懸星推開竹屋大門,看見那個靜靜坐在床上看著窗外一言不發的身影,不由歎了一口氣。


    “袁路。”


    “師父,您來了。”


    將手中的食盒放下,懸星細細端詳了一下袁路的臉。瘦了,確是瘦了,原本平滑而下的臉龐此時深深地凹陷了下去,仿佛整張臉上一點肉都沒有,活像人皮包裹著骷髏;以前總是光潔的下巴,現在上麵覆蓋滿了灰黑色的胡茬,看著就紮手;以前那一雙總是在平靜深邃之中透露著極強鬥誌與熊熊火焰的眼睛,現在像極了一潭毫無波動的湖。


    好在,那昔日裏若隱若現的妖異猩紅,現在也一並消失了。


    袁路看著自己兩鬢斑白的師父,沒來由的鼻頭一酸,道:“師父……是……徒兒不孝。”


    懸星擺了擺手,又歎了一口氣,道:“袁路啊,你知道,咱們長青門的弟子之中,有多少人現在父母尚還健在的嗎?”


    袁路一怔,搖了搖頭。


    懸星在袁路的床邊緩緩坐下,眼睛看向窗外,緩緩說道:“現在的二代弟子之中,隻有八十七個人,是現在父母健在,出於想要讓孩子有出息的念頭才將孩子送上山的;有三十四人,是在上山之後,曆練之時與江湖上其他勢力或者單幫結了仇,連累家中親人送了性命的。雖說咱們長青門在江湖上敢招惹的不多,可終究有一些將江湖道義拋之於腦後的無恥亡命徒,不跟你講道理。”


    袁路點點頭,表示自己聽懂了,然後問道:“師父,那剩下的八百多人……”


    “算上你和超眾那小子在內,都是父母早亡,以孤兒之身上山學藝的。”


    袁路心中有些震撼,道:“作為這一代弟子的大師兄……我……我竟然,不了解這些事情,是我,是我平日裏疏忽了。”


    懸星笑了,道:“我跟你說這些,不是讓你自責的。這些情況,除了我和門主師弟之外,門內其他人,沒有人會特別注意。”


    “那您和門主……”


    “那是因為我們倆當年上山的時候,父母也都還健在。


    我們兩個從小就是鄰居,小時候一起光著屁股在大街上橫趟,幹什麽都是一起。當年我們兩戶家裏條件都還不錯,大人都指著我倆繼承家業。可我倆野慣了,偏不,偷了家裏的盤纏就離家出走。兩個加起來還沒有三十歲的小屁孩一起在江湖上混了倆月,眼見被人騙光了錢沒吃沒喝衣不蔽體了,這才灰溜溜地迴了家。哎,袁路啊,你別看現在柳青林這小子是咱長青門門主,但是我們倆往上查一輩兒,他爹對我爹,那是言聽計從。迴家之後,兩家人齊聚我家,讓我倆跪在地上,就開始一頓教訓。我爹橫,所以我就有些慫,門主師弟他爹呢,麵,就導致從小就沒什麽管束的他,極倔。我都被抽得趴在地上打滾喊救命了,他還是緊抿著嘴一言不發。結果我爹累了,就問:‘以後還敢不敢跑出去啦?’我一個不字兒還沒說出口,門主師弟就已經仰起了頭,反問有何不敢?”


    袁路輕笑了起來,道:“想不到門主師叔小時候竟然這麽頑皮。”


    “誰說不是呢。他反駁完我爹之後,我爹當場就再次燃起了怒火,大聲喝道:‘這家裏是缺錢讓你過不上好日子啊?還是故意難為你不讓你吃好喝好啊?’結果你門主師叔幹脆連跪都不跪了,直接站了起來,跟著我爹對吼道:‘那不是我們兩個想要的生活!我們兩個向往的是江湖,是那種快意恩仇行俠仗義的生活!你們現在那種平淡日子,是腐朽!是糜爛!是對生命的不尊重!’我一聽他這麽說,心中立刻就覺得,完了,完了,這下子算是徹底完了。就我爹那個暴脾氣,還不得把我倆腿給打斷啊?


