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致遠自然不會相信這麽一間雖然破敗但曾經明顯繁榮過的宅子會是屬於一個街邊的乞丐,但是同樣的,他讀過的書與心中的準則也不會允許自己同一個乞丐胡攪蠻纏。有些尷尬地告辭之後,他便重新站直了身體,向著巷子外麵走了去。


    沒有從乞丐這裏得到相應的消息,並不代表著那濃濃的渴望就從何致遠的心裏消失了。相反,弄清楚這件宅子是否有人居住、並在得到否定答案之後以低價買下來的這個念頭在他的心中愈演愈烈。他實在是太想在洛陽城中擁有一間宅子了。作為一個遠比大部分人都有遠見的人來講——盡管是他自己這麽認為——放棄提前在未來的都城中擁有地產是一件愚蠢透頂的事情。


    正是,都城。何致遠一直堅信,盡管長安城在大魏建國以來,作為都城,以世人完全想不到的速度將其他郡城拋在了身後,可終有一天,那位雄才大略、心懷天下的皇帝陛下一定會將大魏的中心,重新遷迴這座在以往毫不遜於長安城的古城之中。


    而且這一天,恐怕已經不遠了。


    何致遠一麵腳步不停,一麵四處看著街巷之中的景象。書中所謂市井百態,他已經逐漸的見怪不怪。此時不停在他腦海中浮現出來的,是近兩年來朝廷下達的一係列政令。首先便是不停更改的選官製度,沒有人會懷疑這件事是國家的命脈所在,所以在這個問題上,朝廷裏的百官們紛紛表現出了極高的熱情。那些往常站在文官隊列前方的官員漸漸不再是發聲的主體,越來越多的新麵孔在皇帝和丞相的注視下從結結巴巴慢慢變成侃侃而談,為朝廷如何挑選棟梁之材而一抒己見。故而兩年來選官製度一變再變,雖然到現在都還沒有一個定論,但卻堅定地朝著良性的一麵穩步前進。


    其次便是對於兩年前那一段戰亂年代的收尾。這是何致遠作為一個說書先生最熟悉的,因為放眼百年說書人常講的那些故事,都不會有比近十年來發生的事情更驚心動魄、精彩絕倫。


    北方戰事之中,‘神罰’之後便再無任何懸念,可以劉天南將軍為首的一批忠烈將士卻是真正讓百姓們感受到了何為“寸土寸血,一步不退”的悲愴與壯烈。皇帝已經給了這些忠魂無數的追封來表達自己的乃至整個天下的敬意與緬懷,可何致遠認為還不夠。他清楚的知道皇帝陛下曾經與那位劉天南將軍一樣,都是所謂江湖之中的一方豪傑,而江湖人重義,皇帝陛下這位雖已身為天下之主但行事仍有俠義的人,必然不會覺得幾個追封的諡號與榮耀就能配得上那些老朋友們的付出與犧牲。在何致遠看來,或許,那座曾經屬於過劉將軍的長安皇城,將會是一個在皇帝陛下心目中最好的禮物。


    南方則是要慘烈得多,與北方的“前線雖然慘烈,然但處大魏境內,仍是一片炊煙”的情勢截然相反,夏國最開始的入侵便呈現出勢如破竹的情形。蠻人殘暴的一麵在他們的所過之處體現的淋漓盡致,一座城池被占領之後,少有能僥幸活下來的中原人。事實上若非桐葉城裏的刺殺變故,夏國未必會兵敗如山倒。夏國皇帝不死,大祭司未必敢對那位皇子發難,等夏國大軍一至,中原命數,便不可預估了。便是現在,夏國撤軍迴大漠那頭,也未必就是失去了與大魏掰手腕的實力,想來更多的,是那位新上位的夏國皇帝、曾經的大祭司需要鞏固自己的政權而采取的權宜之計。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從西南到江南,曾經的中原最美麗富饒的地段在經曆了兩年的休養生息之後,仍是沒有恢複到曾經的鼎盛景象。那些流離失所的難民們並不是特別願意迴到自己的家鄉,因為他們不想在自己剩下的生命裏再次經曆這些年經曆過的事情。朝廷為此也采取了很多措施,西南地區終究不能被放棄,經曆過戰爭後仍舊龐然的中原人口不能都集中在那幾個郡城之中。


