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陳,你看過今天的報嗎?”


    黎紀綱一走進寢室,就大聲打斷了正在和鄭克昌談話的陳鬆林,他知道陳鬆林已經來了很久。說著話,他把手上的報紙一晃,便坐到床邊上,靠近陳鬆林,翻開《中央日報》。這個早上,同寢室的同學都去上課了,他卻無心去教室,出去買了份報紙以後,又到校園去蹓踧了一會兒,便轉來了。看見沒有外人,他便邊念邊評論起來:“滾***,什麽……共匪叛亂武裝華鎣山縱隊全軍覆沒!匪首彭鬆濤等懸首示眾……社論的標題是祝華鎣山大捷……還有,長官公署新聞處長發表談話……整整一版全是這些玩意兒!”


    黎紀綱把報紙向床頭一丟,頹喪地說:“這一下反動派又有吹噓的了,什麽乘勝前進啦,安定川局啊,勿受共匪利用呀,反正是這一套!”他迴頭又望望報紙,望望陳鬆林,憂心忡忡地說著:“也許……這一次農村鬥爭,受到了很大的挫折……”


    “信他那一套!中央社的消息,拿來揩屁股都嫌太髒。”陳鬆林毫無懷疑地判斷著:“肯定是農村的武裝鬥爭搞得反動派下不了台,後方的後備兵力完全被牽製住了!如果不是這樣……瞧,為什麽要登些:‘我強大兵團正乘勝掃蕩,繼續清剿……’呢?華鎣山縱隊既已‘全軍覆沒’,為什麽還要‘繼續清剿’呢?還去清剿誰呢?去清剿根本不存在的縱隊嗎?一句話:自欺欺人!不過這條消息也有好處,反動派不得不承認了他們過去一直不肯承認的‘華鎣山縱隊’,這正是說明華鎣山縱隊的迅速發展和壯大!”


    “不過,”鄭克昌放下陳鬆林剛才帶給他的那本《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也說道:“有名有姓的,我看,犧牲恐怕不小……”


    陳鬆林氣衝衝地大聲反問道:“犧牲?革命還能沒有犧牲?鬧革命,能怕犧牲嗎?”


    “當然咯,”黎紀綱立刻接過話題說:“一個人倒下去,千萬個人站起來!這點,我們的看法完全一致。”“我是說,”鄭克昌解釋道:“有人犧牲,就應該有更多的人補上去。我們也應該作些更實際的工作……至少,以後迴想起來,無愧於我們所處的時代。”


    鄭克昌的話,引起了陳鬆林的共鳴,他忍不住在床鋪上狠狠地擊了一拳。


    “真的,我倒很想到農村去!”


    鄭克昌抬起頭來,望著他,沒有插話。黎紀綱立刻興致勃勃地接了上來,估計著說:“華為離開學校了。聽說他是川北人,不知是不是迴鄉去了?”


    “華為——我們大家都一樣,哪裏需要,就該到哪裏去。”陳鬆林心直口快地講出自己的見解。


    黎紀綱聽後,沉默了一會,不以為然地說:“到哪裏都一樣。可是,難道重慶就不需要人手麽?說心裏話,我就是有點小資產階級情調,朋友好了,真舍不得分開……”“有什麽舍不得?”陳鬆林樂觀地迴想起華為和他分手時,背給他聽的兩句唐詩,便念了起來:“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


    “對,”黎紀綱點了點頭,“你的話對我有啟發,我們應該這樣,永遠自強不息!”


    靜聽著的鄭克昌,用友愛的聲音,向黎紀綱說:“你們都成了書呆子,一個引經據典,一個要‘自強不息’!表哥,小陳又不是真的要離開重慶,你何必那樣惋惜?我倒覺得能夠遠走高飛,才像一個有誌氣的青年。啊,《彗星報》該明天出版,你的稿子才寫了一半……”


    “你快寫稿子吧,我不耽擱你們了。”陳鬆林拿起幾本他們剛還他的書,站起來,準備要走。


    “好吧,我就不奉陪了。”黎紀綱在桌邊坐下來,抽出了鋼筆。他皺著眉頭思索了一下,像想起了什麽似的,忽然對陳鬆林說:“小陳!辦文藝刊物的事,籌備得差不多了吧?”


