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了麽?遷都啊!選妃啊!這可是咱大魏天大的事情啊!”


    “吵吵啥?說白了不就是皇上他老人家搬個家、娶個媳婦兒麽?至於這麽大驚小怪?”


    “李二牛你懂個屁!就算是搬家娶媳婦兒,擱誰家不也是自個兒家裏天大的事情了?更何況那可是咱們的皇上!幹點啥事兒,不都得牽連著咱們整個大魏啊?別的不說,就說遷都這個事兒,那可是要遷到咱們洛陽城來!咱們洛陽城,以後可就成了帝都了!哼!以往這些年,每次那些個長安城的行商來咱們洛陽城做生意的時候,那渾身上下,總是他娘的帶著一股子瞧不起人的意味,實在讓人難受的很!今後再看,哼哼,就指不定誰瞧不起誰了!”


    “行嘛……”


    “要我說啊,還是咱們皇上,念舊、不忘本!這洛陽城,可是咱皇上的發跡之地,講究點兒怎麽說?那就是龍興之地!當年咱大魏還沒建朝,皇上在咱們洛陽城當城主,那叫一個路不閉戶夜不拾遺……”


    “得了吧你,還是讀過幾天書的人呢,拽詞兒都拽不好。咱這種隻會種田的大老粗都知道,那叫路不拾遺夜不閉戶!再者說了,皇上當城主那會兒,你小子還穿開襠褲在大街上來迴跑呢,這會兒擱這兒吹什麽牛呢。”


    “嘿!李二牛!你不就比老子大上個十來歲麽?現在混的也沒見有多比我強啊?那這多活的十來年,是活到什麽身上去啦?”


    “臭小子,老子跟你聊不到一塊兒去。”


    李二牛一邊笑罵著,一邊挑起自己的菜筐子,向街巷那頭走了過去。


    李二牛今年有五十來歲了,不算小了,卻也不能算是特別老。曾經在洛陽城內有間小小的宅子,後來王朝建立,不少有錢的權貴都紛紛從中原各地趕來洛陽城購買地產,李二牛也就趁此機會將自己的宅子賣了賺了一筆,轉頭在城外購置了幾畝田,開始了莊稼漢的生活。當時很多鄰裏都覺得,拿著賣宅子的這筆錢,當成本錢做個生意,怎麽不比再出城去種地強?你李二牛好歹當年也是行伍出身,怎麽就越活越迴去了呢?


    走著走著,李二牛就來到了一所寺廟門前。又用肩頭感受了感受自己菜筐子中菜的分量,他有些滿意的點了點頭,走了進去。


    寺院內靜悄悄的,除了枯枝上停落的幾隻灰喜鵲,似乎再沒有了其他的生靈。


    李二牛放下菜筐子,輕輕歎了一口氣。


    “施主?”


    李二牛一個激靈,連忙轉過頭來,看見了一個身形頎長,氣度非凡,卻有些麵生的年輕和尚。和尚身著已經洗的有些發舊的白色僧衣,麵帶和煦的笑意,輕輕將雙手合十,宣了一聲佛號。


    “想來這位施主,便是這些年來一直向寺中送菜的李施主吧?這些年來寺裏的師兄弟們能夠餐餐飽腹,還要多謝李施主的善舉。”


    李二牛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麽,連忙將雙手在衣上擦了擦,有些笨拙地雙手合十,道:“沒,沒啥的,我那麽大一塊兒地,種的糧食和菜我自己一個人根本吃不完,除了賣點兒錢,也不知道該怎麽用。能,能給咱寺裏的大小師父們提供點兒幫助,我,我,我還是很樂意的。”


    “阿彌陀佛。”


    年輕和尚笑著點了點頭,指了指兩人腳下的台階,輕聲道:“李施主若是不忙著迴去的話,不妨坐下來,與貧僧聊聊?還望李施主恕貧僧待客不周,隻是寺裏如今已經搬空了,確實沒什麽能落腳的地方。”


    看著李二牛困惑的神情,年輕和尚笑著搖了搖頭,出言解釋道:“朝廷不是已有法令頒布了麽?洛陽城即將成為整個大魏的皇城、都城,這於我寺所秉持的修行理發不符,我們便要搬走了。”


    李二牛恍然,隨著年輕和尚一同坐下。


    “剛才俺來之前,小狗娃還在跟俺貧嘴,說什麽遷都選妃是全王朝的大事兒,俺都沒往心裏去。現在一看,還真不是那麽簡單,小師父你瞅瞅,連咱這種佛門清淨地都要受影響,俺們這些平民莊稼漢,不知道會變成啥個情況。”


    坐下之後,李二牛似乎便不再那麽拘謹,膽子變得打了起來,開始聊些話茬。


    年輕和尚微微一笑,輕聲道:“那李施主又是怎麽看這兩件事情的呢?”