    不過總得來說,在皇帝陛下和丞相大人的努力之下,整個中原、整個大魏都在按照一個向前發展的道路上穩穩地行進著。土地、賦稅、勞務……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行進而去。


    欣欣向榮。


    想著這些,很快,何致遠便來到了自己想來的地方。他望著那塊由皇帝陛下親手書寫的牌匾,更加堅定了自己要在洛陽城裏有一處宅子的想法。


    然而不到半個時辰,他便有些氣餒地從這洛陽郡府之中走了出來——他剛剛得到了官府的明確答案,那間宅子確實是有主人的。而當他想進一步得知那宅子的主人究竟是誰時,卻遭到了拒絕。


    “丟下那麽大一棟宅子空著不住……”


    何致遠口中嘟囔著,有些無奈又有些氣惱地抬頭看了一眼已經暗下來的天空。已經算是深秋時節了,他有些畏寒地裹了裹自己身上的衣物,這時他的肚子裏發出了一聲響亮的聲音。他窘迫地扭頭看了看四周,發現並沒有行人注意他之後,便有些放鬆的開始考慮他接下來應該去吃點兒什麽。


    對於洛陽城人來講,似乎沒有什麽特別的口味是他們獨有的。西南那邊的人們愛吃辣,江南那邊的人們愛吃甜,而長安地界或者再向北一些的地方偏愛口味較重一些的吃食。可洛陽城這邊卻不是這樣,辣也能吃,甜也喜歡,哪怕是重口一些的東西也不至於說齁得下不去口,似乎沒有特色就是他們最大的特色。


    然而有一種吃法的搭配,卻是洛陽郡城人的獨有。麵筋、肉丁、粉條、花生攪拌在或是紅棕色或是灰白色的黏稠濃湯中,幾滴香油浮於表麵,胡椒的辛辣香氣悠悠蕩蕩的逸散開來。一口能咬出肉汁兒的大包子下去,再灌上一口這燙熨肺腑的濃湯,簡直是人間享受。


    胡辣湯配大肉包,這是從何致遠第一次嚐到之後便再也難以割舍的吃法。當小鋪子的小二將一碗誘人的胡辣湯與一屜熱氣騰騰的大肉包子擺到何致遠麵前時,他完全不顧肚腸被燙穿的危險,當即先灌了一大口。過了不過半柱香的時間,包子屜和湯碗裏便已是空空蕩蕩。他發出了一聲極為滿足的歎息,又在座位上呆坐了片刻,這才叫來小二付了帳。


    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了,何致遠踱著輕快的步子向自己留宿的客棧走去。隻是剛剛走到那間名為青山客棧的門口,他就失去了臉上所有輕快的表情。他一眼便認出了門口堆放著的那一大堆乍看上去像是垃圾一樣的東西——那些都是他的東西。


    在憤怒完全席卷何致遠的整個身體之前,他想了起來,自己本應該在今日巳時之前續上繼續住下去的銀錢。他預留在掌櫃的那裏的銀子剛好隻夠他住到昨日。隻是這幾日以來他腦海中的念頭實在是太多,竟然讓他將這種關鍵的事情給忘記了。


    隻是這也不能成為他們就這樣將他的東西直接從房裏打包扔出來的理由——怒氣再一次湧上了他的心頭——他並是沒錢,他付得起在這間客棧中繼續住下去的銀錢!他隻是忘了!難道掌櫃的就不能派人直接去聽雨軒告知他一聲麽?掌櫃的和他明明是相熟的。


    他努力使自己平靜下來,看著那個已經從門內朝他快步走來的中年男人。那男人大腹便便,身上的錦袍既不寒酸也不顯貴。還沒等何致遠開口說話,這位客棧掌櫃的便已經將臉上笑容裏的苦澀清清楚楚的表露了出來。


    “致遠……聽我的,別衝動,快帶上你的東西再找一處住處罷……是京城那邊來的一位顯貴的親戚……我當時說沒有客房了,可是你知道那個姓劉的房客,一向跟你不大對付,便說你的大房間今日到期,這他倒是記得清楚……致遠你是知道的,咱們惹不起這樣的權貴,我惹不起,你也惹不起……”