    提起這件事,陳鬆林倒有些為難了。因為甫忠高忙了好久,還沒有把經費湊夠。今天,黎紀綱又問起辦文藝刊物的事,陳鬆林一下不知該怎樣迴答。他知道,黎紀綱對辦刊物的興趣是很高的,願意寫稿,也願意參加編輯工作。他隻好無可奈何地說:“還是經費有困難。”


    “想辦法。大家一起想,總會有辦法的。”黎紀綱順手抽出幾張稿箋,放在麵前。“小陳,我要趕寫社論,明天《彗星報》該出刊了。”


    “我陪你出去,”鄭克昌慢慢站起來,“宿舍裏悶得很,我們出去走走。”


    一路上,陳鬆林想著甫誌高籌辦刊物所遇到的困難,一直心事重重。鄭克昌關切地安慰他,過了一會又說:“我還有點辦法。我在郵局裏,有幾個愛好文藝的朋友。我去找他們談談。”


    “不要找人。”陳鬆林說:“實在沒有錢,就等些時候再說。”“那就這樣辦吧!”鄭克昌熱情地告訴小陳,“天氣漸漸暖和了,我把大衣拿去賣掉。”


    “不,你連職業都沒有,還能要你的錢!”


    “小陳!”鄭克昌誠懇的聲音,變得更堅決。“我對文藝有興趣。辦刊物,是我們的共同理想!”


    第二天一早,鄭克昌瞞著陳鬆林,帶了大衣、鋪蓋趕進城去。迴來,帶著一卷鈔票。一進書店,就把錢塞到陳鬆林手裏,自己一文也不留。


    陳鬆林激動地說:“這怎麽行?這怎麽行?”


    陳鬆林很快就把這件事向甫誌高報告了。


    “他一個銅板也不留,自己吃什麽呢?”甫誌高最初也感到意外,隨嘴問了一句。可是,接著又興奮地笑起來。他很賞識鄭克昌,並認為這種支持,正說明了群眾對進步文藝刊物的迫切需要,因此,他決定加緊籌備。甫誌高拿出了已經湊集到的一筆錢,叫陳鬆林先買下一批紙張,作好辦刊物的一切準備。


    又一天晚上,鄭克昌正在書店看書,外邊突然下了大雨。他穿著布鞋,又沒有傘,陳鬆林留他等一會再走,順便從隔壁叫來兩碗冷酒。喝了幾口以後,鄭克昌的臉被酒精染紅了,漸漸打開話匣子。


    “……小陳,人生真沒有意思,有時我簡直想出家當和尚……或者幹脆自殺算了。”


    “你怎麽這樣想?”


    “也許,你會說我頹廢。我沒有職業,活不下去,怎能不苦悶?在這肮髒的社會上,有錢人大吃大喝;沒錢的,連飯也吃不上。真像古詩上說的,‘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我自己就是例子。離開郵局的時候,差點兒吃了官司!”鄭克昌慢慢地喝著酒,看來他有點矛盾:是說下去呢,還是不說?要不是陳鬆林好心地詢問,他可能就不會再說了。“你知道一個秘密刊物麽?”鄭克昌低聲說,樣子很警惕。“……叫《挺進報》,是用粉紅色的打字紙油印的,十六開大小,每期是四、五頁,……我就在這個事情上出了問題!”“怎麽?”


    “我們有個讀書會,全是郵局的進步青年組織的。會長可能是個地下黨員,他常常拿《挺進報》給我看。有一次我正讀著,被科長看見了,差點出事!結果還是加上個‘思想左傾’的罪名,把我開除了……”


    陳鬆林沒有想到,鄭克昌也看過《挺進報》,而且出過危險。不過這是可能的事,能看《挺進報》的青年本來不少,鄭克昌表現進步,當然有機會看到。怪不得他剛來看書時就流露出一些與眾不同的神情來。


    “……***國民黨好歹毒!郵局裏專門設了郵檢組,許多丟進郵筒的《挺進報》,全被扣留下來,根本寄不出去。當然,那些《挺進報》上的收信人都是化名,特務也查不出來。有時候特務就守在郵筒旁邊,真是危險得很。……我們讀書會裏的人,常常趁郵檢員不在的時候,偷偷把他截留下來的東西,重新寄出去,簡直有趣得很。”


