斬何劫?破何災?正位又是何意?


    讓人摸不著頭緒的話,但在場之人皆察覺到樹下人氣息變化,是心緒波動的征兆。那北州修士聽得莫名,見此狀,隻以為是語應寒要得償所願。


    信誓旦旦一語落下,樹下人終於抬起帷帽下的麵容,向語應寒看了一眼。


    一眼藏萬千劍意,萬千劍意摧玉山。


    意識境界,玉山傾覆,碎成頑石!


    語應寒此身乃玉質冰骨,本不會流汗。然此刻大汗淋漓,渾然是靈滅魂散之像!


    北州修士見狀,無瑕他顧,當即保住動彈不得的語應寒。


    “走!”


    黑紅色衣衫在空氣中一掠而過,轉瞬消失,堪堪躲過了隨之而來的劍意。


    驚險一幕,但在外人眼中卻隻是忽然有人出現,劫走了這靈族美人。


    “白首山的人都敢搶?”有修士不小心將心聲說出了口。


    “你們中州人都這麽直接嗎?”東州修士歎為觀止。


    “天瀾城守衛不管嗎?”這是外來修士的疑惑。


    “十二花神像沒反應,說明這位白首山靈族沒有反抗,天瀾城也沒有管的理由吧。”天瀾城原住民如是解釋道。


    “不是有他的前輩在這裏嗎,前輩沒出手阻攔,應該是沒事?”這是正常想法的修士在開口,這位築基女修膽子也大,直接向樹下的人問道,“前輩,那位白首山的道友就這樣被帶走不要緊嗎?”


    這句話問樹下人也算合理,畢竟這兩人的師長顯然很有淵源的。


    而樹下人竟也真的迴答了女子的問話。


    “無事。”


    雖然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無事,但是這裏唯一認識語應寒的人都說沒事了,在場修士麵麵相覷之後也就當看完了熱鬧,各自繼續自己的事情。


    而見此間事了,不遠處的人猶豫再三,正欲上前,卻見樹下已空空如也。


    人去花滿地,徒留悵然心。


    一間門庭冷落的書鋪。


    照羽循聲而來,找到一盆被店主人放在琉璃架上的紫華月季前。


    語應寒被救走之後,他聽到了一道聲音。


    這道聲音直入識海,是與具靈界同出一源的靈族特有的交流方式。與語應寒身上數種力量雜糅以至於改變形貌的狀態不同,隻有真正的靈族以及靈族後代才能使用。這是天賦能力。


    靈族一向是五族中力量最弱的存在,純粹的草木靈族往往孱弱且少見,照羽不確定是不是求助聲,便來一看。


    但是現在看來,隻是小孩子鬧著玩。


    “你好奇怪哦,嚇唬剛才那個人,但是又放他走了。”


    月季的聲音細弱,又帶著不諳世事的天真好奇。


    “我答應一個人,不動手。”


    “嚇唬人不算動手嗎?”月季問道。


    “他太弱。你也是。”照羽淡淡道,渾然看不出他方才動過怒。


    “好吧,我也不懂修煉和打架。不過你來文畫坊為什麽隻是睡覺不買書啊?”


    “我來等人。”


    “是剛才和你牽手的那個人嗎?”月季問道。


    “嗯。”


    “我家主人說隻有重要的人才可以牽手,他是你重要的人嗎?”


    “嗯。”照羽道。


    “那你可以買一本書送給他,當作送給朋友的禮物!”月季暴露了它真正的目的,“你看這裏都是我家主人的書,很受那些人族的歡迎。你要是買一本書送給你重要的人,他肯定也會喜歡的。”


    “書?”照羽想到朝靈淵所言,他是來這裏買書的。


    “畫也可以。我家主人的書賣得特別好,好多人喜歡的!”月季誤會了照羽的話,立刻改口,努力地向麵前這個它其實看不清臉的同族推銷,“你買書可以送人,我家主人賣了書可以給我買靈液。”


    “你看,我的葉子都卷了。你幫幫我好不好,人族不是說過同族要互幫互助嗎!”月季搖著它確實有些發黃發蔫的葉子,細細的聲音裏透出一分演得並不算到位的可憐。


    “好。”照羽點頭。


    “咦!你答應了!謝謝你哦小樹精,我家主人的書真的都很有意思,她不忙的時候還會念給我聽。我一直覺得我能醒過來是主人念書給我聽的緣故。你和你的伴侶要是有後代,也可以念書給它聽,說不定也會很快醒過來。”月季沒想到那麽順利,立刻開心地念念叨叨。


    靈族的“醒過來”就是誕生靈智。這盆月季靈智已開,已經是尋常概念中的靈族。比之此前僅有少數人能察覺到靈性的風露幽妍,它隻要勤加修行就可以化靈為人。


    至於後代。靈族與人族的後代往往可以用靈族秘法創造。實際上因為修真者孕育後代極為不易,尤其是對於作為母體的女子而言,損害相當大。所以當靈族開始行走人間後,不僅僅是異族相戀的道侶,人族內部也開始學習靈族,用靈族秘法培育後代。靈族與人族一向交好,這秘法,自然也隻是稱唿上說秘法,實際上隻要想學,隨便找一處修真書鋪都能買到秘法內容。


