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語激起千波浪。


    無數如炬目光射到淩滄州身上。


    橫連戰線最大的保障,最強的鎮守者,竟然是將死之身?!


    朝靈淵拉了拉鬥篷,不動聲色地笑了笑。照羽這種性格,在某種程度上倒確實是很好用。最不會說謊的人,所說的話自然是有最重的份量。


    “不入六境,難入臨淵。六境需要時間與機緣,但時間不待人,而機緣難得,您是最好的人選。”


    淩滄州沉靜的語氣裏帶上一分惆悵。


    “哪怕你會死?”


    照羽看得出來,這柄曦陽劍與淩滄州身上氣息密切相關。


    淩滄州道:“您應當明白,生與死對於我們這個境界的人而言,本就不是最重要的東西。”


    照羽微微蹙眉,轉而伸手在淩滄州眉心一點。如此致命處被觸碰,淩滄州也未有絲毫反抗之意,依舊麵不改色,神態沉穩。


    “魂魄為羲和真火所傷?”照羽拈指細看。


    “是,所以六境難期,曦陽難耀。”淩滄州承認得坦然,旁觀者卻是心驚這樁本該是玄清劍派不外傳的隱秘。隨即意識到這句話的意義,是淩滄州當真信任這位羈羽劍主,認為隻要這位劍主出現,哪怕讓魔族魔修知曉他今生再難有所進,也已經無妨。


    這是何等信任?僅僅依靠一柄劍的傳承,便對一位金丹有如此大的信心?


    照羽看向淩滄州手中曦陽劍。


    陽火熾盛,隱有晶裂。是羲和真火失控噬主的征兆。這柄劍本身也已經瀕臨極限,最多還能再維持二十年。


    “劍者禦劍,非為劍所禦。”照羽想了想,“收劍,伸手。”


    淩滄州微微一怔,旋即曦陽收攏袖中,向上攤開手。


    照羽頭也不迴地從朝靈淵處接過一支桃花。


    他桃花枝在淩滄州掌心一點,有柔嫩新葉悄然飄落。


    接觸到這看似尋常的桃葉,淩滄州身上氣息忽然一變,宛如有焦金爍石暴烈力量正要爆發。


    綺夜合本是沉默注視,見此狀頓時一驚,迴憶起當年之事,一手揮退琨瑤弟子,隨即足踏瞬息出現在淩滄州身邊,霜劍出鞘,想為他壓製太陽真火的力量。


    便看見一柄合攏的折扇擋在自己麵前。


    “金丹修為,可救不了兩個人。”陌生的聲音響起。


    綺夜合警惕地看著麵前黑袍遮麵的人。


    桃葉正在燃燒。


    照羽按了按眉心,打斷綺夜合與朝靈淵一觸即發的對峙:“安靜,別打擾他。既然魂魄受損,為何要納此劍入體?這並非是他的本命劍。”


    劍修隻有本命劍會存放在丹田處孕養。這柄曦陽劍若是僅僅在身外,便能維持淩滄州的生機。但納劍入體,陽火熾盛,有燃命之險。


    事實證明淩滄州也確實隻能再撐二十年。


    綺夜合聽到照羽開口,劍歸鞘,握住劍柄的手緩緩鬆開,又見淩滄州身上並沒有再發生什麽變故,才謹慎地開口道:“曦陽劍雖然會加劇師兄的傷勢,但也可以讓師兄更好地適應太陽真火的力量。”


    朝靈淵想起來某些傳言,了然:“倚日薄月星鬥大陣。”


    倚日薄月星鬥大陣以羲和倚日弓為核心,曾經是玄清劍派護山法陣,後來隨著羲和倚日弓的遷移,成為橫連山脈上的陣法。羲和倚日弓與霜華逐日弓皆是半仙法寶,霜華逐日弓唯有六境或者是越清輝這等太陰月華之體可以動用,而羲和倚日弓的限製與之相比並不大,但副作用足夠讓人望而生畏。


    朝靈淵記得在情報中有提到,仙魔第二戰和第三戰之間之所以能夠休戰百年,一部分原因便是曾有人動用羲和倚日弓,一箭封魔海。


    看來那人是淩滄州,而因此他受羲和真火影響,難破六境。


    對於朝靈淵所言,綺夜合沉默。


    但無論綺夜合應與不應,這些在大庭廣眾下說的話,已經落入了有心人耳中。


    就在此時,忽有一道力量驚人的猩紅劍光自天瀾城中某處激射而出。


    直向閉目調息的淩滄州而來。


    五境劍道巔峰!


