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姐來到濃霧彌漫的朝天門碼頭附近,四邊望望,霧太大,幾步以外全是一片朦朧。江姐隻好站住腳,理理頭上的紗巾。


    “……小姐,霧大得很,開船還早咯。來碗炒米糖開水?”江姐搖搖頭謝絕了。她猶豫了一下,迎著江風和濃霧,朝江邊走去,一雙時髦的半高跟鞋,踏在陡斜的石級上,格登格登地響。力夫提著個不大的行李卷,跟在後麵。


    路邊,零星地聽到叫賣聲,乞丐的哀告聲。突然出現了一聲粗暴的喝斥:“走快點!跟上!”


    江姐迴頭看時,一長列穿著破爛軍衣的壯丁,像幽靈一樣,從霧海裏顯現了,一個個縮著肩頭,雙手籠在袖口裏,周身索索地發抖;瘦削的臉頰上,顴骨突出,茫然地毫無表情,一雙雙陰暗的眼睛,深陷在絕望的眼眶裏……到了江邊,力夫把行李放下,江姐付了錢,站在來往的旅客間,等待著。江風迎麵吹來,掀動衣角,潮濕的霧海包圍著她,她扣上了那時新的細絨大衣的扣子,又把雙手插進大衣口袋。


    江姐的儀容本來是端莊的,經過化裝,更顯出一種典雅的風姿。她站在江邊,心裏久久地不能忘懷那群壯丁的慘狀。苦難深重的農民,怎能再忍受反動派的**?更高的反抗怒潮,一定會從根本上動搖反動派的統治基礎,迎接未來的光明。她漸漸地又仿佛看見了霧海之外,有無數紅旗在廣闊的原野上招展,一眼望不盡的武裝的農民,正出沒在群山之間。老彭那裏,現在的工作基礎更好了吧?江姐想著,又感到肩頭上擔負的責任的重大。這次,黨增派一批同誌到川北去,老彭一定會高興的。去年春天,也是在朝天門碼頭送他上船,轉眼就一年了。現在,他還像在重慶工作時那樣,經常吐血嗎?他還愛說那句口頭禪麽?——“為了人民的解放,有一分熱,我們要發幾分光!”那時候,孩子還沒有出世,老彭說,等我們再見那天,全國一定解放了,孩子一定會喊爸爸了!他還囑咐過:在幾億人口的大國建設共產主義,不是輕而易舉的,孩子不要嬌生慣養,革命的後代,應該粗茶淡飯,從小過慣艱苦的生活。現在,孩子已經斷奶了,他見了照片,一定會喜歡的……


    “江姐!”一個聲音在耳邊喊。她轉迴頭,一眼看見甫誌高從人叢中擠過來,掮著一口大箱子,走到她身邊。“開船還早,我們到江邊坐一會兒。”江姐說著,輕輕提起小行李卷,領著甫誌高,離開人叢,走向寂靜無人的江岸。江姐把行李放下,像要耐心等船似的,坐在行李上休息。甫誌高也把箱子放下,掏出手巾,拍打著藏青色西服上沾染的灰塵。


    “昨晚快到半夜,小餘才把東西送來……我還擔心他出了什麽事啊!”甫誌高也坐到箱子上,湊近江姐耳邊小聲地說著:“小餘說,兩百份《挺進報》——《日前形勢和我們的任務》特刊,山上修械所要的兩台設備,昨夜已全部交給交通員同誌帶走了。箱子裏裝的全是山裏急需的藥品。”“按照我說的那樣包裝的嗎?”江姐輕聲問,雖然附近沒有行人,她仍保持著應有的警惕;即使有人注意,也不過是兩個等待霧散上船的旅客。


    甫誌高點點頭。“你的證件放在最上麵,這是鑰匙。”


    江姐接過鑰匙,又看見甫誌高摸出手巾擦拭著額角。江姐這才似乎無心地問:“你為什麽不找個力夫?”“哦,箱子不算太重。”甫誌高微笑著,解釋道:“艱苦點是應該的,一口箱子,何必找人搬呢?況且,自己搬更安全些!”


    “安全?”江姐微微地搖了搖頭,不知怎的,她有點覺得他是在顯示自己的“艱苦”作風;她用目光指點著過往的旅客。“你看,哪有穿西服的人自己掮行李的?”“啊?”甫誌高噓了一口氣,搔著自己油亮的頭發,“我倒忽略了這一點。”他不禁解嘲地微笑起來,“枉自作了多年地下工作,運口箱子都走了火!”甫誌高正對著江姐轉向他的目光,期待地說道:


    “別時容易見時難。江姐,你過去給過我很多幫助,再給我提點意見,好嗎?”


    暫時沒有說話,江姐心裏像在想著什麽。在她移交沙磁區委書記職務給接替她的同誌以前,已經不止一次地和甫誌高交換過意見了。過了一會,她才緩緩地問道:“有一件事:我聽華為講,你常叫陳鬆林到重慶大學活動,是這樣的嗎?”