    李二牛有些憨厚地摸了摸頭,又擺了擺手,笑道:“俺一個種地的大老粗,哪能有什麽看法?沒看法,沒看法。”


    年輕和尚笑著鼓勵說:“李施主哪裏需要顧及這麽多,不過是一個和尚與一個莊稼漢的閑聊,不妨的,不妨的。”


    “唉,那……也行,”李二牛有些不好意思的歎了一口氣,說:“一般講,咱這些老百姓,自己的生活尚且還過不明白呢,哪裏還會有閑工夫去管皇上是啥意思?不過你要說想,那也就是閑著沒事兒,自己一個人一壺酒一碟醃菜的時候,想過那麽一點。”


    李二牛臉上浮上了點點愁苦的神情,憂慮道:“小師父啊,你說這要是遷都洛陽,按照那勞什子皇城的規模,這洛陽城,還不得擴建呐?這要是一擴建,城外那麽些個土地,可怎麽辦呐?要是這些土地都充了公,我們這些莊稼漢,該怎麽去討生存啊?”


    年輕和尚笑了笑,道:“李施主倒是不用擔心這個問題,朝廷早就有旨頒下,凡是在遷都過程中百姓蒙受的損失,一概有朝廷十三成賠償。不僅如此,遷都之後,整個大魏免除一年賦稅,而長安和洛陽兩城,則是免除三年的賦稅。”


    李二牛驚訝道:“竟還有這種好事?”


    年輕和尚含笑點頭。


    “那要是這樣的話,那遷都這個事情,咱們也就不說啥了。至於說選妃這個事兒……”


    李二牛撓了撓頭,道:“娶媳婦兒生孩子嗎,這個咱懂。大老爺們兒的,一把年紀了,尤其還是咱們大魏的皇上,還沒個媳婦兒,那不像話。隻是,嘿嘿嘿,想咱皇上,年歲應該比我還要大些吧?這個歲數了,不知道還能不能……哎!對了,咱皇上還是武學大宗師呢!這點事情,肯定不在話下!嘿嘿嘿……”


    李二牛說得興起,笑了半天才看到身邊年輕和尚臉上的苦笑,幡然醒悟,“哎呦”一聲給了自己一個嘴巴子,連忙道:“小師父小師父,莫要怪罪,我這粗人一個,狗嘴裏吐不出象牙,汙了咱們佛門清淨。”


    年輕和尚揉了揉臉,苦笑道:“沒什麽關係,李施主,既是閑聊,大可不必顧慮那麽多,隻管說便是。”


    李二牛哪裏還敢繼續這麽個話題,結結巴巴地換了一個角度,說:“俺,俺覺得吧,選妃這,這個事情,咱們皇上,主要還是想要個孩子。咱老百姓俗話說得好啊,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就算是皇上,他也不能當一個不孝之人啊小師父你說對吧?不管是就是隻為了要個孩子,還是說為了咱們大魏這麽大的一個家業能夠好好的給傳下去,皇上他必須得有一個兒子。”


    年輕和尚看著李二牛,神色不知何時開始變得認真了起來,他輕聲問道:“可為什麽必須是他兒子來繼承這個天下呢?”


    “子承父業,天經地義啊。”


    “可這份家業終究與咱們的尋常家業不同,這份家業是整個天下,是整個大魏,是我們每一個人生存的前提。倘若……”


    年輕和尚似乎是在斟酌接下來的用詞,停了片刻,才繼續說道:“倘若皇上生下的孩子並不如皇上這般雄才大略,並不適合去經世濟民,並不能……將我們大魏治理的井井有條,該怎麽辦?”


    李二牛似乎是被年輕和尚的這些問題給嚇到了,張了張嘴,不知道應該說什麽。


    “這天下,難道真的應該像咱們普通人的所謂家業一樣,一代一代傳下去嗎?難道不應該是……有徳者……有能者居之嗎?”