    在場者皆心驚這一劍之威。


    猩紅劍光有如帶著滔天血海,將繁華綺麗的天瀾城染上一片血色。綺夜合眉一揚,目一凜,霜劍再出。


    綺夜合的劍很快。


    霜劍在空氣中留下晶瑩剔透點點霜花,如冰棱般的劍鋒正對上那道猩紅。


    猩紅劍光宛如詭譎蛇影,接觸到劍鋒的瞬間就倏然融化,消失無影,絲毫不受霜劍凍氣影響。


    在驚唿聲裏,猩紅劍光於綺夜合身後重新凝形,再次向淩滄州而去。


    神水雲樓中,於戈皺起眉,又看了一眼山河圖。


    綺夜合冷哼一聲,便見一道與他極為相似的身影出現在猩紅劍光麵前,用出了第二劍。


    在猩紅劍光與綺夜合的第二劍還未接觸的時候,有一道沛然浩大的氣息從滅邪法印後方的一座不起眼靈舟上向綺夜合而來。


    飄渺仙樓的修士還未來得及流露不滿,隨即意識到那道氣息並非是救,而是要殺。


    那是一道符。


    細若裁葉,帶出無數飛絮,有破空之速,竟是生生在空氣中留下細微的裂痕。


    小遠猛地攥緊朝靈淵的衣角,幾乎就要動用魂魄深處的道劍弱水。朝靈淵“嘖”了一聲,將人按住,隨手丟出折扇。


    扇麵展開,水墨紛紛脫離折扇,一道環繞白水的青山由虛而實,青山阻細葉,白水融飛絮,直接將隱現的空間裂縫鎮壓。


    殺機暫緩,但在場中州修士已經對包括飄渺仙樓在內的東州修士流露怒色:“門派之爭我等無意插手。但你們今日做得太過了!琨瑤峰主若有失,是你們東州來守橫連嗎?”


    於戈驚得直接站起,他所驚訝者並非是東州竟有人要殺淩滄州,而是這黑袍蒙麵者所使用的法寶,其蘊含之理分明與神水雲樓如出一轍。


    行殺城固然與鶴雲仙樓有千絲萬縷的聯係,卻界限分明地分屬兩種體係。蕭棠雖然做事不拘一格,但也絕不會將神水雲樓的秘密透露給行殺城的人——蕭棠自己都不了解神水雲樓。


    鶴雲仙樓的人怎會與羈羽劍主同行?!柳霜嵐是在玄清劍派當掌門當膩了,要來插手鶴雲仙樓的事嗎?!


    於戈的心思並不為人知,也無人顧及得上他的想法。


    東州許多人都還來不及反駁,挨挨擠擠的靈舟間又出現三道驚人氣息。


    一柄法劍,一道法術,一式神通。


    而先前出手的兩人又再各出一招!


    三式分神,兩式六境。術道、劍道、符道,匯合神通之力,此方天地靈氣蕩然一空。


    唯有少數人來得及從這驚變中意識到一件事。


    橫連山脈有叛徒——否則東州隱世,若非劍修,因何要來天瀾城,又恰好對上名震天下的琨瑤峰主?這些人即便是正麵對上不曾分心受製的淩滄州,就算做不到生擒,也足夠殺死。


    電光石火間,那匹總體修為不高,卻劍意驚人的琨瑤修士已然列陣。劍陣瞬成,將一群二境三境的劍意直接提升至五境,擋下已經明晰來路的猩紅劍光。


    天瀾城中十二花神像倏然睜眼,輕撒花瓣,天空中出現一道花海長橋,攔下了那道如荊棘蔓生,連附近靈舟都被絞碎數座的法術。


    綺夜合身外化身並未收迴,此時本體與分身正站在淩滄州附近十五丈與丈許位置,同時以兩種不同的劍道斬向那柄透露六境氣息的法劍。


    六境與六境有差別。法劍與金鐵之劍也有差別。但最重要的是,偏安多年的東州修士,與西州魔修,有著最本質的差別。


    綺夜合經曆過真正六境劍意逼命的危險。


    所以他很清楚,如何破這一劍。


    綺夜合同修三種劍道,無情劍與多情劍已出,兩種劍道勉強削弱法劍來勢,依舊不足以護下淩滄州。


    綺夜合臉色冷峻,毫不猶豫地一掌擊在自己心脈,便見他眉心浮現殷紅一點,身後竟是又出現了一道身外化身。


    一種浩瀚磅礴的氣息從這道身外化身流露。


    又是一劍斬下。


    最後一劍匯聚此前兩劍尚未完全消散的劍意,竟是隱約有六境之意。


    葉秋瓷的道是眾生道,在葉秋瓷隕落後,其弟子綺夜合,便悟了第三種劍道。


    眾生道自然為護而出。


    電光石火間三劍已出。


    六境法劍,碎!