    “這是過去了的事情。”甫誌高略一遲疑,便迴答說:“小陳偶爾到重大去,隻是給華為送點書報罷了。”


    “不過,”江姐又說:“我覺得這樣作總不大好……”“江姐,”甫誌高用完全聽懂了江姐話意的聲調迴答道:“謝謝你的提醒,我一定……改進工作方法……”


    上船的時刻快到了,旅客們三三兩兩,喧嚷著,向岸邊走來。


    甫誌高關心地問:


    “江姐,你一時不會迴重慶,孩子有朋友照管嗎?”江姐緩慢地點點頭,迴答說:“組織上幫我作了安排。我隻擔心同誌們太溺愛孩子,對他過於嬌慣了。”“江姐,見了彭鬆濤同誌請代為致意。啊——民運輪已經在上客了……”


    正當他們要分手的時候,忽然“砰”“砰”兩聲槍響,碼頭上來往的人們,都驚愕地循聲張望。


    “上差船的壯丁跳水逃跑!”有人在說。


    “砰砰!”又響了幾槍。


    霧散了一些,隱約望得見一艘登陸艇停在附近,長列的壯丁正在上船。掛著青天白日旗的艙麵上,排列著剛出廠的重炮。敞開的船頭閘門邊,成群的力夫正把一袋袋軍糧背進底艙。


    “打死了沒有?”


    “誰知道?”


    旁邊的旅客議論著:


    “天寒地凍的,跳江多冷啊!”


    “不跳江?登陸艇今天就要開出川呀!’江姐握著甫誌高的手,低聲叮嚀著:“你迴去吧!請代向區委的同誌們致意。暴風雨還沒有過去,你們在重慶,要多加小心!”


    “你放心,江姐。”甫誌高自信地笑著:“我相信下迴見麵時,這裏一定霧散雲開,陽光普照!”


    “再見!”江姐直望著甫誌高的身影,在薄霧中漸漸消失了,才離岸上船。


    “上艙房間票。朝那邊走!”船員檢過票,指點著方向說。煙霧彌漫的煤艙裏,寒流浸骨的船舷上,都擠滿了人群,全是買不起艙位的統艙旅客。船舷邊遮風的帆布被江風刮著,在鐵欄杆上啪啦地響。嬰兒不住地號哭,母親焦急地撫慰著。滿船嘈雜的人聲,亂哄哄地混成一片。


    離船頭不遠,江姐找到了自己的艙位。她打開行李,把床位鋪好了,便把箱子往床下一塞。箱子又高又大,塞不進去,她重新把箱子放在**。這時,一個茶房從門邊走過,江姐便喊著:


    “茶房!船多久開?”


    “還在紮霧,大概九點鍾才開得成。”


    “何大副起床了嗎?”


    “小姐,你姓李,是他表姐吧?”茶房打量了一下江姐入時的衣著問道。


    江姐笑著,點了點頭。


    “大副上夜班,叫我等著,你來了,就叫醒他。”話音剛落,何大副已披著大衣徑直找來了。


    “表姐,我正等你喲,你一個人迴去?”


    “你大哥走不開。出來幾年了,早就想迴家看看……坐吧,表弟。”江姐從**把箱子提下來,左放不是,右放也不是,她埋怨地說:“我說不帶箱子,大哥偏要我帶,路又遠,真不方便。”


    “這裏放不下,放在我那裏吧。”何大副說著,從門外叫來一個茶房。


    “把這口箱子送到我房間去。”


    茶房正要去提箱子,江姐卻攔住了他:“等一下,我拿點東西。”她把箱子放上床,當著全艙的旅客,打開鎖,翻開粉紅色內衣,花綢夾袍……把靠上麵的一隻精巧的手提包,取了出來,順便拿起個藥瓶晃了一下,“大哥想得真周到,給舅母買些鹿茸,銀耳……你看,魚肝油也怕鄉下買不到。可真把我累壞了。”她笑著,鎖上箱子,交給茶房。“開船還有一陣,我們出去看看風景好嗎?”何大副征求意見地問。江姐同意地點了點頭,她提起手提包,剛要和何大副一道走出艙房時,從艙房另一頭傳來了叫喊聲:“現在開始檢查啦!旅客們不要走動!”船上嘈雜的聲浪頓時沉靜下來。


    兩個穿白色服裝的水上警察,從過道上走了過去,後麵跟著幾個背槍的士兵,刺刀閃著寒光。檢查正在統艙裏進行,隻聽見刺刀撬破木箱、戳穿罐頭的響聲,夾雜著孩子的尖聲號哭。


    “慢點嘛,看把豆瓣打潑了!”


    “巴嗒!”傳來罐子落在甲板上的破裂聲,接著便是一聲女人的尖叫:“哎呀,我的一罐榨菜!”


    警察來到艙房,一位學生裝束的雙辮子姑娘,在艙房的另一端,遭到反複盤問。江姐從容地從**斜起身子,順手拿起剛才向對麵的旅客借來的一張《中央日報》,不在意地瀏覽著。


    “小姐,請問你去哪裏?”


