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著禮部官員衣裝的大臣們紛紛從大殿內急匆匆地走了出來。怨不得他們不分尊卑的搶在那些一品大員們身前,實在是剛剛頒布的旨意太過重大,從無先例,而又偏偏落在了禮部官員們的身上,令他們不得不如此做派。


    看著同僚們急切而又隱隱透著一抹興奮的樣子,落在最後的禮部官員何致遠心中不由得歎了一口氣,就欲加快些腳步趕上他們。


    隻是一隻有些老態的手輕輕搭在了他的肩上。


    何致遠整個身子一僵,緩緩轉身,看見那張有些蒼老但依然矍鑠的臉,心中一緊,麵上卻趕緊做出了恭謹的神色,拱手行禮道:“丞相大人。”


    淩絡軒看著眼前這個舉止得體的年輕人,眼中閃過些許不知名的神色,開口道:“何大人何必多禮,同為陛下盡忠,為朝廷盡心,為百姓盡力,便是同僚。縱有品級高下,也不過是因為我這老家夥比你在這裏多幹了些年歲罷了,哪裏要講這麽多虛禮。”


    一番話,令周圍尚未散去的官員們假裝交談的聲音漸漸安靜了下來。


    兩個人,一位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丞相,一位是尚且入朝沒有幾年的禮部官員,兩人的地位可謂天壤之別,可能在這大殿之中聽朝奏事之人,哪一個不是心思玲瓏?誰都看得出來,憑借這位何大人並不多加掩飾的能力和想法,待淩大人百年之後,未來朝堂之上,必會有這位何大人的一席之地!


    隻是何大人真的能夠活到那個時候麽?那些建朝元老們,真的會允許一個毫無背景的“外鄉人”來擾亂自己已經在朝廷之中布建好的盤根錯節的關係網麽?


    答案必然是否定的。故而朝廷黨爭,已是浮出了水麵的、隻是大家相互都心照不宣的不爭事實。


    與預想之中的摧枯拉朽不同,何大人並沒有很快被擊潰,正相反,他的身邊已經聚集起了相當一批與他出身類似、能力又都不俗的官員們,竟漸漸可以和那些元老們打起擂台。老派官員不停在政事上給所謂“何黨”人士下絆子,而何黨人士撐得過去,便是一件漂亮的政績,加官進爵;撐不過去,便隻有黯然離場。兩方你來我往,有進有退,精彩異常。


    隻是表麵上看上去是這樣,實際大家心裏都清楚,這場爭鬥,若是想要有個結果,其實非常簡單。隻需要一個人從他的位置上站起來,走到某一邊,亮明自己的態度,這件事便結束了。


    而今天,那個人離開了自己的位置,走到了何致遠的身邊,還把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這是什麽意思?


    這是什麽態度?


    這能代表什麽?


    沒人知道。


    也沒人敢下定論。


    “從你入朝為官至今,這應該還是你我二人第一次交談?哈哈哈哈,你是咱們大魏未來的中流砥柱,我這麽幹倒是顯得我太不注重人才了。這樣吧,聽說何大人如今尚還未成家,也自然沒那麽多事兒,不如等下來府上吃頓飯,你我算兩代人,也商討商討早朝上宣布的那件大事,如何?”


    ……


    淩府很大,真的很大。


    淩府很豪華,真的很豪華。


    所以走了沒幾步,何致遠便停下了腳步,不是很願意繼續往前走了。


    淩絡軒也隨之停下了腳步,輕輕側過身來,將雙手負在身後,微微笑著,看著這個頗為沉默的年輕人。


    “淩大人……”幾番思索,淩絡軒終於還是開了口。


    “怎麽?”


    “聽聞……淩府在搬遷入長安之前,於建業城之中的府邸,是比如今的皇宮還要雄偉奢華的,不知此事可是真的?”


    淩絡軒聞言一怔,旋即大笑了起來。


    何致遠並不失色,仍是平靜地問道:“丞相大人因何發笑?”


