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正過來接蔣捷的時候,是三天後的一個黃昏。蔣捷縮著身體,側臥在床上。看見他走下來,慢慢坐起,對上他的目光,似乎想要探尋什麽。他忘了這座屋的暖氣沒有開,雖然已是五月,林子裏的寒氣還很重,尤其到了晚上,地下室幾乎可以用“寒冷”


    來形容 。他注意到蔣捷的嘴唇發紫,臉更白得嚇人,忍了忍,終壓下心頭的關切,隻對他說:


    “都安排好了,跟我迴家吧!”


    不知道為什麽,“迴家”


    兩個字,幾乎讓蔣捷熱淚盈眶,然而敏感如他,很快感受到生活的變化。雖然周正依然和他住在一起,大部分的時間不在家,跟他幾乎不怎麽見麵,對沈兵的死,更隻字不提。連平時常來的江山,都很少露麵。蔣捷可以自由出入,可身邊總是要跟著人,對他的行為雖無約束,遠遠地,卻如影隨形。心裏的不安和猜測象雜草,瘋一樣長了起來。


    有次深夜,蔣捷看見周正書房的燈還亮著,於是走過去,想也許可以跟他借機交談,他們已經很久沒有坐下來聊天。然而,到了門外,卻意外聽見江山的聲音。蔣捷從來不偷聽他們的對話,可這次門沒關,而且江山的聲音也很大,本來轉身要離開的他,還是停住:


    “沈兵根本連槍都沒帶!怎麽可能襲警?姓林的是故意在挑釁!”


    “我知道。” 周正的聲音裏有一絲沮喪。


    “沈兵的血不能白流,管他是誰的姐夫,這次我不會饒了姓林的。你把蔣捷看好吧!”


    “這事和蔣捷沒有關係!”


    “有沒有關係,你自己心裏清楚,”江山的聲音忽然低下來,“想不想沈兵?你跟他裝傻裝了那麽多年,終於擺脫了,一點兒都不想嗎?”


    “你他媽的,別在這個時候跟我說混仗話!”


    周正忽然間火了,把一堆東西掃到地上,惹來“乒乒乓乓”一陣響。


    “心裏對沈兵沒有愧,你幹嘛到處躲著不見蔣捷?你就是根我一樣,這次不管和他有沒有關係,林源和他的關係是不爭的事實!沈兵就是給他的家人給打死的!見他就別扭!”


    周末,大房子照例是空蕩蕩的。蔣捷坐在陽台上,不斷的變換著坐的姿勢,終於還是發現,漫天燦爛奪目的大太陽,也有照不進去的死角。那晚江山走出來對上自己的目光仿佛還在眼前,沒有仇恨,沒有抱怨,一向對自己溫和寬厚的江山,麵對自己,如同看著,一隻蒼蠅,眼睛裏竟是種無發忍耐的,厭惡。蔣捷覺得自己的心,在給尖尖的刺,一次次緩緩地穿透。


    “捷少,手機可以轉到秘書台,就不會這麽響個不停,讓你心煩了。”楊新是個資格比較老的保鏢,因為一直跟著周正,和蔣捷也算熟識,見手機響了一個下午,蔣捷猶豫著盯著顯示屏卻不肯接聽,也猜出十之八九。


    “我姐。”蔣捷毫不隱瞞地說,“她懷孕八個月了。”


    “這個時候,還是不要見好吧!”


    “周正這麽關照你的嗎?”


    “正哥什麽也沒說,也沒禁止你出去。我隻是向捷少說我自己的想法。”


    “嗯?什麽想法?說說看。”


    “哪頭都別選,可能是最好的選擇。”


    蔣捷微微閉著雙眸,發出低低附和的呢喃:


    “是嗎?”


    他若真替我著想,為什麽不把我關起來,強迫我留在他身邊,將來就算真有那麽一天,我的家人向我施壓,我也可以用無能為力來拒絕?可如今,這自由的背後,會是什麽?


