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後來人生的種種起浮,或多或少,蔣捷潛意識都有些準備,隻除了沈兵的死,來得那麽突然,猝不及防,打破了他和周正之間,持續了短得可憐的安寧。


    那是五月裏的一個星期二,天一直陰沉,好象春天還很遙遠,冷得出奇。接近傍晚,周正接了一個電話,當時蔣捷還在客廳的大窗下看書,迎頭看見周正匆匆忙忙地下了樓,大聲說:


    “跟我走!”


    認識了那麽久,也沒見他這麽慌張過,連車鑰匙都拿錯。蔣捷看著沉默著開車的周正,保鏢都沒帶,從出門到現在,再沒和自己說過一個字。臉上完全看不出蛛絲馬跡,握著方向盤的手,卻在暗暗發抖。車子停在林子盡頭的一個小屋前。隔著一片淺淺的林子,可以隱約看見不遠出寧境的小鎮。周正拉著蔣捷進了屋,反身慎重地鎖了門。兩人來到裏屋,周正屈身費力地推開一麵書櫃,牆裏露出一截樓梯,他先走下去兩步,觀察了一下,迴頭對蔣捷說:


    “下來吧!”


    走了一截長長的樓梯,麵前豁然開朗,展現在眼前的是一間大屋,帶著壁爐,還有簡單的家具。周正重重坐在沙發上,雙手在臉上狠狠搓了幾次,好象鼓起很大的勇氣對他說:


    “沈兵死了,交易的時候,遭遇到警方的臨檢,雙方開了火。”


    他短暫地停了一下,調整著自己的唿吸,又說:


    “具體的情況還不清楚,我現在得迴去,你在這兒呆著,這地方隻有我一個人知道,他們不會找到你。”


    蔣捷把緊緊握著的拳頭藏在背後,指甲戳著手掌,那麽用力,也還是鎮壓不住心裏一波波翻湧上來的難過,腦子裏卻象著了火,無數無數的可能飛一樣地閃過。這次行動,知情的人也就周正,江山,沈兵,和他,現在泄了密,他最是可疑。江山和沈兵情同手足,沈兵在洪門的心腹也很多,極有可能會對自己發難,悲痛之中的周正,最先想到仍是自己,


    “那,我家裏人。。。。。。”


    “我會找人護著他們,江山應該不會不顧及我,洪門那裏,我會去交待。你用這個手機跟我聯係,他們追不到這個信號。自己一個人要警醒些,別落在任何人的手裏,不管誰要對你不利,要先保住自己,”周正的眼神掙紮了一下,“哪怕對方是江山,也不例外。”


    蔣捷感到周正牽過自己的手,遞給自己個硬梆梆的東西,低頭看,是一支銀亮的手槍。他的手不禁抖了一下,卻立刻給寬大的手掌握住,


    “別怕,好好照顧自己,我得迴去,等問題弄清楚,就過來接你。”


    說著,鼓勵似的,用力地握了蔣捷一下,轉身離開,身後的蔣捷跟上兩步,似乎猶豫著,卻還是開口:


    “你就這麽相信我?”


    周正站得高,迴身俯視著正仰頭看著自己的蔣捷,他的眼睛在牆壁的陰影裏,依然黑白分明,周正點了點頭:


    “我相信自己,不會看錯人。”


    看著高大的背影消失在門後,書架轟隆隆地,又再給推迴去,樓道最後一絲光線也漸漸沒了,蔣捷站在一片黑暗之中,心裏簌簌地,有流淚的衝動。


    周正和沈兵的感情,恐怕比別人猜想的還要深,深到表麵上看去好象還生疏,實際卻是把對方當做自己身體的一部分,嘻笑打罵都不顧忌。蔣捷退迴地下室,縮身在沙發上,感到心裏有一股淺淺的暗流,酸酸地,順著血液,向著四肢百骸悄無聲息地蔓延:


    “他喜歡我,我就得喜歡他嗎?你當感情是賣東西,給了錢,就得交貨?”


    “就正哥那個笨蛋還看不清自己的心思,你應該是個聰明人吧?”


    “別站在窗口,你會成為狙擊手的目標。”


    “端正,看這裏,”


    沈兵趴在蔣捷的背後,掰著他的肩膀,教他通過狙擊槍的瞄準鏡看著樓下和江山談話的周正。周正轉身,衝著他們微笑,揚手來了個飛吻。蔣捷的臉在瞄準鏡後紅得象蕃茄,沈兵卻對他不冷不熱地說:“要是有男人敢這麽對我這麽惡心,我就一槍斃了他!”


    在曉年的墓前,他低低地呢喃:


    “人到最後,還不都是一把黃土?那麽久的堅持能有什麽用?真是傻。”


    蔣捷翻身坐起來,去冰箱裏取了瓶水,靠著牆喝,頭腦裏,反反複複還是沈兵站在一邊,似笑非笑的臉。他沉默寡言,象周正的影子一樣地安靜,他從來不去吸引別人的注意,沉陷在自己的世界裏,別人給他的感情不要,自己想要的感情也不說。他普通,如同千千萬萬樹葉子裏最不起眼的一片,卻也有著自己獨特的脈絡和花紋,而如今,在春天終於降臨的時候,葉子,卻,落了。


    蔣捷覺得心口的悶痛沉重起來,深深換了口氣,打開電視機,換到地方新聞台。很醒目的滾動字幕,今日警方在近郊大規模交火,對方身份不查。一名亞裔記者現場采訪:“據說此次行動,是聯邦調查局和警方的統一行動,事先更一致對內對外保密,就此我們詢問了此次行動的負責人林長官,得到的答案是無可奉告。”


    又連續轉了幾個台,報道的大概沒區別,都很模糊,明顯有人進行幹涉,封鎖消息。蔣捷關了電視,心裏不由焦急,他怎麽那麽不自量力?如今沈兵出了事,周正怎麽會善罷幹休?想著想著,心裏越發煩亂,也越發覺得事情發生得也奇巧,隻有四個人知道的秘密,林源怎麽會知道?蔣捷的心思轉動,不知不覺地就聯想到不久前的那個惡夢,那片莫明其妙的空白。再然後,周正那雙忍耐的,青筋突跳地握著方向盤的手,就在眼前。他知道,表麵的紋絲不動,其實是周正強裝出來的。他太強,不想在自己麵前暴露弱點,況且他那種人,很多時候悲痛隻會激發他的鬥誌,和,不擇手段的報複。看來,蔣捷無奈地閉了閉眼,心深處一直為之惴惴不安的那場暴風雨,終於,還是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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