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人已經做好了麵對新篇章的準備。


    有的人依舊心如止水。


    “你畏光?”走出靈輿前,照羽忽然問道。


    他很少主動問私人的問題。


    被黑色的鬥篷遮掩麵容的人停下腳步,輕輕一笑:“若是畏光,如何與你同道?隻是還不希望別人看見我的臉,太早暴露身份,會失去很多樂趣。”


    “身份?”照羽重複著這兩個字。


    “這要如何解釋呢?”朝靈淵狀似苦惱,道,“一粒種子,在不同的環境中長成形態不一的大樹是很自然的事情。但人不同。即便骨骸重構,血脈剝離,可無論再生長多少遍,也不會有本質上的差別。”


    他指了指自己的臉:“鶴雲仙樓地處南州,與海族關係密切,並不缺蜃樓珠。”


    蜃樓珠乃是自然生成的妙品靈物。尋常使用,並非如照羽之前那樣當做儲物法寶。它的真正效用是記錄光影與聲音,是修真界唯一能完整承載道意的靈物,大多數情況下,蜃樓珠的作用是傳承。


    而最好的傳承,當然是先人言傳身教。


    與照羽行事作風的毫不掩飾不同。迄今為止,朝靈淵並未真正動用過他的力量,隻在寥寥幾人麵前暴露過真實的樣貌。


    照羽點頭,“嗯”了一聲,沒有繼續問。


    而在他們對話的時間裏,天風靈輿外已然響起琨瑤之人的聲音。


    百劍俯首,劍道通鳴。


    照羽微微一怔,從來者劍意中察覺到了一種似曾相識。


    跟在他們身後的鬼童受感,體內亦有劍顫之音。一道亮銀色的水帶倏然出現在靈與內,散發出危險的氣息。


    鬼童稚嫩的臉上浮現起惘然愁思。


    朝靈淵始終散遊在天風靈輿外側的神識捕捉到很多動靜。他無視了那道強大劍氣的唿應,注意到除卻三宗,此方界域內還有數道強大的氣息,有些並不遜色於那位琨瑤峰主。


    其中一道陰寒沁骨,境界可稱天瀾城中最高,應是鬼族。而最讓他注意到,則是靈舟之中,有一道介於非生非死之間的力量,帶給朝靈淵極端危險之感。


    能讓朝靈淵有心驚肉跳感的存在,修真界屈指可數。


    他大概已經猜到是什麽人。看來北州的那一位確實是盡心盡力,並未故意拖延。


    修真界向來臥虎藏龍,但除了這兩人以外還能湧現如此數量的強者,看來果然是如預想,來了不少不速之客。淩滄州一動,修真界的有心人也動了。


    他心中思量,手已經撫上小遠的頭頂,為其壓製體內不平靜,又對停下腳步等他的照羽笑道:“走吧,淌一淌這天瀾城的渾水。”


    “不過嘛,既然是萬眾矚目,便勞君先行。”他做了一個請的姿勢。


    現在是琨瑤劍修迎劍主,他並不適合出現在這裏,也不打算湊這個熱鬧。倒是有興趣去會會那道鬼氣的主人。中州出現這樣的鬼族未免讓人意外,也讓人懷疑。據他所知,鬼族內部的動靜可還沒有平息。


    但照羽總是在奇怪的地方有著朝靈淵不理解的堅持。


    在踏出天風靈輿陣門的同時,照羽信手抓住朝靈淵的手腕。論近身搏鬥或許還能占點肉身便宜的朝靈淵被這舉動一驚,先機既失,便來不及再抽身。


    此時的天瀾城上,元氣如沸,靈舟如海,三足鼎立,有劍氣與符咒分庭抗禮。


    橫連山脈聯手退六境的兩位劍修率領琨瑤劍修,垂首解劍。


    神水雲樓中於戈看向桌上山河圖,緊緊盯著象征鄭緣崖正向天瀾城急速趕來的光點。


    可還來得及?


    而滅邪法印中,年輕修士手掌已經握住一枚玲瓏小印,卻被分神修士冷漠一眼驚得不敢再有動靜。他有聰明巧算,但修真界終究,還是實力為尊。


    在劍意直衝北鬥,天上地下無數人的注視中,天風靈輿終於有了動靜。


    琨瑤人馬中有性情活潑的,忍不住微微抬眼,與在場修士一般向那處望去。


    一片傳送光華散去,明光瑩瑩散散,化為一片浮雲。


    浮雲上,兩大一小三條人影出現在眾人麵前。


    一個姿容絕世氣度不凡,仙道氣息一目了然,卻隻有金丹修為;一個藏形於黑袍中,衣上有斂息匿影的術法,赫然是南州行殺城殺手的打扮;還有個怯生生躲在兩人身後,將臉也埋在黑袍者袖中,卻分明是個鬼族。


    奇特的組合。


    本已經做好準備,以為會走出一個至少五境更甚者有六境的劍修。見事實卻非如此,眾人紛紛愕然。


    這一代羈羽劍主是金丹?是行殺城殺手?還是那鬼族?


