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城桐葉,早已是毫無人氣與生機。就連飛禽走獸,似乎都不願意光顧這處滿是血腥與怨氣的地方。被火燒過的焦黑的樹木在偶爾襲來的風中搖曳著,一條條街巷看過去,竟是沒有一處完好的房屋。


    簡沉握著手裏的那封迷密信,有些怔然。這封信來自羅洪征原的夏朝大軍,三日前由飛鷹傳到他的手中。信紙不大,故而其上的內容也十分簡便,隻有一行。


    “事逢變故,大軍速至錦官城。”


    簡沉看到信上內容時,有些恍惚。他來迴地在自己這間已經變成了廢墟的小雜貨鋪裏來迴踱起了步子,過了很長的時間還是有些不敢相信。


    他緩緩在一把塌了一半兒的椅子上坐了下來,腦海中一片空白。他的手在一旁的桌子上胡亂地摸索著,終於將一個酒葫蘆摸進了手裏。他雙手有些止不住顫抖地將信紙放到一旁,然後打開了葫蘆上的酒塞。


    直到喝過了兩三口,他才突然察覺到這葫蘆酒竟然已經變了味,連忙將口中還未來得及咽下的那一口吐了出來,然後呸呸呸地向地上吐起了口水,其間又被自己的口水給嗆了一下,劇烈的咳嗽了起來。


    甚至咳出了眼淚。


    依稀間,他似乎又看到了當初那一個中年男子和一個矮胖的年輕人,又看到了廢墟之中緩緩走來的那個年輕道士。


    終還是有些人,是在實實在在的為了這個中原而努力做些事情的。


    他漸漸直起了自己的身子,摸了摸自己的胸膛。


    跳動的心髒周圍,滿是鋒利的劍意。


    夏朝皇帝禦駕親征,大概三日內便可越過黃沙,帶著龐然的援軍來到這座城中,而後向中原進發,與羅洪征原匯合,繼而席卷天下。


    那麽自己的使命,也就將要完成了。


    ……


    這天清晨,一聲響亮的象鳴劃破了沉睡中的桐葉城。在不到片刻的寂靜之後,像是受到了牽引一般,接二連三乃至連成一串的象鳴之聲響徹了整個邊城。


    而後大地顫抖,如神降世。身著鐵質盔甲的一隊百人士兵率先越過那道已經是名存實亡的城牆與城門,衝入了每一家店鋪、院落,或者說是廢墟之中,用手中的長戈與彎刀揮舞出的狂妄弧度,試圖毀滅可能僅存的生命。


    簡沉就坐在自己的雜貨鋪門口,手中提著酒葫蘆,靜靜地看著那百人隊的蠻人士兵將他包圍了起來。興許是他的姿態有些過於自然,竟是沒有一個人上前來開口問話或者動手殺人。


    他笑了笑,輕聲說:“你們別緊張,我就是那個被你們策反的明宗敗類,中原叛徒。一直給你們送情報的那個人,就是我了。”


    見神情依然沒什麽變化的士兵依然圍著他,簡沉愣了愣,旋即失笑搖頭,道:“忘記了,你們的地位太低,應該是接觸不到關於我的情報……那麽,帶我去見你們的蠻王……”


    “或者說,夏國的皇帝陛下。”


    於是他便被蠻族的士兵們簇擁著來到了那仍等候在城外的千軍萬馬之前。穿著鮮明的蠻族甲胄的士兵們整齊地為簡沉分開了一條道路,而他們的眼神皆像是一頭頭噬人的叢林猛虎,緊緊地盯著簡沉的一舉一動。


    那“道路”的盡頭,是用象牙打磨出的一座巨大的車架,其前一頭猙獰而威猛的巨象不斷卷起自己那長長的鼻子,擦拭自己鋒利的獠牙。


    高大的身影站在馬車上,望著漸漸走近的簡沉。這正是那在中原兇名赫赫的羅洪征原的父親,整個蠻主的主人,大夏王朝的皇帝。


    就是這個人,隱忍了一輩子,帶領蠻族養精蓄銳,覆滅了本該是中原江湖最強的江湖宗門,而後派出自己的兒子以吞並宇內的氣勢席卷了中原。沒有多少中原人真正知道他的名字,他的光輝似乎被自己的兒子完完全全的掩蓋了下去,但是夏國的子民們卻絲毫不會懷疑這一位雄才大略的君主。