    雨早就停了。鄭克昌談得太興奮,不知不覺就過了半夜。陳鬆林覺得太晚了,鄭克昌迴去不方便,就留他同床睡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鄭克昌對陳鬆林誠摯地說:“我看你們書店人手太少,我反正還沒有找到職業,如果可以,我願意給你幫幫忙。”


    過了兩天,甫誌高聽到陳鬆林匯報這些情況以後,立刻就同意了鄭克昌的要求,讓他搬進書店。陳鬆林想了一下,就說,他自己也非常同情鄭克昌的遭遇;可是書店是一處備用的聯絡站,住進外人,怕不太好。甫誌高笑著解釋說:隻要謹慎一些,問題不大。過些時候,考察清楚了,吸收鄭克昌入地下社,正式參加書店工作都可以;而且書店擴大,正需要人手,鄭克昌總比外麵新找的人可靠。聽了這番話,陳鬆林也不好再說什麽了。


    鄭克昌進書店以後,工作挺賣力,一有空閑,就努力看書,除了吃飯,他也不要任何報酬。他說:有碗飯吃就行了,而且還有這麽多書看,已經夠滿意了。何況幫朋友的忙,大家同甘共苦,得到的愉快,就是最大的報酬。


    當鄭克昌得到《挺進報》時,他興奮得雙手都顫抖起來。他像得到寶物一樣地,眼睛裏閃著熱烈的光芒,對陳鬆林說:“我簡直沒有想到,又看到了《挺進報》!”


    “在重慶大學,你表哥給你看過嗎?”


    “看過。”鄭克昌說,“不過表哥素來謹慎,他隻給我看過幾次。”


    過了不久,甫誌高關照陳鬆林,要鄭克昌通過郵局裏的朋友,試著寄幾次《挺進報》,收件人都是化名的。這樣作,為的是進一步考察鄭克昌是否完全可靠,也是為了消除陳鬆林的顧慮。後來聽甫誌高說,那些《挺進報》果然寄到了。陳鬆林很難忘記甫誌高當時興奮的神情,他是那樣有把握地豎起指頭,得意地問:“如何?我的眼力不錯吧?”


    鐵筆在蠟紙上,發出輕快的沙沙聲。白色的痕跡,整齊而勻稱地顯現出來。


    “……隨著全國大反攻的新形勢的到來,農村抗丁、抗糧、抗捐鬥爭迅即進入了一個蓬勃發展的新階段,鬥爭烽火遍及西南,遊擊武裝風起雲湧。川東、川北和黔邊遊擊武裝,旬日以來連挫敵之進攻後,遊擊區迅速擴大,滇南遊擊隊……”


    成崗專心一意地在蠟紙上熟練地刻寫著:“美蔣妄圖在西南大量征兵的陰謀,現已肯定必將以失敗告終,而且,敵分布在川、康、滇、黔四省的第二線全部兵力,已被西南各地遊擊隊拖住,難以向內戰前線抽調……”


    寫完以後,成崗揉了揉略感麻木的指頭,一字一句地校對了一遍,又把《挺進報》這一期的標題抽讀了一遍:“為掙紮在死亡線上的窮苦同學伸出援助之手,大中學生開展爭溫飽、爭生存運動……”


    “兵工廠工人反對擴大軍火生產的鬥爭,獲得新的勝利……”


    讀完了,成崗伸了伸腰,站起來,倒杯開水喝了。時間還早,他絲毫沒有睡意,又在桌邊坐下,開始思索那尚未完成的新式油印機的設計。


    他手裏捏著一支削得尖尖的硬鉛筆,台燈光照亮麵前一大張白紙,為了創造一部理想的機器,他已經熬過了好幾個深夜。他咬著鉛筆,攪著腦汁苦苦思索著,可是,白色的繪圖紙上,還沒有留下一點點思維的痕跡。