    李二牛看著身邊的這個年輕的小師父,驚得長大了嘴,說不出話來,甚至都忘記了阻止從那張本該吐露佛言的口中說出的大逆不道的話語。


    氣氛陷入了一陣尷尬襲來而又恐怖的沉默。


    過了好一會兒,年輕和尚撓了撓頭,衝李二牛笑道:“李施主,方才的話,你就當貧僧失心瘋了,別往心裏去。”


    李二牛應了一聲,沒敢多說什麽。


    年輕和尚問道:“李施主,聽說你年輕時候,是參過軍的?建朝的那好些個仗裏,都有你的身影?”


    “啊,”李二牛有些不自在的摸了摸鼻子,說:“大頭兵一個,是跟著咱們軍隊打過幾年仗。那會兒麽,還是亂世,咱們但凡是個青壯,基本都去沙場上摸爬滾打過,沒什麽好炫耀的。殺敵奮勇的,早都提拔了起來,當了伍長、偏將,甚至當將軍的也有。大多數的,還是俺這種,沒什麽顯著的戰功,不打仗了,也就從軍隊裏麵退下來了。然後拿著那些年拿命換來的俸祿,迴到家鄉,過些安穩日子。”


    年輕和尚笑道:“不知道當年李施主的從屬,是哪一支呀?貧僧對當年這些事情,倒是還有一定的了解,也頗感興趣。”


    李二牛盯著年輕和尚的光頭看了半天,終於憋不住了,問道:“我說小師父?您當真是佛門清淨人嘛?”


    年輕和尚先是一愣,而後失笑,最後餘留下來淡淡的笑容,輕聲道:“不知人間真疾苦,如何造得佛門度。”


    李二牛沒有聽懂,卻被年輕和尚恬靜的神情漸漸感染,也漸漸放鬆了下來,道:“我是那支隨李博將軍一同自洛陽出發馳援西南的軍隊中的一個步卒。”


    年輕和尚恍然道:“原來是那一支。”


    李二牛盯著自己的菜籃子,眼神漸漸恍惚起來,仿佛又迴到了當年沙場之上,與那些兇狠異常的蠻子揮刀對斬的時候。


    “入伍的時候,其實心裏麵想的,倒真的不是什麽保衛中原,抵禦外敵這樣高尚的念頭。那時候俺李二牛有個相中的姑娘,家境比俺好的多。俺想娶她,但是她家裏麵自然是不同意的。那時可是亂世啊,誰不想讓自己的姑娘加一個好人家,不用一天天的擔驚受怕?俺除了守著一棟小宅子,連溫飽問題都不好解決,也沒那個臉死活求著人家嫁。”


    “俺當時就想,得去參軍。俺身強力壯,到了沙場上,撈幾個軍功不難,到時候衣錦還鄉,還愁娶不上媳婦嗎?”


    “可是俺想錯了。沙場,什麽是沙場?那可不是靠你力氣大、身體好,就能遊刃有餘的地方。”


    “俺身邊的戰友,一個一個倒下。營帳裏,傷患和屍體堆得一天比一天多。俺揮刀揮刀再揮刀,早就已經對腦袋別到褲腰帶上的危險,麻木的不能再麻木了。一天又一天,看不見勝利的希望,看不見有結束的那一天。每天要做的事情,就是等著上戰場,揮刀,然後迴來,或者死。”


    “直到那一天。”


    “李博將軍死了。”


    “那個所謂的蠻人少主也死了。”


    “我們揮刀衝殺,蠻子再沒有如發狂的野獸一般反擊,而是向鬥敗的公雞一樣潰逃。”


    “我們贏了,我們勝利了,卻一點勝利的喜悅都沒有,仿佛我們才是那個最大的輸家。”


    “退伍後俺迴到家鄉,卻發現俺喜歡的那個姑娘一家,已經在難民流下家破人亡,早已不知了去向。”


    “俺還能怎麽樣呢?俺又能怎麽樣呢?”


    “就這麽一天天過下去吧,也挺好,至少能讓俺這個腦子,好好休息休息。他們總笑話俺,說俺把宅子買了竟然又跑去當了農夫,是越活越迴去了。但俺從來不這麽認為。”


    李二牛揉了揉眼睛,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活著,真的,輕鬆點活著,比什麽都強。真的。”


    年輕和尚默默無言,雙手合十。


    一聲佛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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