    蔣捷想著,忽然無故咳了起來。


    對麵的蔣敏,雖然有化妝,還是掩不住懷孕後期,臉部稍微的浮腫。盯著手裏的菜單看了老半天,卻早已走神。


    “生小強的時候,你天天想吃櫻桃派,小丫頭有什麽特別要求?”


    蔣敏蒼白的臉上,淺淺露出一抹微笑,


    “牡蠣濃湯,還要盛在麵包碗裏的那種。”


    一串眼淚毫無預警地,順著微笑尚在的臉頰,撲撲地流下來。


    “怎麽會這樣?事情怎麽會弄成這樣?”她竭力壓抑著喉嚨裏的哽咽,沒有血色的修長手指在下眼瞼處小心擦了擦淚痕。“小捷,你信不信,有些人可以同時愛上兩個人?”


    蔣捷抽出紙巾,遞過去,說:


    “不信。”


    “我以前也不相信,我賭他心裏隻有我一個,才嫁給他。結婚以後,他對我真的很好,生小強那會兒,我身體不好,他從沒讓我感到孤單無助,他是好丈夫,好父親,我幾乎相信,他愛的人隻有我一個,直到發現他看你的眼神,。。。。。。”


    “姐,你想太多了,我和他一點兒關係都沒有。”


    “女人得多遲鈍,才能忽略枕邊丈夫的心裏有別人?他心裏要沒有你,怎麽會處心積慮把周正案件裏和你有關,對你不利的證據都毀了?上次傅文瑜的事,他也怕連累到你,才套用關係不追究的。他偷偷為你做的一切,我都可以不在乎,我知道他不會因為你離開我,我知道給我的愛不是裝出來的。所以我跟著你們裝傻。”


    “那怎麽不裝下去?”見蔣敏漂亮的眼睛,憂鬱地看著自己不說話,蔣捷繼續說,“你想沒想過,你知道的這些,都是他‘不小心’泄露給你的,如今他有難的時候,你還能為他求情。姐,你應該放寬心,他對我,隻想利用而已。沈兵不是他誤殺的,他是故意的。他以為去的會是周正,怎麽知道周正沒露麵,他一氣之下才沒把持住自己。既然他做得出來,就得有膽子去承擔後果。”


    淚開始不能抑製,蔣敏抽著鼻子,斷斷續續地哀求:


    “周正想報複,我們也躲不了。姐就求你,真有那麽一天,給他留條命。他還是兩個孩子的爸,還是姐的一輩子。我知道你們肯定也很想沈兵活著,可人要是不在,就什麽後路,什麽可能,都沒了。你,好歹給姐留條路吧!”


    蔣捷挪到姐姐的身邊,把她的頭摟在自己的肩窩,單手輕輕地撫摸拍哄著她的後背,直到感覺她的氣息勻稱下來,隻一下一下地抽噎著。蔣捷低頭攏了攏她給淚水黏在臉上的發絲:


    “姐,你是這個世界上,和我最親最近的人,可這次,我,幫不了你。”


    蔣敏低頭沉默了好一會兒,似乎收拾好自己的心情,情緒平穩下來,不再激動,


    “我知道了。你看我,在大庭廣眾失態,讓別人以為你欺負我!”說著,臉上擠出一個濕淋淋的微笑:“你走吧!小捷,姐坐會兒吃點兒東西再走。”


    不知道是不是光線的關係,他覺得姐姐的臉色特別不好。


    “你沒事兒吧?別吃了,我送你迴家!迴去再吃!”


    “不用,你先走吧!我吃完就走。”


    蔣敏的臉上開是冒汗,蔣捷終於感到不對,上前想扶她站來,胳膊卻給蔣敏格開:


    “別管我,小捷,你快走!別管我!”