    幾個月以來,他為著印得更多更好,節省時間和體力,曾經三番五次地改變印刷的辦法,他已經丟開了那些質量粗糙的普通油印機,隻用一塊打磨得精光利滑的竹片往紙上刮油墨;用這種方法,可以印上二千四五百份漂亮、清晰的《挺進報》。在油墨的調拌、紙張的選擇上,成崗也不知花費過多少精力。為了找到既薄而又富於韌性的紙,他跑遍了文具店,試驗過好多品種不同的紙張。對黨的事業的無限忠誠,日夜激勵著他的頑強意誌。現在,他又對自己的印刷方法不滿意了,隨著發行數量的增大,成崗決心製造出一部最理想的的油印機來。


    “要印得又多又快,應該先確定用什麽作動力……用電,不,太貴了,而且電動機有聲音……”


    “……如果用腳,對,用腳的踏動做動力……幹脆把印刷滾筒也固定起來,這樣兩隻手就自由了,可以做更多的事情……也許,應該象印刷廠裏的平版印刷機那樣!”


    一瞬間,他仿佛看見了那部巧妙的機器的影子,正像一部小型的腳踏平版印刷機。……是的,就是這樣!可是當他把鉛筆伸向繪圖紙,眼光剛剛移到潔白的紙上時,機器的幻影卻變得模糊乃至空無所有了。


    鉛筆杆重新被牙齒咬住,紙上什麽痕跡也沒有留下,又一次沒有抓住理想的幻影,設計思想還沒有完全成熟呢……敲門的聲音驚動了他。


    “誰?”


    “我,李敬原。”


    成崗開了門,高興地接過他手上的帽子。


    “這樣晚了,你還在工作?”說著話,李敬原走到桌邊,用手絹擦擦眼鏡,他看清楚了成崗的紙片上的字,問道:“你又在設計新油印機?”


    “我想試一試……”


    “我不喜歡你這種怪脾氣,老是無休止地幹……弓弦張得太緊了,也會斷的。”


    成崗笑嘻嘻地說:“拖不垮的,愈幹愈來勁。”“我看你們兩個簡直是在互相挑戰,搞起競賽來了。”他把“你們”兩個字說得很重,說著便從背心口袋裏摸出一張紙條,交給成崗,“這是他給你的迴信。”


    “啊,迴信啦!”


    成崗記得,正是那個和眼前一樣溫暖的晚上,穿著西服,戴著墨框眼鏡的李敬原,第一次來到他家裏。老李,是個幹練而深沉的人,略微近視的目光,藏在墨框眼鏡裏,什麽也不讓人看出。即使是稀有的感情流露,也隻是眼角一笑即止,分外含蓄。斑白的發絲,記錄著他經曆過的鬥爭歲月。他沒有那種多講話的習慣,三言兩語便把問題揭示無餘,對工作則要求嚴格,他的一舉一動都是一絲不苟的。每次從他手上,成崗得到的,不再是刻寫清楚的蠟紙,而是一疊疊的新聞記錄稿。


    那些稿件,全是用工整而秀麗的字抄寫的,從來沒有錯落。看得出,那個負責收錄新華社廣播的同誌,是個勤勤懇懇、熱情地為黨工作的人。


    他是個什麽樣的人呢?成崗不能不猜測:也許,在白天,他和我一樣,有著公開的職業,而每個晚上,他都得秘密地也是不知疲倦地坐在房間裏,輕輕地打開收音機,讓來自解放區的廣播,從嘈雜的幹擾中傳播過來,緊張地聽著,緊張地記錄下,然後再將記錄稿用毛筆端正地抄寫一遍。每個晚上,他都得緊張地工作幾小時,得不到充分的睡眠;沒有星期六,也沒有星期天,一年到頭,都沒有假期……成崗忍不住提出了要求:“……讓我給他寫封信吧!……我知道和一個與自己沒有直接組織關係的人通信、結識,都是違反秘密工作原則的。隻讓我寫一次,表示我的敬意,讓我不簽名地寫封信!”


    “好吧。”李敬原那一次比較寬和,終於點點頭說:“隻此一次,下不為例!你寫簡單一點。”


    成崗想說的話太多了,不知怎麽寫,才能表達自己的感情,最後他寫上一句簡單而準確的話:致以革命的敬禮!


    這幾天,成崗正在等著對方的迴信,誰知道對方是個什麽人呢?是個老年還是個青年,是男同誌還是女同誌?隻有一點是可以確定無疑的:那是個很好的同誌。


    成崗興奮地從李敬原手上接過了迴信。他仔細地看了看,迴信也隻有一句話:


    緊緊地握你的手!