    江姐把報紙慢慢放下,掃了警察一眼,冷淡地迴答了兩個字:“迴家!”


    “有證件嗎?”


    江姐拿起精巧的手提包,輕輕地把拉鏈一拉,用帶著手套的食指和中指,從皮包裏夾出一份證件,隨手丟在**。


    警察的氣焰,在盛裝的女客麵前完全收斂了,規規矩矩地拾起那份蓋著大印的證件,倉皇地看了一眼。“對不起,對不起!”警察畢恭畢敬地退出艙門說:“我們是例行公事,例行公事。”


    四麵傳來的罵聲,把警察送下了船舷的吊梯。


    “嗚——”輪船起錨開航了。


    江姐出了艙房,緩步走向船頭。這時,霧散天青,金色的陽光,在嘉陵江碧綠的波濤裏蕩漾。“山城,再見了!同誌們,再見了!”江姐默默地在心頭說著,這時輪船正從長江兵工總廠前麵駛過,她隱約望見了成崗住的那座灰色的小磚樓。晨霧初散,嘉陵江兩岸炊煙嫋嫋,才露麵的太陽,照著江邊的紅岩。雄壯的川江號子,從上上下下的船隊中飄來,山城漸漸被丟在船後。陣陣江風,吹動她的紗巾,她站在船頭上,兩眼凝望著遠方,心裏充滿了美好的希望……長途汽車濺著泥漿開進車站,停了下來。旅客從車上湧下,車頂上的行李也解開遞下來了。在中途同江姐一道上車的華為,提起箱子,又去幫她拿行李。江姐是初次到川北來,華為作了她的向導,為了旅途的方便,他們便以姐弟相稱。“天下雨,路不好走,姐姐,這裏沒有力夫,我來提吧。”“你提箱子,行車卷給我。”


    就在這時候,他們忽然聽見車站上的職員大聲招唿著:“請旅客們排隊出站,檢查行李!”


    江姐愣了一下。這時汽車司機離開車子,踱到江姐身邊,低語道:


    “我上一趟來沒有檢查。這裏怎麽也緊起來了?”他從華為手上接過那隻重要的箱子,朝汽車裏司機座位上一放。輕聲打了個招唿:“等一會兒我給你們送來。”


    江姐沒有開口,她對這裏的情況是陌生的。華為便機靈地點了點頭,叮嚀了一句:“我們在城門口等著。”順手提起了江姐那件小小的行車卷。


    在車站出口處,他們遇到了嚴格的檢查,雖然江姐拿出了證件,但是軍警還是查看了行李卷,這使江姐感到意外,清楚地看出這座縣城完全被一種特別嚴重的白色恐怖籠罩著。如果不是司機沿途保護,他們很可能剛到目的地就出事了。出了車站,他們放心了些,但仍不便逗留。江姐一邊走,心中還丟不下那隻放滿藥品的箱子,又不知道司機要過多久才能送來,便問華為:“進城有多遠?”


    “不遠,十來分鍾就走到了。”華為說著,心中倒很坦然,他到底年輕一些,並不在乎這件小小的意外。


    在進城的路上,華為興奮地望著遠處,心情難免有些激動。幾年以前,他在自己的故鄉讀中學,常常為媽媽跑腿、送信,參加過秘密活動,情況是很熟悉的。他和媽媽分手,是在考上大學以後。媽媽和同誌們去年又上了山,他是在學校裏知道的。能夠迴來參加武裝鬥爭,他十分高興。因此,他不願為剛才遇到的危險擔憂,放開心懷在江姐耳邊輕聲說道:“姐姐,你瞧,那邊的山……媽媽可能還不知道我迴來咧!”


    出發以前,江姐聽李敬原說過,華為的媽媽是個了不起的老同誌,堅強而且富有鬥爭經驗,老彭下鄉以後,就和她在一起工作。因此,她對這位老媽媽有著特別親切的印象。江姐向著華為指點的方向望去,透過飄忽的雨絲,可以看到在平坦的田野盡頭,一條連綿不絕的山脈遮住了半邊天,奔騰起伏的峰巒,被覆著蒼翠的森林……她也不由得讚美道:“好雄偉的氣派!這就是有名的華鎣山脈?”


    華為點點頭,盡量抑製著心裏的激動,小聲說著:“我們要和遊擊隊見麵了!”


    江姐笑了。一邊走,一邊眷戀地望著鬱鬱蒼蒼的崇山峻嶺。她不知道老彭是否住在這座山上。如果真的住在這山上,這樣大的山,又到哪裏去找呢?上山的路華為可能知道,但她此刻不急於問。不知怎的,她總覺得老彭一定住在那一座尖尖的,像劍一樣刺破天空的最高的峰頂。這種想法,連她自己也覺得好笑,“住得那麽高,那才脫離群眾咧!”但她卻禁不住要這樣猜想。


    “半山上,隱隱約約的那個白點點……看見了嗎?我們就是到那裏去。過去川陝蘇區老紅軍也在那裏設過司令部!”


