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米的潔白畫卷鋪在青墨色的冰涼地板上,在紙麵上輕淡的紋理逐漸滲入延展出弧度各異的水跡,在室內的燈光下普通的清水與毫不出眾的淺淡色彩依附紙麵,卻似墜入白晝星河那般晶瑩璀璨。


    場上,沈雅然著著淺米色的毛線裙,於此場合下顯得不太方便動作的深色披肩在比賽開始前便被她放在了場邊一旁的桌案上。


    此刻的她手中執著調色瓷碟,神色淡淡地立於場中,烏黑如墨的長發如瀑般隨著前者的動作劃過肩肘,清雅出塵的氣息似是水波般隨著前者的動作緩緩蕩漾開來,


    而撲向紙麵的水彩,與其說是帶著色彩的顏料,不如說是幾乎無色的清水。


    雖然是經過了調和的色彩,但碟中的色調幾近於無,隻在碟中之時,才能隱約看見一些藍綠色的韻彩,但一旦到了紙上,便被瞬間擴散開來,沒了太過明顯的蹤跡。


    但是,僅僅隻是依靠著一個將色彩淺淡的清水傾倒的動作,甚至還沒有正式執筆的前者便將棱角框架在整幅足有三米長的畫紙上鋪展而開。


    “嘶……”


    聽著場中隱約傳到耳邊的抽氣聲,見慣了宗師級人物的作畫手法的唐震海也不由深吸了一口涼氣,麵色感慨著側首低聲道,“一般的水彩畫法都是從局部渲染開始的吧?這樣直接鋪底雖然快,但是不是有些……?”


    而一旁作為水墨派元老人物的周乾缽自然知道唐震海擔心的是什麽,相較之下,作為國粹的水墨風格更接近西方的水彩。


    周乾缽看著場中沈雅然的動作,眯著雙眼道,“別忘了,這場比賽隻有半個小時。”


    “不錯。”


    “這是眼下最有效率的方式。”從一開始,便緊盯著場中直至現在都未挪開目光的梁德懷一瞬不瞬地盯著場上的紙麵,沒有錯過場中之人的任何一個細小的動作。


    此時麵色已然凝重非常的梁德懷緊繃著神色,沉聲道,“不過,也是最容不得出錯的方式。”


    水彩一派中的暈染法與其他厚塗類別的方式存在本質的區別,暈染不比筆尖接觸於紙麵上那般簡單,在滿是水跡的紙麵上,不論是資曆多深的畫家,也無法全然控製一滴深色的水彩濺落在水跡中後,所能夠暈染影響的細節與範圍。


    這是一種不定向卻能夠人為營造出自然過渡的眾多筆法之一,卻是這些方式之中最難控製掌握的方式。


    而且難度暫且不提,要在第一遍鋪淺色之後的長達三米的畫卷之上,在濕度適中的情況下做完整幅畫的細節,這是不論梁德懷怎麽想象都無法在現實中完成的事情。


    水彩最重要且最能夠良好利用的便是這個紙麵濕度從高到低之間的變化與把握,隻不過,現下就算隻是等這第一迴底色幹透,也要至少二十分鍾的時間吧?


    那麽之後的表麵細節處理,便隻剩下十分鍾的時間。


    ——這完全就是一幅不可能在半小時的比賽時間內完成的畫作。


    “…這丫頭到底是怎麽想的?”光是在看到前者第一步鋪色之時的做法,便已然對這個小輩側目三分的梁德懷心下仍舊不可抑製地抱著懷疑與擔憂的情緒。


    這次的交流會可不比國內的那些小打小鬧,這關乎著整個畫協的尊嚴與榮譽,其中寓意可不是簡簡單單的一句輸贏便可以草草概括得了的。


    若是在己方提出這一係列無厘頭的比賽要求之後還在切磋賽上輸給了對方,就算參與者隻是雙方勢力的小輩,那也會讓畫協落得個顏麵盡失的下場。


    隻是,下一刻,抱著這般消極想法的梁德懷便不禁發出了一聲驚疑之聲。


    “這是…?”


    場中。


    已經結束了最開始的鋪色,將手中瓷碟放置桌案上的沈雅然站在一旁,而另一邊,卻有著兩名工作人員搬過方才還安置在畫架之上的畫框,使之畫布朝下地正對著封在地麵上同等大小的水彩紙印了下去——


    隻是停留了數秒,重新被拿起放置在畫架上、原本潔白而毫無異色的油畫布便已被染上了些許濕跡與淡淡的色彩。


    對此做法,無疑給場下造成了些許細微的驚異與騷動,像是這樣把另一個參賽者的畫布拿來這樣用的做法簡直就是毫無顧忌天馬行空的代表,就算兩人是屬於同一方陣營,也沒道理這麽做吧?


    隻是最重要的是,這樣做的理由是什麽?