    正是那熟悉的均勻秀麗的字跡。一句話,一張紙條,戰鬥的友誼建立起來了,共同的理想溫暖著不相識的,然而又是深深地互相了解的戰友的心。


    “已經十一點半。剛才有事耽擱了,今晚上就在你這裏住一晚上吧。”說著,李敬原摸出一卷收聽廣播的記錄稿,交給成崗。


    “太好了,你睡**,我睡地鋪。”


    “就在一床睡嘛。今晚上我還想幫你做點事……”李敬原沒有說完,突然把話題一轉,“告訴我,除了設計油印機,你還在想什麽?不要隱瞞,我看得出來。”


    成崗隻好把心裏想的講了出來。


    “我在想,如果新油印機能做出來,我的工作就會減輕多了,可不可以再給我加點任務,例如說《進攻》的印刷……”


    “不行。”李敬原堅決地搖頭,“《進攻》和《挺進報》不能搞在一起,這是組織原則。否則一出事,兩個刊物都完了。”“那麽,”成崗遲疑了一下,又提出新的要求,“把收聽廣播的任務也交給我吧,我的工作的確不重!”


    “你簡直是‘野心’勃勃!才給別人寫信致敬,又要叫別人‘失業’?我早就看穿了你的思想活動!”李敬原眼角透出一絲笑意,但很快就消失了。“現在已經沒有這個必要了,以後再說吧。”


    今晚上李敬原的心情似乎特別開朗,說的話也比往常多。他在成崗的寢室裏漫步走著,點燃了一支香煙,慢慢地抽著。“成崗,我以前也象你,但沒有你這樣結實……1935年,在南京,我也常常通宵刻寫、油印……後來,身體壞了,那是在監獄……多少年來,我總記得,在北風唿號的寒夜,一個人靜靜地刻寫蠟紙,沒有火爐,真冷。你知道,南京的冬天不象重慶,手都凍僵了……我那部破油印機,老是吱吱地響,在夜裏聽起來,聲音特別大……搞秘密印刷,真有點味道。”


    “這兩天收到的消息特別令人興奮,所以我想……”李敬原望著成崗,突然說道:“我幫你刻一張蠟紙。試一試吧,也許,‘手藝’都忘光了……”


    成崗興奮地拿出了鋼板、鐵筆和蠟紙。李敬原在桌邊坐下,看了看剛才帶來的新聞記錄稿,就動手寫起來。


    成崗在旁邊看著。李敬原還沒有寫完一行,成崗就發現了,他的仿宋字寫得十分流利,刻寫的速度很快。但刻寫的方法,和自己的不同,每一筆轉彎時,他都提一下筆,把一筆可以寫成的變成兩筆;還有,凡是幾筆交叉的地方,他都有輕有重,把後寫的一筆在交叉處斷成兩筆……“原來是這樣的。”成崗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李敬原靈活的手,他懂得,這樣寫,比自己的方法高明得多。李敬原刻寫的蠟紙,印的時候不容易破,印數可以增加很多,而且每一個字都清楚。那些轉彎和互相交叉的筆畫,決不會被油墨粘糊成墨點。


    成崗的手不覺伸向一處秘密的抽屜,從裏麵取出了一份文件,輕輕地在燈光下展開。他記得,這是兩年前他大哥還在重慶的時候,他大哥帶給他的。這是一份刻印得十分清晰美觀的油印文件,文件的正麵刻印著毛主席在重慶紅岩村寫下的光輝詩篇《詠雪》,是仿照毛主席的字跡刻寫的,摹仿得很象,印得很好看;緊接著是一行動人醒目的大字標題:“堅決用自衛戰爭粉碎蔣介石的進攻”。無論是文件上的大字標題,或者是筆畫極細的小字,都刻印得非常動人。成崗一直珍藏著這份文件,他不僅是想不斷從中汲取智慧和力量,從他參加地下報紙的工作以後,他更不斷用它來對比研究提高印刷和刻寫的技術。


    看著看著,成崗眼前象閃過了一道亮光,突然感到異常的清新和愉快!老李過去作過什麽工作,除了老李剛才講的,他一點不知道,但他確信,他大哥當時從川東特委帶迴家的這份文件,不是別人,正是李敬原親手刻寫的!