    何致遠呆呆地聽著掌櫃的話語,感覺到憤怒開始在他的身體裏一點一點被抽離開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深深的無力與恐慌……京城裏的權貴……是的,他怎麽能去招惹這樣的人呢,趕快拿上自己的行李去再找一家客棧吧,惹不起難道還躲不起麽……他驀然驚醒,在心中訝然而惱怒的質問自己怎麽會產生這種懦弱而可恥的想法,然而他卻悲哀的發現自己確實並沒有勇氣跨出腳步推開客棧掌櫃,去和那位將他行李扔出房間的權貴麵對麵的講道理,這更加深了他的無力……


    最後他將他的那些東西背在肩上、提在手裏,有些失魂落魄的向掌櫃的道了一聲謝,然後轉身離開客棧大門。


    再一次行走在洛陽城的街巷裏,何致遠卻仿佛丟了魂兒一般,雙目無神。他壓根兒沒有再去找一家客棧的打算,他覺得自己已經失去了身體之中某些很重要的東西,像是精氣神一樣的東西。他並不打算再找客棧休息了,此時行走在黑夜中的他不想再和任何一個人有任何交流,他寧願找個僻靜的角落吹上一夜的冷風,以緩和自己那顆仍舊躁動不安的心。


    他的雙腿仿佛有著屬於自己的思想,不停地帶著他向前走著,而他仍舊神遊物外,懵懵懂懂,根本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裏。


    “喂,”一道聽上去仿佛是覺得饒有趣味的聲音響了起來:“你要是再這麽向前走一步,腦袋就要撞樹。”


    何致遠一驚,魂魄總算是迴到了身體裏,眼中也終於有了清晰的事物。那棵粗壯的白楊此時離他的鼻尖兒隻有不到半個拳頭的距離,他一聲怪叫,連忙向後跳了一步,結果一塊墨錠從他手中的包裹裏滑落了出來,掉在地上摔了個四分五裂。他又心疼地倒抽一口冷氣,連忙蹲下身子來,將墨錠的碎塊收攏了起來。


    還好是墨錠,碎了也還能用,若滑出來的是包裹裏的那方老硯……他不敢繼續想了。


    “呦,什麽東西這麽寶貴?摔碎了也還非要拾起來?”


    那聲音又響了起來。


    何致遠這才又轉過頭來,發現自己竟然又是迴到了白天來過的那條巷子中。說話的正是那個成年乞丐,隻見那乞丐半躺半坐在那宅院的門口,臉上正帶著戲謔的笑容看著他。


    何致遠心頭沒來由的騰起一團怒火,他那握著墨錠殘骸的手微微顫抖著,鼻翼鼓動之間一聲冷哼,開口道:“煙波郡城鬆枝齋的老墨,聽說過嗎?把你賣了都買不了這麽一塊兒!”


    “這麽值錢?”


    那乞丐先是愣了一下,然後雙目放光,竟是一個騰躍來到了何致遠身邊,撓了撓那一頭不知多少年都沒有洗過的頭發,問道:“就這麽一塊墨,就能值千兩黃金?”


    千兩黃金?何致遠有些疑惑地皺起了眉頭,著鬆枝齋的老墨貴是貴,但是卻還不至於這麽離譜,也就百兩銀子一塊兒……他突然之間明白了乞丐話裏更深一層的意思,明白自己又上了這乞丐的惡當,頓時臉色又變得極差,胡亂將墨錠碎塊兒塞迴包裹,就欲離開。


    “瞧你這搬家似的模樣,是沒地方住了?怪不得你白天的時候過來打我家宅子的主意……你現在這副模樣用你們讀書人的話來說叫什麽?喪家之犬?”


    何致遠猛地轉過了頭來。


    借著月光,他看清了那乞丐的臉。髒兮兮的麵龐上蓬亂著野草一般的胡子,可能是因為饑餓而導致那張麵皮緊緊貼著其下的骨頭;深陷下去的眼眶周圍滿是缺乏休息的暗沉,可是那雙眼睛卻炯炯有神,似乎有著什麽東西在其中蓬勃的燃燒著。


    他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他沒有從這乞丐臉上讀到任何嘲弄的神色,仿佛剛剛乞丐隻是在陳述一個世人皆知的事實,而不是在譏諷他的狼狽。


    “我白天說過,那間宅子是我的,你不信,”乞丐突然再次開口,“那我這個主人邀請你這個無處可去的可憐人來宅子裏過夜,你要拒絕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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