    結果呢,我爹聽了這話,愣住了,手裏本來揚起來了的鞭子,愣是讓他給停了下來。旁邊你門主師叔的父親突然大笑出聲,說:‘不愧是老子的兒子!’然後走過來抄起你門主師叔就扛到了肩上,轉身出門。臨走之前,他對我爹說,要把你師叔送到長青門去。結果,我倆就來到了長青門,開啟了一段嶄新的人生。”


    袁路低頭,又想起了自己的兩位師兄,聲音中有些哽咽:“真好……師父……你和門主師叔,現在都還活著……真好……”


    “好麽?”懸星將手按在了袁路的肩膀上,輕聲道:“可是後來,我們兩人的父母,都因為我們兩人,而被人殺了。”


    袁路瞪大了眼睛。


    “奇怪嗎?有什麽好奇怪的,江湖之上,尋仇殺人,實在是太常見了。我們兩個就算是較同門師兄弟們稍微出眾一些,可也不會因此而不被江湖上的仇人們尋仇啊?雖然按照江湖上的規矩,江湖裏的事請江湖裏解決,禍不及家人,可規矩是死的,恰巧也讓我們兄弟二人趕上了那一個幫派的亡命徒,結果慘劇發生,我和你師叔的爹娘,橫死家中。”


    袁路握緊了拳頭。


    懸星笑道:“那麽緊張幹嘛?我都還沒太大的情緒波動呢。”


    “師父,後來呢?”


    “後來啊,我倆就去找到了那一幫在江湖裏四處竄逃的家夥,把他們都殺了。”


    “殺得好。”


    懸星一怔,抬頭看了看袁路的眼睛,確認了其中並沒有出現那猩紅之色之後,心中輕輕舒了一口氣,道:“殺得不好。”


    “……怎麽?”


    “因為他們之中有一個人做了父親,他的孩子當時才隻有七歲。我們兩個當時立刻就陷入了兩難的境地之中,這個目睹了我們殺他父親的孩子,我們到底是殺,還是不殺。”


    懸星麵無表情地說著這些話,而後看向袁路,問道:“小路,換做是你,你殺嗎?”


    袁路沉默了。


    過了很久,他才緩緩開口道:“我恐怕……會不殺……”


    懸星微微一笑,問道:“為什麽?”


    “因為……有仇的是他父親,而不是他,他沒有義務為自己的父親的過錯而付出代價承擔責任。而且最重要的是……一個孩子,我下不去手。”


    “可是如果你不殺,說不得他今後便將會視你為畢生大敵,窮盡一生竭盡全力拚了命的找你複仇,甚至又會波及你其他重要的人,從而引發一些更加不好的後果。況且,他不過七歲,就算不殺他,將他扔入江湖之中,說不定會比殺了他要更慘一些。”懸星看著袁路的眼睛,進一步問道。


    袁路眼中有了些許茫然,片刻後又轉化為了堅定,他抬頭迎著懸星的目光道:“那也不殺。他父親殺了您和門主師叔的父母,您和門主師叔殺了他父親,天經地義;您和門主師叔殺了他的父親,他來找你們複仇,隻要是衝著你們本人來的,就也是天經地義。一碼歸一碼,隻要分得清楚,就能問心無愧。隻要問心無愧,便無罪於天下。您說的那個生不如死的問題,我覺得,沒有什麽能比活著更重要了。將他碰到江湖裏,多少還是有些存活下來的可能。而我如果真的選擇殺了他,那他就真的,徹底消失在這個世界上了。”


    有微風從窗口吹進了屋中。懸星看著袁路,臉上有著說不出的複雜情緒。悲傷、欣慰、遺憾、歡欣。他顫抖著聲音道:“小路啊……你倘若……一直都能有這樣的心境……何至於此啊……何至於此啊!”


    袁路愣住了,而後終於明白了懸星跟自己說這些的真正用意。他漸漸地唿出一口氣,看著自己麵前終於灑淚的師父,聲音有些顫抖地說道:“師父……弟子現在……挺好的。失去這一身內力武功,弟子沒覺得什麽。楚羽師弟比我強很多,足以帶領咱們長青門發揚光大,為兩位師兄報仇,這一點,徒弟放心,現在也放得下。可就是不知道,在這段我神誌盡失不可名狀的日子裏,我所犯下的罪孽,究竟應該如何解決?”


    他低下頭來,眼中噙淚,低聲問道:“我……我還能是您的徒弟嗎?”


    懸星一把抓住袁路的手臂,老淚縱橫:


    “能……當然能……你一直,永遠,都是師父的好徒弟!”