    果然,和她想象的完全不同,那地方,不是在山頂,而是在半山上。江姐忍不住抿著嘴唇笑了。


    “那裏叫東海寺。地形險要,左邊是懸岩,右邊是天池,傳說天池通東海,所以叫東海寺……”


    “你真是個好向導。”江姐愉快地說著!加快了腳步。“我是本地人嘛。我媽媽當時就參加了鬥爭,在山上打過仗……”


    “你爸爸呢?”


    “不知道。”華為沉默了一下,聲音變低了。“我很小的時候,爸爸就被敵人捉去,恐怕早就犧牲了……”


    江姐不知道華為的心上有著這段痛苦的迴憶,她不願讓華為過多地迴想這些,就沒有再問華為為什麽。過了一會,江姐又忍不住用和緩的聲調發問:“那麽,你從小就跟著媽媽?”“嗯,一直跟著媽媽。可是我從來沒見媽流過眼淚。媽媽常常對我說:孩子,快長大吧!紅軍一定會迴來的!血仇要用血來報,剩下孤兒寡婦,一樣鬧革命!媽媽說的對,現在媽媽不是又上山打遊擊去了!聽說她現在作了司令員咧!”


    江姐仔細地聽著,從華為的口中,像見到了這位久經考驗的堅強戰友。她的思緒已隨著談話,飛到了山上。她對華為說:“你有這樣英雄的媽媽,真是了不起!真希望很快就見到她。”


    “一定能見到!”華為說:“聽說大家都不喊她的名字,喜歡尊稱她叫‘老太婆’咧!”


    江姐的心緒,被華為牽動了。她想象著華為的媽媽,更想念著和那英雄的老太婆戰鬥在一起的自己的丈夫彭鬆濤。分別一年了,今天就可以重逢,就可以見到他,而且在一起過著新的戰鬥生活。這怎能不使她興奮激動啊!


    說著話,離城不遠了。路漸漸變得更溜滑難走,滿地泥濘,雨又下大了。同車下來的旅客,都遠遠地走在他們前麵,快到城門口了。江姐頭上的紗巾被雨淋透了,她伸手遮住迎麵的急雨,目光穿過雨絲,望見了城門邊擁擠著的人群。轉念之間,江姐**地擔心進城時又會遇到檢查,雖然她有證件,卻不願輕易冒險。她的目光一閃,瞥見路旁正好有一家小小的飯店。


    “我們先吃飯吧,”江姐說:“順便躲躲雨。”下雨天,小飯店裏冷清清地沒有顧客。在一張桌邊坐下,江姐問:“有什麽菜?”


    “來一份麻婆豆腐。”華為笑嘻嘻地說:“川北涼粉又麻又辣,來兩碗嚐嚐?”


    江姐點頭微笑。


    華為端起涼粉嚐了一口,興高采烈地說,“你嚐,真好呀!鄉下就是比城市好。我小時候,有一迴,涼粉吃多了,又吐又瀉,把媽媽急壞了。”


    “你小時候一定很調皮!”


    華為點點頭,悄悄地說:“媽媽教我打槍,我就瞄著家裏的老母雞當靶子。那迴,我挨了打。哈哈!”華為揚起眉毛,望著江姐的眼睛,迴味著童年生活。迴到家鄉,這裏的事物,對他是那麽熟悉,自然,可愛。眉宇之間,顯示著,家鄉是屬於他的,他也是屬於自己的家鄉的。


    “媽媽帶我吃盡了苦,我從小也受慣了苦。仔細想起來,又是那麽值得留戀。我愛川北,雖然過去的日子,除了苦難,並沒有留下什麽值得留戀的東西,但我始終熱愛這地方!”


    門外的雨下過一陣,漸漸小了,屋簷上的水珠還不斷地滴滴嗒嗒,華為充滿自信和樂觀地講說著他的心願:“將來,我們要在華鎣山裏開鑿石油鑽井!在嘉陵江上架起雄偉的鐵橋,讓鐵路四通八達,把這裏富饒的物產送到全國去!”想了想,他又在江姐耳邊小聲地說:“還要修一座紀念碑,紀念為革命犧牲的先烈!”


    江姐吃完了飯,放下筷子,目光不時地打量著周圍。在學校裏穩重緘默的華為,迴到家鄉,話也多了,人也活躍了。他毫不隱瞞迴到家鄉的喜悅,一路上小心翼翼的神情,隨著風雨飄走了。開始,江姐還有些擔心,可是當她看了看環境,飯店裏除了他們兩人,再沒有顧客,也就放心了。“江姐,”華為大口地扒著飯,又低聲說道,“在這兒打兩年遊擊,你一定會愛上川北!將來你就留在這裏,你一定要留在川北。打下天下,再把它建設起來!”