    那麽淡的顏色在油畫布上很快便會變得了無痕跡,而且像是油畫顏料那樣厚重的顏料,隻要一開始畫,畫布上不論是水跡還是水彩,都會被盡數掩去。


    而雖滿腹疑問,場中卻沒有過多的震動的原因…大概是歸功於場中的兩人麵上仍然維持著的那一副無動於衷、仿佛隻是所有人大驚小怪而已的淡淡神態吧。


    但就在所有人的思緒都還停留在上一步看似毫無意義的動作上,手中執筆的沈雅然已經半蹲在畫卷麵前,手中質量算不得有多好,但筆鋒麵積足夠大的毛筆筆尖悠然落下,甚至是帶著一股漫不經心的意味,將方才梁德懷口中所說的那些覺容不得出錯的筆法一一落實。


    點墨、暈染、浮渲,筆下深邃的色彩一一落於紙麵,而後瞬間從尚且半濕的水彩紙麵上暈染開來,最後再一一精準地將一些一開始便殘留下些許痕跡的棱角弧度串聯了起來。


    幾乎是轉眼之間,原本簽單的畫質之上,遠山、近水、山巒疊嶂、雲霧繚鋒、棱角分明、綿延不絕。


    已然同旁人一般忍不住瞪大了雙眼,麵目驚愕的梁德懷視線緊緊鎖定著畫麵之上那些深色暈染之處的片片地方沒有色彩、還保留著畫紙原貌之處,眼前忽地閃過明了的亮芒,“這是…白膠?”


    “什麽時候塗上去的…剛才用油畫布難不成是為了吸水麽?”經過這短短幾分鍾之內的大起大落,畢竟上了年紀的梁德懷這才將一直堵在胸口的那一口沉氣鬆了下來,而後才發現自己方才竟是處在那般緊繃的一副狀態之下。


    這樣的心情,已經許多年都沒有在他身上出現過了。


    心有感慨的梁德懷側過視線,意料之中地看到一旁的周老與唐老也是一副隱晦地長出了一口氣的模樣。


    周乾缽還皺著一張老臉嘀嘀咕咕地低聲笑罵著些什麽,麵上卻是一股怎麽也遮掩不住的自豪炫耀之色。


    而場中的另一方,方才被反扣在水彩紙上的油畫布已然不再是赤裸著的白色,在場下眾人的目光都被前者的水彩畫風奪取之時,不知什麽時候,徐宗睿筆下的畫麵便幾乎是在轉眼之間鋪完了所有基調。


    長達三米的畫框之中,赫然便是等同於沈雅然手中的那幅畫作的構圖,但兩者之間,卻有著一種截然相反的風格、甚至顛倒了色調、明暗與構圖,隻是,卻是有著同樣灼人眼球的風采。


    於此,眾人才有些恍然大悟般地看向場中畫協的這兩個小輩。


    之前的那一印,不僅僅隻是為了讓水跡過多無法短時間內達到適合暈染程度的濕度的水彩紙迅速排除多餘的水份,也是為油畫那處直接定下了構圖。


    故而後者連草稿與明暗關係都沒有確認,便直接餘下了鋪色與細節兩步近乎於收尾的步驟。


    再加上兩者同樣算不上慢…就算是稱作迅速也不為過的落筆速度,在畫麵主調絕對的掌控下,半個小時完成整幅畫這項眾人心中不可完成的事情,於這兩人筆下…竟是顯得遊刃有餘。


    …這、這兩個人哪裏會是那個年輕女人口中自稱的什麽‘畫協最不成器’的晚輩啊?!


    沒看到相比下來,美協這邊,明明是正規得不能再正規、卻隻能讓人聯想出平平無奇四字的作畫方式,光是這筆法之上,美協的後輩便遜色了一籌。而明顯意識到了這一點的兩個美協天賦甚佳的小輩臉都青了嗎?!


    更何況,當半個小時過去,麵對畫協那一方一早便已收尾的兩幅巨幅畫作,美協這邊還在大汗淋漓地緊張收筆的狀態無疑讓整個會場都不由彌漫出了一陣陣難以抑製的尷尬氣息。


    隻是,事實勝過雄斑,在場眾人心中均是明了,這一迴合,美協慘敗。而且還是徹頭徹尾的敗局。


    哪怕是雙方的實力水平,從一開始,就不在同一條水平線上。


    畫協的這兩個年輕得過分的小輩的實力,著實已經到達了一種足夠讓人對之感到敬畏的程度。


    如果,畫協之中的小輩大多都是這樣實力的存在,那麽這國際畫壇的將來,無疑會產生巨大的變革,原本朝向他們一方的天平、將徹底向著從來都是默默無聲的華夏畫協傾倒而去。


    這樣的未來,實在是太過可怕了。


    布雷迪的老師麥克爾·威廉姆作為美協的會議代表人物,自然在第一時間想到了這一係列的危險與結果。


    他緩緩於首位上站起身來,麵上的神色是掩不住的陰沉。


    “不愧是畫協培育出來的英才,真是讓我們大開眼界。這一輪切磋賽,畫協勝。”


    “於此,小輩之間的切磋交流也將告一段落了。”


    聲調平靜的威廉姆蒼老的麵容之上緩緩浮現出一絲不明的神色,他看向畫協一方首座麵色沉穩鎮定的唐震海,“接下來,就讓我們談談其他的重點吧。”


    “聽說,這次展會上,畫協的展廳曾經調換過一幅大師作品,不知,可有這樣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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