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羽一邊揉著自己紅腫的臉,一邊向自己的竹屋處走了過去。


    “打人不打臉,這是江湖規矩!伸手就往人家臉上招唿,這也太卑鄙下流無恥了點吧……”


    走到門口處,楚羽停了下來。微微側過身子,看見了站在角落裏一動不動的袁路。此時日方西頹,天色說黑未黑,袁路背對著將要逝去去的光亮站在一片黑暗之中,楚羽要廢很大的力氣才能看清他的淡然表情。


    “袁師兄……”


    袁路微微一笑,道:“我想跟你聊一聊。”


    兩人這便離開了楚羽的竹屋,一起在周圍踱著步子。周圍並不是隻有楚羽一個人的屋子,長青門弟子足有千人,青山雖大,可也不能如此隨意的占用地方建造屋舍。所以這一整片區域都是長青門二代弟子的屋舍。楚羽剛剛入門,尚無功績,本該按照規矩與同門六人一間,但楚羽贏得了門主繼承人的位置,便給他了和袁路、師超眾相同的待遇,單獨劃出來了一間。


    兩人一邊走,一邊與周圍來去的長青門弟子們打著招唿,麵色之間,極其自然,不由得讓觀看了那日兩人生死搏殺的師兄弟們心中詫異非常。


    大家都知道,新來的小師弟差一點被大師兄給弄成廢人,而大師兄更是差一點死於小師弟的劍……哦不,鐵條之下。現在小師弟完好無損的恢複了過來,大師兄雖然保住了性命,但武功盡失。照理來講應該是仇人見麵分外眼紅的局麵,卻愣是讓眾人感受到了淡淡的同門之誼。尚未被門主和長老們告之緣由的一眾長青門弟子,看著這一幕,隻覺心生寒意詭異非常,打聲招唿後便連忙躲開,一邊避之不及一邊又好奇地偷偷看著這兩位神人。


    楚羽低頭沉默了一會兒,還是先開了口:“師兄,抱歉。”


    袁路沒有說不用、言重之類的客氣話,隻是點了點頭,表示接受了楚羽的道歉。


    楚羽心中鬆了一口氣。他最怕的,便是袁路對他有心結。


    “羽師弟,看你背後背秋蟬,看來,你是通過了秋蟬試煉了吧?果然天縱之才,師叔的眼光,一如當年老辣。”


    楚羽苦笑,搖了搖頭,道:“大師兄莫要再取笑我了。師弟性子頗直,平生最怕親近的人說些需要我動腦子的話。大師兄要是真原諒了我的話,咱們還是,有什麽說什麽?”


    袁路一怔,旋即失笑道:“原來如此……師弟原來你還是一個性情中人……”


    楚羽打著哈哈道:“江湖兒女,江湖兒女。”


    袁路停下腳步,斂了笑意,將雙手負於身後,靜靜的看著遠處如將息之火一般的雲層。此時天地間微弱的光亮正好打在了他的臉上,楚羽終於看清了袁路此時瘦得凹陷下去的臉,心中再次一顫,愧疚之意再次瞬間溢滿整個心胸。這不是他們兩個醒來之後的第一次相見,楚羽幾日之前便去看望過還隻能躺在床上的袁路,那一次袁路整個人的精神都不是很好,瘦弱便也不是那麽刺目。而現在,楚羽甚至不敢再多看幾眼袁路的臉,生怕自己會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說出一些不該說的話,讓師兄心煩。


    “幾年之前,我在二代弟子之中,也還隻能被稱為三師兄。那時的大師兄和二師兄,可比我和超眾師弟強太多了。你知道他們吧?”


    “自然是知道的。”


    袁路歎了一口氣,輕聲說:“他們死後,年齡還不大的我,無論如何都無法釋懷,本就有些莽撞有些急躁的性子,一下子就變得有些極端。被仇恨衝昏頭腦的我,拚了命的修煉,壓榨自己的每一份潛力。在進步神速的過程中,我又迷失了自我,過高的預估了自己的實力,悶頭就去挑戰秋蟬試煉。我心魔太重,輕而易舉的就被秋蟬的戾氣乘虛而入,控製了心神。潛移默化之下,表麵上我變得越來越沉默,越來越少言,實則內心中的戾氣越來越濃厚,精神越來越殘暴。可悲的是,師父師叔他們都隻是以為我不過是心中積鬱,並沒怎麽放在心上,我自己也根本意識不到自己出了什麽問題。知道你的消息傳迴宗門,像是壓倒我的最後一根稻草一般,我不得不逼自己盡快將秋蟬拿到手,成為宗門下一任的門主繼承人,這樣才能實現我報仇雪恨的大計。羽師弟,那時的我並不是針對你個人,而是所有的人,隻要站在了我的道路前方,我都會想要將他們一並鏟除。”


    “包括我在內嗎?”