    淩絡軒笑著擺了擺手,再看向何致遠時,眼中賞識的神情,便更加清晰了幾分。他一邊揮手示意何致遠繼續隨自己向前走,一邊道:“你不要慌張,我這個人呢,可能是年紀大了,這個思緒呢,總是會飄的遠一點。我剛剛發笑,其實原因有二。一來,我本以為你要問的,是我這淩府如此奢華,到底是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如今看來,我做如此想,是小瞧了你;二來呢,哈哈哈,本朝建朝之前,整個建業城,都可以算是淩府!比皇宮還要雄偉奢華?哈哈哈哈,如今這皇宮形製,你可知是仿哪處所建?哈哈哈哈!”


    何致遠垂首笑著搖頭道:“從這個層麵來講,是丞相大人高看下官了,原來下官的格局並未有丞相大人想象的那般大。”


    兩人說笑著,便來到了一處涼亭。亭外是一片大湖,飄著疏密得當的白色荷花。天高湖闊,自是令人心曠神怡。


    早有等候在一旁的仆人走上前來,引兩人入亭就座。桌上佳肴美酒俱已備齊,淩絡軒笑道:“咱們今天這頓飯,容老夫自作主張,就在此處進行吧。我淩家雖然人員眾多,可說句不好聽的,能上得了台麵的,如今也不過老夫一人罷了,故就不讓何大人一一見過了。隻你我二人,享些美食,賞些美景,飲些佳釀,何大人你看可好?”


    何致遠苦笑著率先端起桌上酒杯,道:“丞相大人若再繼續捧殺下官,下官可當真就要羞慚之極、掩麵而逃了。丞相大人莫要怪罪下官喧賓奪主,此一杯,下官不敢不先幹為敬!”


    淩絡軒開懷大笑,舉杯與何致遠同飲。


    一杯飲盡,便提箸享肴。兩人邊飲邊吃,聊著些朝廷之中的軼聞趣事,總是一副其樂融融的樣子。


    酒過三巡,淩絡軒揮了揮手,屏退了一直在一旁侍候的下人。


    何致遠漸漸斂了笑意,不動聲色地放下酒杯和筷子,靜靜等著淩絡軒的開口。


    淩絡軒的目光越過亭下地木簷,飛到遙遠的碧空之中,又緩緩下落,隨著湖水上地蓮花一起一落。


    “依何大人看,遷都與選妃二事……怎麽樣?”


    怎麽樣?


    你可以問一件東西的質量怎麽樣,可以在一件事情完成之後問這事情做的怎麽樣……而這兩件事情都隻是早朝時剛剛提出的、尚還未去做的,你問怎麽樣?


    實在是令常人難以迴答。


    隻是淩絡軒也從不會找常人來家裏吃飯,也不會問常人這種問題。


    何致遠明白淩絡軒的意思。


    他隻是不知道該不該將自己心裏的想法說出來。


    淩絡軒並不著急,隻是看著湖水隨著微風的點點波動。


    何致遠沉默了很久,才輕輕開口道:


    “陛下……不該對自己如此沒有信心。”


    淩絡軒微微一笑,將目光重新轉迴桌子上,撿起筷子夾了一口蝦仁,笑道:“所幸菜還沒有涼。”


    何致遠唯有苦笑無言。


    淩絡軒舉起酒杯與何致遠碰了一下,一飲而盡,笑問道:“何大人覺得這酒如何?”


    何致遠微垂眼眸,道:“極醇,極香,極烈。”


    “這雖不是府上最名貴的酒,但卻是我淩某人最愛飲的一種。年輕的時候,不論什麽東西,我都總喜歡最好的。直到後來年齡慢慢大了,才漸漸明白,原來並不是最好的才是最好的。”淩絡軒淡淡笑著,隨手將手中的酒杯擲入湖中,一把抄起酒壺,道:“何大人若是喜歡,我便讓下人備上幾壇,送到府上去。”


    “那就多謝丞相大人了。”


    淩絡軒終於將目光對上了何致遠的目光,望著何致遠,道:“你剛剛說,陛下不該對自己如此沒有信心……這隻是一個答案,可是我問了你兩個問題。”


    何致遠深吸了一口氣,道:“兩個問題,皆是這一個答案。”


    淩絡軒笑了。


    “你說的不錯,不論是遷都,還是選妃,都是陛下對自己的不自信。”淩絡軒再向口中送入一口,已經有了些許的醉意。


    “遷都洛陽,是因為他始終不認為這長安城,是他的地盤。他始終認為,這座城池依舊有著當年某人的身影,讓他始終在皇宮裏無法安穩的坐著;而選妃一事,雖然是我主動提出來的,但是我也是揣摩了很久,畢竟這種事情,若是讓陛下自己提出來,豈不是有損陛下的英明麽?”淩絡軒輕輕歎了一口氣,道:“這是陛下對自己的生命……沒有信心啊……”


    何致遠的臉色漸漸變得蒼白了起來,豆大的汗珠開始沿著發絲向下流淌。


    “丞……丞相大人……您……你喝多了……”


    “怎麽?這就開始害怕了?”