    李敬原似乎也看見了成崗手邊的文件,並且看透了成崗心裏的活動,戴著眼鏡的眼角浮現出一絲帶笑的皺紋,嘴角略為動了一動,好像在說:“成崗,你真是無孔不入,什麽地方都鑽得到。”但李敬原畢竟一個字也沒有說出來,隻是看了一下成崗,用手指扶了扶眼鏡,又神情專注地繼續刻寫下去。鐵筆在蠟紙上劃過的聲音,是那樣的均勻、動聽,使人感到愉快。


    成崗當然不知道,盡管李敬原的手一直不停地在蠟紙上移動,但李敬原的思緒在一瞬間卻被成崗手裏的文件牽得很遠很遠。墨邊眼鏡裏,閃動著一件又一件往事的影子——……濃霧彌漫的山城,熟悉的紅岩村中共辦事處樓房。


    ……濃黑的眉梢下,一雙炯炯有神,明亮的目光,正無限深情地注視著一張張無限激動和興奮的臉。中共中央南方局書記周恩來同誌向同誌們傳達了中央關於和國民黨進行和平談判的通知,宣布了毛主席已親臨重慶談判的消息,並且向川東和重慶地下黨組織布置了一定要千方百計保衛毛主席安全的任務。作為川東特委的代表,李敬原多麽渴望親眼見一見毛主席啊!毛主席到重慶來了,特別是毛主席就住在辦事處這棟樓房裏!可是,和聽傳達的同誌們一樣,都感到自己肩負著保衛毛主席安全的重大責任,都迅速辭別了周副主席帶著無限希望和重托的目光,奔赴自己的戰鬥崗位去了。


    ……巨大的烏雲在天空中翻騰,正是蔣介石已經把他的幾百萬大軍趕運到內戰前線,美蔣反動派即將向我中原軍區發動突然進攻,發動全麵內戰的前夕,也正是南方局即將撤離重慶紅岩村的前夕。還是在辦事處那間簡樸、整潔的會議室裏。李敬原和川東特委的同誌聽完了省委書記吳玉章同誌對當前形勢和今後工作的指示,剛走出會議室門口,就聽見了周副主席無比剛毅的聲音:“我們黨在毛主席領導下,一定能夠用自衛戰爭徹底粉碎蔣介石的進攻。”周副主席送別了幾個同誌,像他早就知道川東特委的幾個同誌在他身後似的,一迴頭,周副主席就把他那火熱的手向大家伸來。濃黑的眉梢下,又是那雙炯炯有神、明亮、洞察一切的目光,還是那無比堅定、聲震屋宇的語音,給人以無限鼓舞和振奮的力量。“情況都曉得了?那好。肩頭上的擔子不輕呀,”周副主席拉著同誌們的手放開了,但移動著腳步,還要送大家幾步。“不過,這擔子不光是你們、我們,而是我們全黨在挑。”走出辦事處大門,周副主席站在那高高的石階上,抬頭望了望滿天烏雲,望了望遠遠近近山頭上密布的敵特崗哨,對著大家,也像對著他自己說道:“南方局在重慶工作八年了,明天就要搬去南京、上海。八年當中,沒有一天風平浪靜的日子;我們堅持了毛主席提出的抗日民族統一戰線,一切明灘暗礁都沒有損害到我們,日本帝國主義終於被我們打敗了,人民革命力量更得到了空前的發展壯大。看樣子,南方局在京滬也呆不多久,要撤到山溝裏去。反動派總是過低估計人民的力量,過高估計他們自己的力量,他們作好了內戰準備,他們馬上要在全國大打。記得,大革命失敗的時候,特別是1931年冬天,同誌們往山溝裏撤走的時候,革命何時能勝利,何時能迴來,真是說不定呀,覺得渺茫;大家現在的心境,可大不相同了。隻要我們堅決執行毛主席的指示,全黨團結一致,艱苦奮鬥,經過幾年苦戰,美蔣反動派的猖狂進攻一定能夠徹底打敗的。從各方麵情形看,三、五年以後打迴來,可能性很大;重慶,我們一定會迴來的!”