    無論哪一個答案,都讓人不可置信,也難以相信。


    這裏是中州,是即將開啟四方劍會的天瀾城,羈羽劍的傳聞,中州何人不知?劍界無人不曉。


    他們確實聽聞南州鬼族內亂才告一段落,行殺城那批兇名赫赫的殺手已經從鬼族腹地撤迴,但即便如此,這些殺手怎麽會出現在天瀾城?


    他們本想去看傳言中是行殺城幕後勢力的鶴雲仙樓一方,隨即又在目光移轉前察覺到了不對勁。


    仙逸神造,豈是金丹就可以驅動的?退一步說他們三人便如那玄清弟子一般有特殊體質,但這件仙道之器,乃是以玄清劍派心法為核心構建,若非道脈正宗,豈能驅動天風靈輿?


    想通這一點,他們再望向那一身紅衣繡金,容顏燁燁然若神人的青年,頓時注意到那赤與金之間隱約透露的威懾。


    再見那以冷傲出名的綺夜合與琨瑤峰主淩滄州始終姿態謙恭,至今不曾抬首。是出自真心的尊敬,還是單純對傳承者的信任,這其中差別顯而易見。


    任是不了解昔年傳說的人看見這一幕,也理所當然地明白,這便是現任羈羽劍主。


    哪怕他身不配劍。


    便見那紅衣人神色平靜地環視一圈後,語氣平淡地對站在身前的淩滄州、綺夜合開口。


    “特意在此等我,你們有何事?”


    這句話一出,滅邪法印中的年輕修士目光一凜,若有所思。


    於戈的注意力卻又被星辰借劍術引來的劍氣引走,畢竟也是半步分神的修士,他雖然衝動,仍舊能察覺出尋常修士注意不到的地方。


    那些人皆以為這開口的紅衣人最重要,殊不知那黑袍者才是在場最危險的人物。他分明從那人身上感覺到了一種難以言明的威脅。星辰借劍術引來的劍氣,竟也為他所動!


    況且,行殺城的斂息匿影袍,怎麽會出現在外人身上?


    莫非是蕭棠為了綺夜合放在中州的棋子?


    想到仙脈長生峰在鶴雲仙樓的特權,以及作為仙脈之主的蕭棠這些年來對玄清劍派的態度,於戈忍不住皺緊眉頭,開始惱怒鄭緣崖為何還不到。


    若非鄭緣崖遲遲不到,方才飄渺仙樓豈敢放肆?


    越清輝向淩滄州行了弟子禮,快速走進琨瑤隊伍裏,悄悄與好奇的同修暗中用橫連密語交流自己的經曆。他已經迫不及待將當日羈羽殘劍鎮魔淵的故事告知同修,還有那隻在傳說中一聞的紅蓮業火與羲和真火。


    淩滄州聽到照羽的問話,並未有任何意外。


    倘若當年那人所言不錯,那麽這位……羈羽劍主此番性情,便是情理之中。


    他抬手示意所有人起身,依舊站在比照羽略低的位置上,目光自身披鬥篷的朝靈淵身上一掠而過,尊敬地看向照羽。


    “羈羽劍是琨瑤信物,您是現任羈羽劍主,便是琨瑤新主。我帶他們來此拜見您,是讓他們見證‘曦陽劍’的交接,並將琨瑤劍譜帶給您。您久離琨瑤,想必需要如今的劍譜。”


    曦陽劍發出幾不可聞的輕鳴,湮沒在周圍倒吸冷氣的驚唿中。


    曦陽劍並不僅僅是藏鋒閣劍榜第十的名劍,更象征著琨瑤峰主的身份。曦陽劍所指,便是琨瑤劍修所行之路。這承載的是琨瑤的傳承,也是琨瑤的未來。


    有衝動者已然開口:“淩滄州,解下曦陽劍,你是真的要不顧橫連戰局了嗎?”


    不待淩滄州有什麽反應,綺夜合冷冷一笑,混色劍光至取那出聲者麵門。在那人驚駭之際,劍光消散於他麵前三寸。


    妙至毫巔的控製力。


    “琨瑤家務事,諸位還請莫要打擾。”


    綺夜合一語落下,人聲皆寂。


    花車中的病弱女子莞爾:“真要是家務事,就該像當年那樣將人帶迴家處理。眾目睽睽下,分明是立威,怎好說是家務事?”