    蔣捷情急之下一低身,把蔣敏從椅子上抱了起來,雪白的椅墊上,是一片刺目的殷紅。


    “你瘋了,怎麽不早說?”蔣捷心裏一片亂,衝著跑過來幫忙的侍者大喊:“救護車,麻煩你幫忙叫救護車!”


    “你都這樣了,還趕我走啊?”他把蔣敏放平在地上,小心地支著她的頭。蔣敏已經不再掩藏身體上的痛苦,眼神雖然有些迷亂,卻再沒有一滴眼淚,


    “我不怪你,小捷,一點也不怪,你別,別心軟。”


    當晚,蔣敏在聖弗朗西斯醫院早產下一名女嬰。孩子的父親林源至終沒有出現。他,失蹤了。


    長夜未央 48


    林源已經失蹤兩個星期。林家報警後,也托了很多關係,希望從周正身上找線索。不料周正為了避嫌,主動和警方合作,他名下的產業,連先前執掌過的洪門,都向警方的搜索全麵開放。結果警方草草搜了一下北郊的別墅,就撤消對他的懷疑,再傻的人也不會在綁了人以後放手讓人檢查,況且周正的後台極硬,單是因為警方提出質疑,已經惹得上頭非常不高興。電視上的新聞每天車輪一樣地反複播著“警方高官失蹤,目前毫無線索。”


    蔣捷心裏卻如明鏡,周正的高姿態幾乎肯定了他的想法,人,就在周正的手裏。隻是從他見蔣敏那天起,周正也好象失蹤,再沒有迴過北郊,打電話找他,十次有七次接到秘書台,接通了也說不上兩句就收線。如同暗夜行路,四周茫茫都是黑暗,蔣捷不知道下一步邁出以後,迎接他的,會是什麽。


    蔣敏一個星期以後出院,小孩兒還留在醫院觀察,問題倒不大。她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繈褓中的嬰兒身上,人前再沒流一滴眼淚。可蔣捷知道,她的堅強是撐出來給別人看的。蔣敏自幼好強,從不跟人示弱,那天哭求自己已是意外。可每每看到她隔著玻璃窗,在盯著女兒的凝視裏走神,或者微笑著伸開手臂,從護士手裏接過嬰兒,手指在女兒眉眼間輕柔地來迴,那孩子一絲不漏繼承了父親的眉眼,帶著一股英氣,蔣捷的心,象是給什麽東西敲打著,跳得總不正常。姐姐成了寡婦,孩子一出生就成了孤兒,母親的皺紋,父親的歎息,這一切的一切,真的和自己,一點兒關係也沒有嗎?


    夜色象淡薄的胭脂,漸漸彌漫開來。蔣捷坐在窗前,沒有開燈。空曠的大宅,隻有他一個人,走來走去,長長的走廊裏,腳步的迴聲,那麽寂寞。蔣捷的手裏攥緊了一隻金屬的鑰匙,時間久了,自己的體溫傳遞到金屬的分子之間,仿佛成了手掌的一部分。那是林間小屋的鑰匙。當時周正接他出來的時候親手留給他,


    “將來如果哪天需要避難,就過來,這裏除了你我,沒人知道。” 那一刻,蔣捷無預警地抬頭,捕捉到了他眼裏稍縱即逝的一絲古怪。


    別考驗我,周正,別考驗我對你的真心,請你,別,別這樣。


    “捷少,你晚飯還沒吃。”


    曆新不知什麽時候已經站在身後,先是低咳了一聲引起他的注意,再禮貌地詢問。他從下午就呆坐在這裏,連姿勢也沒變。


    蔣捷迴頭,直直看著他,仿佛下了決心地說:


    “我要出門,曆新,可以嗎?”


    厲新沉默著,眼睛裏不肯透露的遺憾,蔣捷在他的手不自然輕握,隨即展開的小動作裏,還是猜測到了。


    “你想好了?捷少?”


    蔣捷點點頭。


    “正哥說,你想做什麽就做什麽,不準攔你。” 曆新對蔣捷一直很好,很護著他,“如果正哥的命令可以不聽,我會阻擋你。”


    “可惜周正的命令不容任何人違抗。謝謝你,曆新。”


    “那,捷少保重吧!”