    淩絡軒嗤笑一聲,道:“這點膽識,對得起你知道的那些內幕麽?”


    何致遠一直握在手中的酒杯“咣當”一聲掉在了地上。


    淩絡軒並不在意何致遠的失態,自顧自說道:“自從你踏入皇宮大殿的那一天開始,我便知道,你這個年輕人,與這朝廷之中的那些人,完完全全的不一樣。朝廷裏,有人求的是財,想要以手中職權,為自己或者家族掙得看得見摸得著的利益;有人求的是權,他們喜歡被人需要的感覺,喜歡高高在上,被眾星拱月的感覺;也有些人,心思純粹,一心為朝廷,一心為百姓,自己並無所求,隻願將一腔熱血都獻給我們大魏的天下。而你,何致遠何大人,你與他們都不一樣。”


    “你要的是一個真相,你要的,是一個道義。”


    “你眼睛裏的東西,與他們都不一樣。”


    “你根本不是一個讀書人。或者說,你曾經是一個讀書人,而現在,你不是了。”


    “你是一個江湖人。”


    何致遠沉默。


    淩絡軒幹脆離開了自己的椅子,躺到了亭子的地上,一點大魏王朝丞相的儀態也不顧了:“讓我猜一猜,你在來長安城之前,是不是在市井之間,遇到過什麽奇人軼事?我想一想,你的檔案裏寫著,你來長安之前,曾經在洛陽城中求學過幾年……洛陽城啊,那可是好地方,咱們皇帝陛下的龍興之地,未來的帝都……你是碰到了一個道士?一個劍客?一個女子?還是……一個乞丐?”


    何致遠豁然抬頭,終於出聲打斷了淩絡軒的言語。他冷聲道:“原來丞相今日叫下官前來,並非是誠心吃飯議事,而是要拿下官的頭顱,來下酒啊!”


    淩絡軒哈哈大笑,揮臂伸手,以箸指向何致遠,大聲道:“倘若我淩某人今日要殺你,你何致遠又要怎麽做!”


    何致遠深吸一口氣,緩緩站起身來,雙手握拳,眼神堅定。


    “我雖手無縛雞之力,但我畢竟比你年輕,比你身強力壯些!在你埋伏在暗處的護衛動手殺死我之前,我哪怕隻能撕下你的一片衣角,也絕不會束手就擒!”


    言語之間,何致遠整個人已經躍了起來,揮拳向淩絡軒砸了過去!


    淩絡軒嘴角微微一翹。


    一股強大的氣浪驟然波動了開來。


    何致遠跌了出去,撞到了亭子的柱子上,緩緩滑落,箕坐於地。


    他痛苦地咳嗽了起來,吐出了一口鮮血。


    淩絡軒緩緩走到何致遠身邊,蹲下身來,伸手拍了拍何致遠的臉,輕聲道:“要殺你,我還根本用不上什麽護衛。”


    何致遠的眼中皆是不可置信的神色:“你……你怎麽能……你怎麽可能……怎麽可能會武功呢……”


    “你不知道的事情,還多著呢……”


    淩絡軒緩緩站起身來,轉過身去,背對著仍舊坐在地上的何致遠,輕聲道:“迴去之後,不要停止你的黨爭,陛下那個人,真真假假,心思最重,你越是爭,他反倒越不會懷疑你;倘若今後當真遇到了什麽挫折,再無東山再起的可能,那便去翰林院修史去便是,反正你要的隻是個真相。”


    何致遠呆住了。


    “我說了,你不知道的事情還有很多。”淩絡軒雙手負於身後,醉態全無,意氣風發也無,老態盡顯。


    “我亦飄零久……”


    ……


    禦書房中,明皇袍服的身影,在昏暗的燈光之下,越發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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