    他才是真正的王。


    直到很多年以後,大魏的史官們在又一次整理這一段曆史的時候,才意識到了這位雄主的重要性。而當他們試圖對這位被曆史掩蓋過去的人物進行一些描述時,才意外而窘迫的發現,整個中原竟然僅僅隻有三個人親眼麵見過這位梟雄,故而隻得對其外貌進行了文學性的杜撰。


    而這三個同樣早已淹沒在曆史長河中的中原人,其中兩個是罪無可恕、注定要遺臭萬年的叛徒。而另一個,卻是當之無愧的、值得被中原永遠記住的英雄。


    簡沉看著那人,那人背陽而站,所以簡沉覺得有些刺眼。


    有些刺眼,心中便自然有些不舒服。


    心中不舒服,原本準備好的一些鋪墊說辭,也就沒了什麽說出來的興致。


    於是他隻對那人說了一句話。


    “不好意思,我是來殺你的。”


    第一蓬鮮血是從簡沉的胸口炸開的,蓬勃而凜冽的劍氣宛如破開了樊籠的鳥兒一般,爭先恐後地從其中噴射而出。霎那間渾身是血的簡沉臉上慘白的沒有一絲血色,卻努力站直了身體,有些疲倦但仍是麵帶笑意地看著那一道道劍氣連一點彎路都不願走,先是直直地穿透那巨象的身軀,而後刺向那道身影。


    他不知道這位從未在中原人前顯露過的皇帝武道境界究竟有多高,他也不在乎。因為這些劍氣出自一位大宗師的手筆,而其中更是有他的心頭熱血。


    足夠了。


    隨著那身影跌下車架,隨著那巨象撕心裂肺的震天吼聲戛然而止,隨著漫天劍氣又在周遭肆虐一陣之後終於緩緩消失,他這才有些顫抖著轉過身來,看著遍地的屍體以及正試圖再次發起一波衝鋒的蠻族士兵,他很是快意地抖著肩膀、搖搖晃晃地笑了起來。


    “這是大宗師的劍氣!還有我明宗煉體的護心罡氣!咳咳……其,其他換……換了誰,都做不到這種手法!”


    他顫顫巍巍地舉起胳膊,一邊笑一邊緩慢地轉動自己殘破的身體,把周圍的蠻族士兵指了一個遍。


    “跟……跟你,你們說這些,不……是……老子,老子話多……老子,老子……是想告訴你們……別,別以為……我們明宗……在你們,你們手裏覆滅了……但是要殺,要殺你們一個皇帝……”


    他陡然瞪圓了雙眼,大聲喝道:


    “老子一個普通的明宗弟子,就夠了!”


    他的身軀轟然倒下。


    就算是明宗的護心罡氣,也自然不可能任憑大宗師的劍氣肆虐爆發。簡沉的心髒與胸口處,此時已經是一片血肉模糊。


    他輕輕將一隻手放在了那本該是心髒處的洞口,仿佛又迴到了舉行宗門入宗儀式的那天。


    他輕聲呢喃著:“我是中原人……我是……明宗人……”


    ……


    人來人往,春去秋來,洛陽城似乎一如既往的在喧鬧之中保持著在這世間僅僅屬於這座古城獨一無二的安寧。人們在日子重新走上無憂無慮之後,很快便找到了屬於他們每個人的新的方式。


    聽雨軒,這座曾是洛陽四奇之一——現如今已經幾乎沒人再提起這個頗有些古老的稱唿了——的起坐喧嘩之地,又重操起了中斷了有些年頭的行當——說書。隻是當年那一撥聽慣了某個長衫老者拍醒木的老茶客,卻已經不再常來。偶爾聽上那麽一次,明明新來的那位說書先生腔調也算抑揚頓挫,可落在耳中卻總是有些不夠滋味兒。不過如今世道變了,整個天下和以往大不相同,南來北往西去東迴,人總是不斷流動著,迴頭客留不住,新聽客卻也少不了,再加上聽雨軒本就名聲在外,洛陽又是少數沒有被戰火波及到的地界之一,這生意興隆,也是意料之內,情理之中的事情了。


    “啪”的一聲,聽雨軒內,那位新來的說書先生一拍醒木,環視四周,縱是座無虛席,卻也絲毫不見怯場,嘴角反倒是微微流露出一絲單獨拿的笑意,開口道:


    “卻說那夏國皇帝死在咱們明宗弟子簡沉大俠的手中之後,那本就失了銳勢的羅洪征原,卻也無心逐鹿中原了,得到消息後的當天,便收了圍在江陵郡城之外的大軍,意欲撤退。哪知路途之中變數陡生,那隨軍的大祭司,竟是在此刻與那小獸王聯起手來,以雷霆之勢將這羅洪征原當場擊殺!這大祭司是何許人也?那可是當年在我們整個中原毫無察覺之中與尚還不是大宗師境界的羅洪征原,共同覆滅明宗的人物!這樣一個舉足輕重的角色,聯合另外一個同為大宗師的小獸王,要殺一個重傷的羅洪征原,那可是輕而易舉!可憐羅洪征原一生縱橫大漠和咱們中原西南,臨了卻是這樣一個結局,也不知是該歎惜哉,還是該賀蒼天有眼……”


    以此開頭,這位看上去年齡並不大的說書先生,便繪聲繪色地將那場並無中原人親眼看到的叛亂娓娓道來,而後在中場歇過一段時間之後,他又將北方劉天南元帥率部攜帶中原秘密研製出的神兵‘神罰’,一舉攻破梁國皇帳,自己卻與劉琮琤、江一白等名將在亂戰之中英勇犧牲的故事講了一遍。這是這兩年來人們口中最津津樂道的事情,就算是水平再不到位的說書先生來講這一段兒,也不會有人喝倒彩、瞎起哄。


    被追封為開國神烈大將軍的劉天南,那是大魏的英雄!誰都不會拿英雄來開玩笑!


    “也正是咱們有了‘神罰’,草原梁國才會真正願意對咱們大魏俯首稱臣,他們皇上更是將自己的皇位繼承人送來了咱們大魏京城做十年的質子;正是有了這樣的國之重器,曾經的夏國大祭司、如今的夏國皇帝才與我們簽訂了百年內以大漠為界,互不幹涉的契約。而一手促成此事的,正是咱們的丞相大人,哪怕是在當年的那場刺殺叛亂之中,老侍中淩大人殉國,他也沒有因悲痛而將王朝大事耽誤半分!有此丞相,大魏幸甚,天下幸甚!”


    以此結語的年輕說書先生情緒明顯有些失去了控製,雙頰漲得通紅,在一片喝彩之中拱手謝禮,退去了幕後。


    說書先生姓何名致遠,今年也隻有不到三十歲的年紀。他按照聽雨軒裏的規矩,等到客人盡皆散去之後,他才再從幕後之中轉出,到門口賬房處領了自己今日的銀錢,便跨出了門去。


    天色尚早,他便不急著往住處迴。洛陽城作為天子的發跡之地,地價可不是一般的貴,他一個剛來次城不到半年的說書先生,無論如何是買不起宅子的,隻能靠著薪酬先住在城中便宜一些的客棧裏,待日後再徐徐圖之。


    漫無目的的四處逛著,不知不覺,他的腳步一轉,走入了一條從沒走過的巷子中。這條巷子頗為寬敞,兩邊的宅子倒也是頗為豪奢。他一邊在心中豔羨著,一邊越發的挺直自己的腰背,顯出一副清高的樣子,隻恨自己手中沒有將軒裏的折扇帶出來,否則定然更加風流。


    隻是走著走著,他卻停下了步子。


    眼前這座南開門的宅子,明顯已經很久沒有人住了。宅子的大門半開著,門框之上原本的朱漆也已經層層剝落,簷角蛛網密布,隨著微風在空中起起伏伏,再加上宅門口睡著一大一小兩個乞人,更是增添了不少破敗淒涼的味道,與整條巷子格格不入。


    何致遠靜立片刻,心中一番思量與權衡之後,抖了抖衣襟,走上前去,伸出手來推了推地上那個看上去年齡稍大一點的乞丐,輕聲道:“這位大哥,敢問這件宅子可有人住?可有歸屬?”


    本來做著大夢的乞丐被搖醒之後自然是沒有什麽好脾氣,斜斜地瞥了一眼何致遠之後,又向宅子半掩著的門裏看了一眼,臉上有些不耐煩地道:“有。”


    何致遠有些奇怪,也不與這乞丐計較言語間的態度,再問道:“可這般模樣,卻不像是有人住的氣象?還不知這件宅子的主家,是咱洛陽城中哪戶富貴?”


    那乞丐眼見自己是睡不成了,身邊的小乞丐也緩緩睜開了眼,心中煩躁便一下子湧了上來,幹脆從地上起來,坐正了身體,兩腿極其無禮地岔開,雙臂往雙腿上一按,揚起鼻子大刀闊斧地說:“老子我!有何貴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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