    “如果將來成瑤不肯來,你安心留在川北麽?”江姐微笑著問。


    華為毫不遲疑地迴答:“不愛川北的人,我決不愛她!”接著,他像暴露內心的秘密似地,悄悄告訴江姐,“她告訴過我,她早就想來了!”


    華為看見江姐心情愉快地笑著,突然放大膽子說道:“姐姐,聽說你的丈夫也在華鎣山上,要是他和我媽媽在一起,那才好咧!”他有點調皮地眨了眨眼睛:“可是,我還不知道我的‘姐夫’叫什麽名字。”


    江姐眼裏閃動著愉快的光輝,笑道:“見了麵,你就會知道他是誰了。”


    “還有菜,你再吃碗飯吧。”江姐見華為隻顧說話,沒有吃多少飯,有意改變了話題。


    華為笑著,低頭扒飯。江姐望望店門外的蒙蒙細雨,心裏又想著進城的問題。出發前,約定的第一套聯絡辦法是:把箱子送進城去,交給城裏的秘密聯絡站,然後由聯絡站派人護送他們上山。可是從種種跡象看來,這裏的情況可能發生了變化。送箱子進城,恐怕有些危險。就是在城門口等候司機同誌送箱子來,也不安全,容易引起旁人注目。因此,她低聲告訴華為:“我先到城門口看看。”並且叫華為慢慢吃飯,留在店裏等著司機路過。


    華為點頭會意,放慢了扒飯的速度。


    江姐走到店門口,又謹慎地向坐在櫃台裏的老板——一個老態龍鍾的胡子老頭探問:“老大爺,附近有賣傘的嗎?”


    隨著店老板的指點,江姐從容地向城門口走去。城門口仍然擠著很多人。這情景,增添了江姐的戒心,她感到不安,漸漸加快了腳步。距城門愈來愈近,她發現在城門口聚集的人叢中,有光頭赤足的挑案,有戴著鬥笠的農民,也有撐著雨傘的市民和商人。有的往城頭望了望,低下頭走開了;有些人,佇足瞧看著,還在交頭接耳議論著。江姐心裏更起了疑問,她似乎發現那雨霧蒙蒙的城樓上,像掛了一些看不清楚的東西。


    又向前走了一段路,看得稍微清楚了。高高的城樓上,掛著幾個木籠子。啊,這不是懸首示眾嗎?江姐一驚,緊走了幾步,仔經一看,木籠子裏,果然盛著一顆顆血淋淋的人頭!


    江姐趨前幾步,挨近圍在城牆邊的人群。她聽見人叢裏有低沉歎息,有憤慨的不平,這種同情和悲痛,深深注進她的心坎。又是一批革命者,為黨為人民,奉獻出了自己寶貴的生命。雖然還不太了解情況,但是憑著經驗,她知道犧牲的定是自己的同誌。她在心中喃喃地說:“安息吧,同誌,我們定要為你們複仇!”


    江姐想到自己的任務,盡量冷靜下來,不願久看,掉迴頭,默默地走開了。她剛走了幾步,心裏又浮現出一個念頭:就這樣走開,連犧牲者的姓名也不知道,這對得起死難的戰友嗎?應該仔細看看,了解他們的姓名,記住他們犧牲的經過,報告給黨,讓同誌們永遠紀念他們。鮮紅的血,應該播下複仇的種子!


    江姐轉迴頭,再一次靠近擁擠的人群,強自鎮定著臉上的表情,抑製著不斷湧向心頭的激怒。她的目光逡巡著,忽然看見城牆上,張貼著一張巨幅布告。布告被雨水淋透了,字跡有些模糊,幾行姓名,一一被紅筆粗暴地勾畫過,經過雨水浸漬,仿佛變成朵朵殷紅的血花……江姐擠過了幾個人,靠近布告,她的目光,突然被第一行的姓名吸引住,一動不動地死盯在那意外的名字上。


    是眼神暈眩?還是自己過於激動?布告上怎麽會出現他的名字?她覺得眼前金星飛濺,布告也在浮動。江姐伸手擦去額上混著雨水的冷汗,再仔細看看,映進眼簾的,仍然是那行使她周身冰冷的字跡:華鎣山縱隊政委彭鬆濤老彭?他不就是我多少年來朝夕相處,患難與共的戰友、同誌、丈夫麽!不會是他,他怎能在這種時刻犧牲?一定是敵人的欺騙!可是,這裏掛的,又是誰的頭呢?江姐艱難地,急切地向前移動,抬起頭,仰望著城樓。目光穿過雨霧,到底看清楚了那熟悉的臉型。啊,真的是他!他大睜著一雙渴望勝利的眼睛,直視著苦難中的人民!老彭,老彭,你不是率領著隊伍,日夜打擊匪軍?你不是和我相約:共同戰鬥到天明!


    江姐熱淚盈眶,胸口梗塞,不敢也不願再看。她禁不住要慟哭出聲。一陣又一陣頭昏目眩,使她無力站穩腳跟……“姐姐!”