    劍眉女子抱臂看事態發展,聞言隻道:“淩滄州贈劍,便是自認不如。無論此人接不接這柄劍,都已經是板上釘釘的劍宗之人。自今日以後,魔族行動皆會忌憚。淩滄州竟然會這般行事,不像他的性格。”


    “所以是立威,不僅僅是對修盟,也是對西州。”病弱女子若有所思:“隻不過……”


    隻不過淩滄州的話漏洞太大。究竟是為羈羽劍主而來,還是來了之後,才為羈羽劍主奉劍?


    朝靈淵動了動袖子,為小遠擋住因弱水劍靈本能唿應而引來的綺夜合的目光。


    但他並沒有對照羽說什麽。


    哪怕照羽如果接下這柄劍,會完全打亂他的計劃。玄清劍派的做法,在他意料之外了。此時傳劍對他而言並非是最好的時機,對玄清劍派也非最好的時機。但對於照羽而言,確實能彌補他此時無法隨意動用羈羽劍的缺陷。


    曦陽劍可以劍引羲和真火,是天然的隱蔽天道的靈劍。當年葉秋瓷若非是為了救人自願兵解,天道也無法如此準確地算到他的位置。


    玄清劍派對羈羽劍主的態度,竟然成了最意外的一著。


    照羽看了一眼那柄流淌燦爛金光,天然吸引日光,也最吸引目光的劍,對淩滄州道:“此劍已經認你為主。”


    一劍自然無二主。


    這確實是一柄好劍,但照羽並不需要它。


    竟然是拒絕。


    “劍不可輕棄。”照羽對周圍驚訝地目光無動於衷,隻對淩滄州道,“它認可你作為劍主。”


    淩滄州雙手托劍,神色不動:“曦陽劍的天命在魔族,唯有您能夠進入臨淵,毀去魔族誕生地。何況此劍歸於您之手,算不得輕棄。”


    “我不信天命,也已經有一柄劍。”


    照羽再次拒絕。


    淩滄州沉默,隨即又道:“是我失言,修士修行自然不信天意,隻求逍遙隨心。但您當真不願接下此劍,迴歸琨瑤嗎?您雖有羈羽在手,但此劍本也不適合做本命劍,您可以將其作為輔劍,以養劍心。”


    輔劍亦是劍道的一種修行手段,曦陽乃金火之劍,對於修行琨瑤心法的人而言再適合不過。但威名赫赫的曦陽劍僅僅作為輔劍來用,不得不讓在場劍修皆暗唾一句暴殄天物。


    何況曦陽劍所代表的豈止是一柄劍?擁有曦陽劍,橫連山脈中州營地的大半領導權,包括兩道護山大戰的操控權,皆在其手。曦陽劍自葉秋瓷、淩滄州上橫連之後,就不僅僅隻是琨瑤家務事了。


    照羽淡淡看他一眼:“既然逍遙隨心,為何要徒增牽掛?”


    淩滄州道:“身在紅塵,便不可能了無牽掛。橫連與西州是琨瑤的使命。您若是願意接下,玄清劍派將傾全宗之力,助您在一年內達到分神。彼時隻需您出一劍,那一劍之後,橫連依舊由我駐守。您可以去做您想要做的事。”


    那一劍能使西州百年不動。如此一來,照羽就可以無後顧之憂地去做該做之事。待一切塵埃落定,橫連也好,西州也罷,或許就不必再守。琨瑤主的使命,也就不會困擾照羽。


    這些話淩滄州並未說出口,但明者自明。


    “我聽說玄清劍派修逍遙道。”


    “逍遙並非斷情絕愛,何況我隻求太平道。”淩滄州奇特地明白了這位羈羽劍主的話意,答得坦然,“您會是比我更強的琨瑤主。”


    此方天地,本有喧囂無數,私語竊竊。但此時此刻,萬眾矚目皆在兩人一劍上。劍宗的承諾,琨瑤的傳承,觸手可及的分神境界。這是任何人都會心動的誘惑,哪怕需要餘生在


    “你因何修劍?”照羽忽然問道。


    到了淩滄州這個境界,很少會有人再問他這種問題。


    劍道初心,何其遙遠,又矢誌難忘。這本就是他的劍道之基。


    但他想,照羽所問當有深意,於是他沉默了很久,才在那雙澄澈得一目了然的眼中說出迴答:“……遇不平事,可拔劍相助。”


    “不平劍已在手,為何還要棄劍求死?”


    一語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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