    而除卻這三處戰局,竟還有一道散發白色微光的符咒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天風靈輿之前。


    符麵宛如鏡麵,卻是另辟蹊徑,直接吸納天瀾城上空太陽光輝,而後鏡麵折射,直接向此地太陽真火氣息最終的人照去。


    這一招顯然是刻意針對淩滄州,是預謀已久,也代表橫連山脈有人提早透露了淩滄州的行蹤。


    但很不湊巧。


    朝靈淵想,不知是那位小友掌握的情報足夠多,還是說,這便是天道選定的執行者,如是受天道偏愛,時運皆站在他這一方。


    他心中思緒千轉,旁人看來卻是站在原地動也不動,隻抬頭看向站在淩滄州身邊的照羽。


    符咒所引來的太陽光輝在眾目睽睽中,竟然全然向照羽湧去,連一絲一毫也吝嗇於分給近在咫尺的淩滄州。


    淩滄州安然無恙。


    而隨著海量的太陽光輝入體,照羽唿出了一口濁氣,身上氣息隱有攀升。


    他身上紅衣本就有宛如金絲所繡的紋路,神秘而簡約,旁人並不能認出那是什麽。但此時此刻,金線不斷蔓延,在紅衣白袍上勾勒出繁複花紋。


    朝靈淵目光微凝。


    他忽而失笑,低聲道了一句:“猖狂。”


    這花紋分明是照羽體內殊異常人的經脈圖。


    又或者說,這是照羽對於第七境的感悟。


    若有人能從這花紋中洞悉照羽的秘密,那麽將會成為照羽最大的威脅。


    隻不過大概沒有人會想到這蘊含至道之理的花紋裏,居然就藏著照羽的死門。


    可惜巧也不巧,這道分神修士耗盡心血繪成的符咒隻能作為照羽的助力,但時運隻在符咒上。那隨後而至的神通術,卻是恰好完全克製著照羽的本源。


    便見符咒之力潰散同時,最後一式神通術也落下。


    神通術對於法術,便如仙逸神造相對於法寶。


    無論本身強大弱小,品階如何,但都有著讓人不能忽視的特殊力量。


    比如說這一式足有六境的神通術,便是出自東州九華山,乃是九華山最出名的六式神通第二,也是唯數不多能暫寄他人軀殼,以命存招的神通術。


    蓬斷草枯。


    生死道神通。


    對於照羽而言,這恐怕是他再涉紅塵以來遇見的最大危機。


    此時,有數位來自各方的修士已經飛速向照羽所在趕來,他們麵上焦急,語氣急促。


    “羈羽劍主,我等來助你!”


    “何方宵小,暗中傷人,可敢出來一戰!”


    “東州之人果真滿心蠅營狗苟,肮髒難示人!”


    數道四境乃至五境的力量擁擠在這處並不狹窄的空間,幾乎連空氣都被完全擠走。


    無論是麵對這一式蓬斷草枯,亦或者周圍來相助之人的真摯言語,照羽始終無動於衷,目光仍舊停留在淩滄州身上。


    他可以看見淩滄州魂魄上的金焰正在被桃葉引渡,而淩滄州本身所擁有的心法也與照羽之前留意的相同,確實與江淩師姐妹如出一轍,有相當好的療愈效果。此時這讓他覺得熟悉的心法正在自發運轉,以一種緩慢但確實存在的速度修複淩滄州的魂魄。


    淩滄州因為魂魄被羲和真火灼傷所產生的第六境桎梏正在被解開。


    至多再過百年,以淩滄州的劍道造詣,足可入六境。


    如此,他們也就不會再急著要把那柄劍交托出去。照羽如此想著,尚有餘裕抬頭看向襲來的攻勢。


    神通術,以及那些隨後追至,本該是阻攔前者,卻以毫厘之差襲向照羽的各式術法銳芒也已經來到身前。


    照羽不可能避開,也不可以避開。


    因為他的身後就是淩滄州。


    這便是一箭三雕的陽謀。朝靈淵輕笑,太多人害怕玄清劍派再出一個六境了。而今日過後,玄清劍派卻會有兩個六境。


    羈羽劍主避讓,便是淩滄州死,羈羽劍名受損——即便是昔年天下第一劍又如何,依舊護不住要護之人,甚至失去了銳意鋒芒,在生死麵前退卻。


    羈羽之名象征著太多,代表了太多。琨瑤與劍宗因羈羽而盛名五百年不衰,也因此與羈羽關係密切,榮者未必皆榮,一損則定然俱損。


    琨瑤會亂,修盟會亂,玄清劍派無力爭仙道魁首,而橫連主導權旁落。


    這是東州、修盟與西州的聯手,是陽謀,也是恰逢其會。


    羈羽劍主若是不避,隻有金丹修為的宿主,羈羽劍再強大又能如何?何況其主生前也不過是六境,五百年滄海桑田,劍界已經進步不知道多少。一柄舊劍,談何擋下讓六境沉眠,五境身死,才真正來到中州的神通術?


    更何況還有那些埋伏在中州修士之間,以助為名實則實行暗殺之舉的修士作為保障。


    今日是天下人要讓玄清劍派失敗。


    天下大勢,修真界有誰能擋?區區一個初出茅廬的羈羽劍主,也不過隻是錦上添花,為這注定載入史冊的一日增加一筆功績。


    琨瑤將隕!


    暗中之人情緒激昂,終於在功成之際,流露出一絲幾不可察的氣息。


    卻未注意到他根本沒有放在眼裏,僅僅是當做羈羽劍附屬品的照羽,依舊握著那支桃花。


    那是琨瑤典型的握劍姿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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