    袁路和楚羽聞聲皆是一愣,扭頭看向身後一步步走來的師超眾。走到兩人身邊的師超眾一隻手攬住袁路的肩膀,一隻手攬住楚羽的肩膀,道:“怎麽師兄,當初想要搶你的門主之位的,實際上就隻有師弟我一個人而已,那時你還真想連我一起殺了啊?”


    袁路的臉上湧起了一抹無奈,道:“你這家夥……”


    “哎,別逃避嘛,快讓師弟知道知道,你這做師兄的,到底是不是這麽冷血無情?”


    楚羽訝然。原本師超眾給他的感覺,就好像此時袁路師兄的感覺一樣,淡然、沉穩、持重有方,可沒想到,此時的師超眾師兄,竟然頑皮得猶如一個沒長大孩子一樣。


    隻是還沒等楚羽想明白這其中緣由,袁路已經開了口:“你這家夥,養了那麽多年的氣,怎麽一下子全都給丟了?真不怕楚羽師弟笑話你?”


    師超眾嘿嘿一笑,用力勾了勾楚羽的肩膀,得意道:“我跟楚羽的關係可比你跟楚羽的關係好多了,笑話我?楚羽師弟才不會這麽幹呢!再說了,你現在都恢複正常不再受那戾氣控製了,我憑什麽還要越俎代庖的操你這個大師兄才應該操的心呢?”


    袁路低聲歎了一口氣,道:“不行啊……”


    師超眾眼睛一瞪,反問道:“為什麽不行?”


    袁路沉默了幾息,抬起頭來,對楚羽和師超眾說道:“這就是我今天想對楚羽師弟和你想說的話。那些年我自作自受,為宗門添了太多麻煩,所以今日才有此一劫。現在我渾身武功盡失,且不說能不能再修煉迴來,就算能,也不知道是何年月。所以這個大師兄……我是萬萬不能再……”


    “能。”


    師超眾麵無表情地打斷了袁路的話,他鬆開了兩個人,看向袁路,說道:“師兄,我早料到你要給我們來這一手。覺得自己功力盡失,覺得自己不能習武,便要辭別山門,離開我們,去找一個江湖上不起眼的小角落裏,安度餘生?師兄,你覺得,這種事情我們會答應嗎?”


    袁路說道:“不是答不答應的問題。不能習武的我,對宗門來講,已是毫無用處。我堂堂長青門位列四門三宗之一,江湖上赫赫有名,大師兄怎麽能是一個廢物?說出去,豈不是讓江湖人笑掉了大牙?”


    師超眾走上前來,直視著袁路的眼睛,道:“師兄,我長青門,最看重的東西,難道是武藝的高低嗎?倘若真是如此,那你讓咱們長青門那連武學大家境界都還不到的幾十名弟子情何以堪?而你,又何時見過他們因此而被同門嘲笑,活得不順心了?”


    “我說的不是同門的眼光,是江湖上的……”


    “江湖上的眼光,與我們何幹?!”


    一直靜靜在一旁聽著的楚羽聽到這一句話,霍然抬頭,看向師超眾。


    “你是我們的師兄,不是江湖上其他人的師兄,我們自己的師兄什麽樣子,憑什麽要受他們的左右。師兄,你可知道,雖然那些年,你被戾氣迷了心智,可並不知情的大家卻深深地被你為了替兩位死去的師兄報仇而拚命修煉的精神所折服。我們長青門現在二代弟子之中,有九成以上人數,修為都在武學大家之上,難道是憑空來的?都是被你的精神所感染,才在咱們宗門內部形成了努力修煉地風氣。師兄,你難道想不到,那麽冷淡、不與同門親近、甚至還要求嚴苛地大師兄,難道就真的隻是憑借一個輩份就能得到大家的尊重嗎?當然不是!”