    ……辭別了周副主席,特委的同誌冒著山城少有的滂沱大雨,立即分頭出發去傳達布置工作;就在那天深夜,嘉陵江春水發了,李敬原乘著一葉扁舟,渡過洪水滔滔的嘉陵江,在一處臨近江邊的樓房裏,一邊迴憶吳老傳達的南方局的指示,一邊專心刻寫那份文件的時候,周副主席親切指示的話語,還一直在他耳邊迴響:“四川是美蔣反動派的重要巢穴,是敵軍兵源、糧源、軍工生產的主要基地。你們這裏的鬥爭,對我正麵戰場影響特大。要注意充分依靠和發動群眾。要有應付突然事變的準備……”


    李敬原從成崗手上又看見那份油印文件,不僅使他勾起了這一連串的迴憶,而且很自然地引起了他一連串的聯想:前不久,為了更有力地配合正麵戰場的鬥爭,南方局派人來指示地下黨要加強城市對農村武裝鬥爭的支援,特委為了及時掌握情況,加強領導,才決定他參加重慶市委領導,直接插手市委的部分工作。江姐下鄉是他通知的,但江姐、成崗和老許都隻知道和他接觸的部分工作,知道他是市委領導,不知道他同時還擔負著川東地區的領導責任。南方局來人還講到一個情況,說周副主席現在中央協助毛主席領導人民解放戰爭,但還隨時關心國統區地下黨的工作……一眨眼,李敬原仿佛看見周副主席緊跟在毛主席身邊,正在陝北山溝裏奔波的巨大身影,他那無比剛強、激動人心的語音,像正混合著人民解放軍勝利進軍的號角聲在空中震響:“三、五年以後打迴來,可能性很大;重慶,我們一定會迴來的!”


    嚴守著組織原則的成崗,盡管他已發現他珍藏著的這份文件肯定是李敬原寫的,但李敬原不講,他決不問起,隻是默默地認真地揣摩著李敬原十分優美的刻寫技術。“你刻得真好!”成崗忍不住靠近李敬原,把頭和他緊緊靠在一起。這時他已發現,李敬原寫的,是那樣令人鼓舞的勝利消息。怪不得他今晚上特別興奮,而且要親自把這消息轉告給山城人民。


    “這種鐵筆不好,沒有鋼火。”李敬原摸摸那已經被鋼板磨得鈍禿的筆尖,“用留聲機的唱針來做鐵筆,鋼火好得多,寫的字筆畫更細,更清楚……你試一試,隻要稍微磨一下就成了。”說完,李敬原又聚精會神地寫下去。戰友的心沉醉在勝利的狂熱共鳴中,屋子裏靜悄悄的,隻有鐵筆輕輕地滑過鋼板,發出清脆而又有節奏的響聲……李敬原在刊頭上,加上大字標題,成崗抑製著激動,低聲念了出來:“西北戰場捷報頻傳,我軍收複延安!”


    這一個晚上,他們在一起工作,談話,直到天明。這是個多麽難得的溫暖的春夜啊!


    第二天早上,李敬原臨走時,才告訴成崗說:“有件事情,要通知你。你辦《挺進報》,現在是最後的一期了。”


    “為什麽?”成崗睜大眼睛,望著李敬原。


    李敬原這才說明原因,他說:“一方麵,為了進一步發揮《挺進報》的戰鬥作用,市委準備擴大發行量,把它改成鉛印報紙。另一方麵,長期在一個固定的地方印刷,也容易暴露。敵人對地下黨的活動愈來愈注意,最近又成立了新的特務機構……”


    “《挺進報》改成鉛印……”成崗懇切的目光停留在李敬原臉上。“把我調去搞鉛印,可以嗎?”


    李敬原緩緩地說道:“敵人加緊軍火生產,工廠裏的鬥爭特別尖銳,黨準備交給你一項重要任務……下一次,我詳細告訴你。你趕快結束現有的工作,準備接受新任務。”李敬原停頓了一下,算算時間,又告訴成崗:“今天是星期四。三天以內,你把最後一期油印的《挺進報》印完,星期天中午十二點鍾,我準時派人來取。”


    成崗高興地朗聲迴答:“一定準時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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