    一個親切的聲音,響在耳邊。江姐一驚,後退了一步。定定神,慢慢迴過頭,她看見了華為關切的目光。“姐姐,我到處找你!”


    江姐茫然的視線,驟然碰到華為手裏的箱子……“我在幹什麽?”一種自責的情緒,突然湧上悲痛的心頭。這是什麽地方?什麽時候?自己負擔著黨委托的任務!不!沒有權利在這裏流露內心的痛苦;更沒有權利逗留。江姐咬緊嘴唇,向旁邊流動的人群掃了一眼,勉強整理了一下淋濕的頭巾,低聲地,但卻非常有力地對華為說:“走吧,不進城了。”


    江姐接過行李卷,揮了揮手,叫華為快走。可是自己卻站著不動,她再一次抬起頭來,凝望著雨霧蒙蒙的城樓……江姐終於離開了人群,默默地朝華為走過的方向走去,趕上了他。她的腳步,不斷踏進泥濘,一路上激起的水花、泥漿,濺滿了鞋襪,她卻一點也不知道。這時,她正全力控製著滿懷悲憤,要把永世難忘的痛苦,深深地埋進心底。漸漸地,向前凝視的目光,終於代替了未曾湧流的淚水。她深藏在心頭的仇恨,比淚水更多,比痛苦更深。


    江姐的腳步愈走愈急,行李在她手上仿佛失去了重量;提著箱子伴隨她的華為,漸漸地跟不上了……一個背著背兜的農民,遙遙地走在前麵,沿著一條曲折的石板路,轉過山坳去了。華為領著江姐,遠遠地跟著那農民,唯恐他的背影突然消失。


    這一帶地方,華為也沒有走過,一路上翻山越嶺,遇見村落時,還要繞道而行。已經是半下午了,那領路的農民既沒有和他們說一句話,也沒有停步休息。這就使得華為深深地感到:穿過敵人的封鎖,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


    一路上,江姐沉默不語,像有重大的心事,也使華為感到納悶。他記得,自己隻在飯店裏等了一會兒,司機同誌便送箱子來了。他和江姐分手,隻不過十來分鍾,不知道為什麽江姐的心情,竟突然變得悒鬱不樂起來。找到江姐時,他看出她的神色不好,急於去招唿她,竟沒有來得及細看那城門口的布告。眼見到犧牲了的同誌遭受敵人的淩辱,誰的心裏能不痛苦?但是江姐的感受,似乎更深,以致難以理解。他也覺得,在當時的情況下,放棄第一套聯絡辦法,不再進城去是對的;因此,江姐一提示,他便遵照江姐的意見,改用了第二套聯絡辦法:他們從城邊轉向離城三裏路的白塔鎮,找到了那家興隆客棧,裝作住棧房的模樣進了客棧,對了接頭暗號。客棧“老板”的神色也有些緊張,什麽情況也沒有談,隻催他們快點吃飯上路。而且他說,敵人封鎖很緊,暫時不能上山去找遊擊隊,隻能把他們送到一處上級指定的秘密地方去。江姐換了衣服,變成農村婦女的打扮,箱子和小行李卷,交給客棧“老板”叫來領路的農民,裝在他的大背兜裏,麵上還放了些零碎東西,遮掩著。臨走時,“老板”一再叮嚀:情況很緊,路上多加小心,莫要和領路的人說話,隻遠遠地跟著走;要是遇到意外,才好見機行事……華為對這一切,起初倒並不覺得嚴重,他估計這是因為城門口的示眾布告,引起了不安。直到一次次繞過敵人設在附近村落裏的許多哨點,才逐漸發覺農村的情況,的確也十分緊張。


    路兩邊,許多田地都荒蕪了。已經是麥穗揚花的季節,但是田地裏的麥苗,卻顯得稀疏萎黃,胡豆、豌豆也長得不好。全是肥沃的好地方啊,華為不禁痛苦地想:抓丁、征糧,故鄉的農民被反動派**得再也活不下去了……背著背兜的農民,從山頭上一處破敗的古廟邊穿過叢林,腳步跨得更快了。可是江姐走過廟門時,不顧急於跟上農民的華為,漸漸站住了,一副石刻的對聯,在廟門邊赫然吸引了她的視線。華為見江姐駐腳,也停下來,解釋道:“這一帶,有很多這樣的遺物,都是川陝蘇維埃時代的。”


    江姐凝視的目光,停留在氣勢磅礴的石刻上,那精心雕刻的大字,帶給她一種超越內心痛苦的力量:斧頭劈翻舊世界鐮刀開出新乾坤


    廟門正中,還有四個代替廟匾的閃閃發光的字:前仆後繼目睹著暴風雨年代革命先烈留下的字句,心頭激起一種無限複雜而深厚的感情,江姐的眼眶不禁潮濕了。她由此得到了巨大的啟示,來自革命前輩的頑強戰鬥的啟示!