    一邊說著,師超眾一邊雙手緊緊抓住了袁路的雙肩,道:“師兄,我們長青門,不會丟下任何一個同門師兄弟。你想想你失去兩位師兄時的痛苦吧!與我們而言,倘若再失去你,那種痛苦,要讓我們如何承擔?”


    袁路低著頭,低聲道:“時間會消磨掉一切的……我無法允許自己在宗門裏混吃等死。我不需要你們的同意,也不需要考慮你們的痛苦。我隻需要讓門主師叔同意我離開,就已經夠了。”


    楚羽出聲說道:“不會的師兄,師父也不會希望你離開的。”


    “不希望歸不希望。按照門規,我的離開符合規矩,門主阻攔不了。”


    “可是同樣按照門規,倘若一件事情整個宗門弟子有三分之二以上的人都不同意,那麽就算是門主的命令,也無法得到執行!”


    師超眾從懷中取出一卷卷軸,嘩地一聲展了開來。


    袁路看了三息,便已經是熱淚盈眶。轉頭背對兩人,不再發出一絲聲音。


    楚羽走近一看,卻是整整千人的集體聯名。在卷軸的最上方,一行大字尤為矚目。


    “長青門現二代弟子千人,懇請袁路大師兄留下!”


    楚羽鼻頭一酸,心中湧起了一絲他從未有過的感覺。


    師超眾道:“全部弟子,現在隻剩下一人沒有簽名了。小羽,要簽嗎?”


    看著已經無法控製自己而抖動起肩膀的袁路,楚羽咧了咧嘴,吸了吸鼻子,笑道:“懇請師兄賜下筆墨!”


    眾鳥歸山,夜幕吞下最後一抹光線。不遠處的長青門弟子屋舍門口陸陸續續的都亮起了燈籠,紛繁錯落像是落於人間的星光。


    楚羽覺得真美。


    ……


    吳央係好行囊,將那封信小心的塞入衣襟之中,走出門去。


    門外,李滄瀾與林玉昆靜靜地站在那裏看著他,臉上都有些擔憂。


    吳央微微一笑,走上前去,拱手道:“林城主,李大哥,我今夜便啟程,必然打探到一二有用之消息,方才迴來。”


    李滄瀾歎息一聲,道:“此事實在太險,我本意是讓錦官城中禁軍……”


    “倘若真如李大哥猜想的那般,派一些武藝境界不夠高的人前去,根本就是送死,無法將消息帶迴。”吳央看著李滄瀾的眼睛,說道:“李大哥,我明白,我是目前看來前去那邊的最好人選。隻是從今往後,我覺得咱們兩個之間,完全可以少一些客套話。”


    李滄瀾不再言語,拉了林玉昆一下,兩人一同向吳央深深鞠了一躬。


    “整個中原的安危,極有可能就寄於你一人身上了。此一去,一定保重!”


    吳央點頭。


    “告辭!”


    ……


    星光綴滿夜幕,山地繁多之處便愈發的顯眼。吳央勒馬迴頭望去,隻見城頭依稀還有兩人相互依偎著看向這邊,不肯離去。


    他低頭微微一笑,再次扯動韁繩。馬兒一聲嘶鳴劃過夜空,達達馬蹄之聲漸漸遠去。


    錦官城在中原之西南,西南再向西南,是茫茫大漠,是明宗所在,是南蠻所窺,是故土邊疆。


    騎絕塵,而歌聲卻漸漸響起,在這片星空之下緩緩繚繞,經久不絕。


    “朝暮夕春,踏冬泥雪;


    風塵垂淚,悲合歡離;


    風餐露宿,思飛攬月;


    酣醉於世,秋夏不容;


    無奢千古,芳傳後世;


    何懼萬骨,枯罷無塚;


    不畏天闊,諂媚神仙;


    一人之間,山水江湖;


    ……


    一群大雁往南飛,一群大雁往北歸;


    一群大雁往南飛,一群大雁往北歸;


    一群大雁往南飛,一群大雁往北歸;


    一群大雁南北來迴,


    白首不驚,風骨不危……”


    天上繁星,地上燈火,浮華之間淡淡琉璃,左右離人緩緩歸意。


    江湖不改,山高水闊,風景依然。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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