    不過這對於照羽與朝靈淵而言,其實沒有什麽意義。


    月季的話很多,很快話題又變成了介紹書鋪。而照羽本也無事,索性在店中隨便看看,算是打發時間。


    也算是壓製方起的殺心。


    這家店在文畫坊的角落,如果不是紫華月季的唿喊,照羽不會留意這麽偏僻的地方還有如此小的店鋪。


    外表不惹眼,但內裏別有乾坤。


    藏書充棟,一個生出靈智的靈族,以及尋常人難破的防禦陣法。並非尋常地。


    不過照羽無意探究這家無人書鋪的秘密。


    他隨手從書架上撿起一本書,帶著稀薄的好奇心讀起來。


    這家書店的書沒有設置禁製,任何人都可以隨意翻完整本內容。大概也是入不敷出的原因之一。但照羽既不知道賣書人的潛規則,也沒意識到這文畫坊中所售賣的書畫,與外界有何不同。


    當然也不明白,並非所有的書都和他曾經學過的佛道經典,劍譜秘籍一樣,需要逐字分析,品讀參悟。


    所以一路掃蕩掃到這偏僻書鋪的越清輝走進這家書店,在意外看見照羽居然在這裏,又聽到照羽問出問題的時候,很後悔自己剛才為什麽不直接去找師兄。


    照羽拿著書問得困惑。


    “修真界何時出過映天燭與梧桐鳴這兩個六境劍修?”


    若隻是梧桐鳴三字,便是琨瑤的一本劍譜。


    但和映天燭三字放在一起的梧桐鳴,來曆就隻剩下一處了。


    很清楚映天燭和梧桐鳴這兩個捆綁在一起的名字出自什麽地方的越清輝僵住了。


    《修真夜話》。


    名字看起來很正經的一本書,但實際上就是借探討兩位六境劍修的修行秘事,來寫錦帳春宵,風月濃情。這書算得上是修真界第一本刊印成冊出版售賣的,關於雙星故事的小說。


    因為新奇大膽,所以甫一出世就在修真界惹起喧嘩一片,可以說是年輕修士人手一本。畢竟誰都知道修真時代的雙星向來王不見王,除了最後殘碑論劍峰驚天一戰,可以說沒有任何交集。可是這本小說裏卻是寫這兩位修真時代的傳說的風月情事。


    但《修真夜話》中關於修行探討的內容太多,又顯而易見是低境界修士對高境界的胡亂猜測妄想,修盟擔心太多年輕修士被此中荒誕的修行法誤導,雖然沒有封禁已經售出的部分,但也不準再刊印售賣。加上又來諸如笑笑生、曉妝先生這等本身修為高深,水平又好的大家不斷湧現。最重要的是有仙宗與風雨偏宜插手,這《修真夜話》幾乎絕跡修真界。


    然而因為破天荒,因為禁忌,因為內容太大膽,以及靈寂時代的修士格外叛逆,所以仍舊有不少人在暗中傳閱此書。


    但能來同仁文畫坊的人難道會沒看過《修真夜話》嗎?這書怎麽會在這裏出現?


    越清輝麵上冷靜,心亂如麻。


    他的目光落到照羽手中,過人的眼力讓他一眼就看見百媚生春魂自亂*的字樣,頓覺眼前一黑,日月無光。


    《修真夜話》曾被評為“風月十絕”第一絕,比他儲物戒中的笑笑生《桃花醉釀真假意》更加出格大膽,可說是前無古人後怕也無來者。正因為曾經意外讀過《修真夜話》,他才對《劍仙秘情史》的反應不大。


    他知道都是戲作,靈寂時代的修士修行壓力太大,往往需要一些消遣來疏解壓力。這本就是修真界默認的事情,所以文畫坊中內容雖然有不敬先人前輩當嫌疑,但無論是南北兩處修真聯盟,還是劍宗仙宗,都沒有真正的禁止。哪怕是枕書閣麵對這個銷量都快威脅到他們名下書坊的存在,也沒有插手太多。


    但是……


    但是他固然對這些身外之事不甚在意,可這不代表他在麵對真正的羈羽劍傳人問起這本書中內容時,可以坦然自若!


    除卻前輩和師兄這等不沾俗塵的人,哪裏還有人會不知道《修真夜話》寫的是什麽?如今前輩在麵前如此認真詢問,又要他如何去迴答?


    他都擔心羈羽劍會忍無可忍一劍滅了他這個不肖弟子!


    麵對照羽的目光,越清輝開始反思是不是因為自己儲物袋中放了太多關於師長的話本書冊,所以玄清劍派列祖列宗顯靈,來為他本就不順坦的人生增加更多的磨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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