    前麵,成片的竹林掩映著一座大院落。領路的農民,在一株巨傘般的黃桷樹下站住了。那黃桷樹正長在離院落不遠的山岩上,站在樹下可以一眼望見前麵起伏的無數山巒。那農民四邊望望,然後迴頭暗示地看了他們一眼,背著背兜穿過竹蔭,走到成片瓦房的院落附近,把背兜放在那大院落前的曬壩邊,便獨自向另一條路上走開了。這座院落比農村常見的院落大些,房子也要好些。院壩裏喂了一群雞,豬圈的柱頭上,係著耕牛,幾個農民坐在院壩裏修整農具。一個農民走過來,背起背兜,向他們點了點頭,引著他們進了院壩,從掛著匾額的堂屋旁邊,彎彎拐拐地穿過幾間房子,進到後院。


    江姐他們走進後院,在天井裏站了一下,便看見一個頭發斑白腰幹硬朗的老太婆,撩開袍角快步跨出門來。“媽媽!”華為低叫了一聲,撲上去抓住了老太婆的雙手。他沒有想到不是在山上的遊擊隊裏,而是在這個地方意外地遇到了媽媽。


    領路的農民,在他們進屋時,已經從背兜裏取出了箱子和行李卷,放在屋角,提起空背兜悄悄地走了出去。“媽媽,我來介紹一下。”華為說道:“這是江姐,江雪琴同誌。”


    老太婆的目光朝江姐一掃,便走上前,眯起滿是皺紋的眼睛,細心地端詳著她,然後伸出手來,緊抱住江姐的肩頭。“早就聽說你要來了!”


    老太婆的聲音,洪亮有力,充滿了剛強和自信,和她慈祥溫和的目光,成為強烈的對比。江姐平靜地露出一絲笑容,伸手扶住了老太婆瘦削的肩頭。


    “走,到裏邊休息。”


    老太婆牽住江姐的手,邁開腳步,把江姐領進又一道門,徑直走進了她那陳設簡單的寢室。從這最初的接觸中,江姐已感覺出這位早已聞名的老太婆的豪爽直率;隻是,她的動作似乎過於急促,仿佛要想掩飾內心的活動。江姐剛剛坐下,便聽見老太婆朗朗地說道:“你來得不巧,昨天老彭剛好出去檢查工作,過幾天才迴來。華為,你怎麽不給江姐倒茶?”老太婆接過華為手上的熱茶,親自遞到江姐手上。“先喝口茶吧!”她的目光掃過窄狹的房間,解釋道:“這幾天敵人封鎖很緊,不容易上山,所以老彭要我趕下山來接你,這裏比較安全,是一個當鄉長的同誌的家。”


    江姐喝著茶,不時打量著老太婆,這位久經風雨的老戰士,如果到了戰場,江姐相信,她定是叫敵人喪膽的威武指揮員。可是此刻,她的舉止卻微顯不安,使江姐對她剛才說的那句意外的話,不能不懷疑。江姐慢慢放下茶杯,聲音盡量開朗地說:“我把情況匯報一下。”


    “不用急!”老太婆打斷江姐的話。“吃了飯再說。”


    江姐壓抑著奔騰的心潮,繼續觀察著麵前的戰友。熱騰騰的菜飯,很快就送進房來,看得出來,這是早就準備好了的。


    “吃飯吧!”老太婆讓江姐坐定,便把菜一箸一箸地挾到她的碗裏。“你嚐嚐,城裏哪有這樣的鮮菜!”老太婆不讓江姐開口,又接著說道:“這是專門為你做的一碗紅燒肉,你要多吃點!我的牙齒不好,吃不動瘦肉……老彭在山上時,一有空,就種些我愛吃的芋頭,蘿卜……怎麽酒還沒有拿來?”老太婆是很健談的,可是她此刻的話說得又快又多,並且不讓江姐插話,使華為也感到奇怪,她過去並不是這樣的呀。


    老太婆衣袖一拂,一隻空酒杯被打翻了。她看了華為一眼,“你去拿酒!”華為惶惑地放下筷子,跑了出去。江姐聽出,老太婆又一次提到了老彭,心裏不禁一動:是老太婆還不知道老彭的犧牲,還是有意隱瞞這不幸的消息?老太婆這種充滿熱情的不顯得有絲毫做作的神態,又使江姐心裏浮起了一種僥幸的念頭:莫非老彭沒有犧牲,那張布告隻是敵人無恥的欺騙?可是她親眼看見的不是他那永不瞑目的眼睛麽……江姐抬頭細看,老太婆始終麵不改色,仍然不斷地給自己夾菜。


    華為拿著酒瓶迴來了。老太婆斟了一個滿杯,遞給江姐,又斟了兩杯,一杯給華為,一杯自己舉起來:“江姐,這杯酒,我代表同誌們,也代表老彭,給你洗塵。”


    江姐沒想到對方又提到老彭,她心裏一時竟湧出陣陣難忍的悲痛,嘴唇沾了沾苦酒,默默地把酒杯放下了。她悲痛地感觸到對方也有隱藏的苦衷,她不忍當麵刺傷老太婆苦苦的用心。勉強吃完那碗說不出滋味的菜飯,便輕輕放下了筷子。


    “你怎麽隻吃這點點東西?”老太婆目光一閃,立刻追逼著問。


    “江姐飯量不大。”華為在旁邊代她迴答。他不了解媽媽的懷疑,更無法看穿江姐的心事。


    “身體不舒服嗎?”