    ……


    楚羽站在林青和柳青林的麵前,鐵條背在背後,秋蟬握在手中。


    柳青林點了點頭。


    楚羽一頓,微微頷首,隨之手腕猛然一抖!


    一聲尖嘯,仿佛那傳說之中的二十三年蟬,於地下蟄伏二十三年,破土後於飛瀑間沐洗,於寒風中晾翅,振翅飛而破虛空,其鳴聲穿雲裂石,遠勝金鐵!


    槍頭走!


    殘影略過,槍之所到處無不皆卷起震震旋風。楚羽抖腕定胯,劈、砸、刺、挑、掃信手拈來,仿佛天生就使這秋蟬一般。


    不遠處林青微微一笑,道::“開宗師領域!”


    楚羽心中一凜,氣息微微一滯,隨後便恢複如常。他幾個槍花作為收勢,迴槍於胸前,而後微微闔目,旋即張開!


    林青和柳青林都清晰的感覺到了,楚羽周身的氣場改變了,如同當時在與袁路對打之時一樣。


    柳青林疑惑道:“怎麽迴事兒?這領域怎麽多少也得有個變化才行啊?小羽辛辛苦苦通過了秋蟬的心魔考驗,拿到了秋蟬,總不能一點裨益都沒有吧?”


    林青抱胸笑道:“虧你還是長青門的門主,自家神兵的作用都搞不清楚!也罷!你自己看看吧!”


    驀然之間,秋蟬之上再度跳起了一團團一簇簇肉眼可見的紅色氣息!


    柳青林麵色凝重了起來,他等的就是這一刻!就是這樣的猩紅之氣,才讓當時本不至於那麽偏激的袁路失了理智,釀出了如今的悲劇!


    “別那麽緊張,你看,這東西跟以前啊,不太一樣了。”


    林青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柳青林心中一驚,忙向楚羽那邊仔細看去!


    果不其然!那繚繞如雲霧的氣息雖然依舊紅的醒目,可仔細看時,卻能清楚的分辨出來,這種紅色,已經不再是如同當初一般的濃稠血色。現在的紅色,雖然依然包含著戾氣,但這股戾氣,卻並不狂躁。甚至與其說是戾氣,倒不如說是已經被楚羽完全掌控了的銳氣!


    是的,現在這些繚繞的紅色氣息,已經完全在楚羽的掌控之中了。


    柳青林眼前一亮。


    林青哈哈大笑,上前一步,勾了勾手指道:“小子!敢不敢,跟你……前輩我切磋切磋啊?”


    楚羽咧嘴一笑,大聲道:“榮幸之至!”


    話音剛落,手中立刻勁力吞吐,秋蟬一瞬間仿佛有了生命,揮動著屬於自己的透明雙翼,向著林青衝殺了過去!


    槍頭仿佛洞穿了空間,眨眼便已經出現在了林青的喉嚨前不足三寸之處!而林青隻是微微一笑,讚歎道:“好快的速度!好銳利的氣度!”


    楚羽漲紅了臉,手臂之上青筋盡出,秋蟬卻並不能再前進半點路程!


    林青笑道:“領域這東西,我玩的時間比你長多了!”


    “嘭!”


    一聲悶響,楚羽身體被飛速彈迴。楚羽在後退途中猛然在地麵平踹一腳,身形與空中一個後翻,便削減掉了所有的退勢。腳下用力,秋蟬橫揮,便再度欺身而上!


    不停有悶響響起,眨眼之間,林青已經麵無表情地用肉掌和衣襟擋下了楚羽近百次的槍擊。


    林青微微後退,學著楚羽咧嘴笑道:“一寸長,一寸強。沒個趁手的家夥,還真不好遊刃有餘風流瀟灑了!”


    聽到這話的楚羽也是咧嘴一笑,停下進攻,道:“你要用什麽兵刃?快去拿,別說我占你便宜!”


    “呦,口氣大成了這樣,昨晚和今早,肯定沒有漱口!”林青一挑眉毛,大聲道:“用不著別處去取!楚羽小子,你看好了!”


    隻見林青並出一指,大喝一聲:


    “來!”


    一聲清鳴!


    楚羽張了張嘴,有些不信。


    一直負在他身後的鐵條,已經穩穩的被林青抓在了手裏。


    “小子,我來教教你,鐵條,到底怎麽當劍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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