    “沒有什麽。”


    老太婆銳利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江姐臉上。江姐雖然盡力克製著自己的感情,但她的麵頰上仍然顯得蒼白,兩隻水汪汪的眼睛,也泄露著心頭的秘密。老太婆的目光,忽然轉向華為。


    “這是怎麽迴事?”


    “我的飯量不大。”江姐重複著華為的話,搶先說。華為略一思索,便告訴老太婆:“江姐和我心裏都很難受,我們在城邊看見了……”


    “嗯?”


    華為痛苦地低下了頭:“我看見了木籠,沒有看清布告,江姐……”他的目光轉向江姐,仿佛說:布告上的姓名,江姐可能全都記下來了。


    老太婆臉色霍然一變,直視著江姐。


    “我全都知道了!”江姐猛然抓住老太婆的雙手,頓時淚如雨下,但她並不迴避老太婆的目光,昂起頭來急切地說道:“我看見了……”


    一連串的淚珠,從年邁的老太婆痛楚的臉頰上,沿著一條條的皺紋,湧流出來,她用雙手緊抱著江姐的肩頭,什麽話也不說了。


    “我知道,同誌們怕我難受,我知道你……”江姐的語音裏夾雜著嗚咽,“早點知道也好,老彭留下的擔子,應該馬上承擔……”


    “原諒我,江姐!”華為猛然醒悟過來,他這時才明白那城門口的示眾,為什麽給江姐帶來了這麽大的悲痛。“一路上……我不知道你心裏多麽難受……”年輕的華為,忍不住心中的劇痛,他忽然掀開房門,灑著熱淚,衝了出去,吧嗒一聲又把門掀了迴來。


    “莫憋在心頭,江姐……”老太婆的喉頭梗塞,縱橫的老淚滑過臉上的皺紋。“我懂得你的心。我們有相同的不幸……多少年來,為了勝利,為了繼承先烈的遺誌,實現我們共同的理想……江姐,戰士的眼淚不是脆弱的表現,它代表堅貞的心向革命宣誓……在親人麵前,你放聲痛哭一場吧!江姐,江姐,你要把眼淚流幹啊……”


    江姐竭力控製著自己,但是,她怎麽也禁不住淚水的湧流……她想說話,卻什麽也說不出,隻把雙手緊抱住慈母般的老太婆。她的思緒,又一再牽向那雨霧蒙蒙的城樓。“你放聲哭吧!”


    無聲的淚,不斷地流,江姐做夢也沒有想到,自己會遭受這樣的不幸。多少歡樂的想念,多少共同戰鬥的企望,全都化為泡影。動身的時候,她還想著他肺病很重,給他帶來了瓶魚肝油,可是誰想到……江姐無力地依在老太婆的肩頭,大睜著淚眼,她真想放聲一哭!


    “不,不啊……”江姐忽然輕輕搖頭。“哭,有什麽用處?”


    老太婆也默然了,更緊地把江姐摟在懷裏。江姐微微抽泣著,時斷時續,但她卻不肯順從老太婆對她善意的縱容……她終於慢慢抬起頭來,深情的目光,凝視著老太婆的淚眼,仿佛從她滿是皺紋的臉上,感受著無窮的愛和恨,感受著共同的感情。“你說過,剩下孤兒寡婦,一樣鬧革命!”江姐輕輕吐出心坎裏的聲音:“我怎能流著眼淚革命?”“江姐……”隨著這聲音,老太婆一邊伸出火熱的手指,梳理著江姐的鬢發,一邊又在耳邊講述那不該對她隱瞞的真情:那天,雙河場開抗丁抗糧群眾大會,老彭臨時決定去參加。還沒有進場口,就發現會場被匪軍包圍了,匪軍在場口上架上兩挺機槍,準備掃射、屠殺!可是開會的群眾還不知道,還在高唿口號!眼看眾就要血染全場,老彭在那千鈞一發的時刻,立刻鳴槍示警,並且掩護群眾撤退……就這樣,為了上千群眾,老彭他們三個同誌……江姐默默地聽著,漸漸地,眼裏的淚水不再滴落了。她的目光,仿佛望見了老太婆告訴著她的情景。她喃喃地,低聲說道:“我希望,把我派到老彭工作過的地方……”“前仆後繼,我們應該這樣。”迴答的聲音,是那樣的剛強。久經患難的老太婆帶著虔敬的心迴憶著:“老彭說過:你把群眾當作自己的父親,群眾才把你看成自己的兒子。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他給我們,也給群眾留下了多麽光輝的榜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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