    車子停在小屋的空地前,四下裏死一樣的寧靜,風從樹間穿過,沙沙的聲音顯得那麽清晰。蔣捷一切都了然於胸,月光下慘淡地一笑。大步走到門前,借著月光看向手裏那支普通的金屬。這一刻,懸係著多少的幸福和命運。他深深換了口氣,快速插進鎖孔,旋轉,“吧噠”一聲,很輕,卻震得他幾乎跳起來。他一低頭,狠推開門,直接走向那麵書架,效訪著上次周正做的,向右推開。通道露出來,他的心又再漏跳,裏麵也許是林源血肉模糊的身體,再分不清和自己一起長大,甚至嗬護過自己的男人的麵目。但他一定是活著,這也是周正引他來的原因吧?他一定還活著。蔣捷瞬間堅定了一顆心:林源利用自己,欺騙自己,他殺了周正最親密的兄弟,哪怕他罪不可涉,可他和自己一起長大,他是蔣敏的一輩子,自己不能眼看著他,給人生生折磨著,更不能任他在這裏死了爛了,而袖手旁觀。橫了橫心,蔣捷走下樓梯。


    空氣裏是一股難聞的惡臭,蔣捷卻楞住了。和自己想象得完全不同,林源四肢給綁在金屬的椅子上,正抬頭看著自己,眼睛裏是驚詫不已。他身上沒有傷痕,雖然頭發淩亂,胡須長出來,黑乎乎的糊了滿臉,卻看得出來人完全沒有受傷。隻是他的身下是一片屎尿狼藉,褲子已經濕透。周正沒有傷他的身體,卻把他的自尊踩在腳下玩了個夠,那個驕傲不可一世的林源,也許在眾目睽睽下,大小便失禁。蔣捷走上去,掏出隨身的小匕首,把緊綁著他的牛皮繩割斷。因為綁的時間久,林源的雙手一時不能移動,蔣捷褪下他的褲子,隨手抽開床上的床單,擦了擦雙腿間的穢物。


    “自己能不能擦?” 他問,“我去給你找條褲子。”


    林源點了點頭。自己雙手夾著床單反複蹭著。


    上次在這裏住的時候,他記得壁櫥裏有幾條工人褲,果然還在那裏。


    “用不用我幫你穿?”


    林源又搖了搖頭。他轉過身,聽見身後蟋蟋簌簌的聲音停了,才轉身:


    “走吧!”


    “呃啊呃啊!” 林源聲音如同啞巴,卻不肯蔣捷走。


    “他們給你打了藥?” 蔣捷拉住林源的手臂,“走吧!我送你走!”


    “嗯啊呃啊!” 林源比劃著,意思讓蔣捷快走。


    “我姐給你生了個女兒,你不想看看她嗎?周正是想我放你走的,不然我怎麽會有鑰匙?跟我走,過去的就過去吧!我不怪你了。”


    林源的眼淚,掉得毫無預警,突然間“撲撲”地,淌下來。他顫抖的手隨便揩了揩,再用濕漉漉的指頭,在牆上寫了兩個字,不清楚,卻看得出來,“走火。”


    “你說殺了沈兵是槍走火?”


    林源點點頭,雙手指了指牆上的字,再捶了捶胸口,竟哭得喘不過氣。蔣捷攙了他一把:


    “先出去再說吧!”


    外麵依然是空無一人,蔣捷開來的車還放在原處。林源的腳步踉蹌,蔣捷扶著他的胳膊,快步走到車前,剛打開車門,四周忽然亮起無數臨時探照燈,樹上埋伏的人把燈光集中在一起,蔣捷和林源就在光線的最中心。黑暗裏走出幾個身影,江山站在中間,從他身後慢慢地,露出周正冰山一樣淡漠的臉,聲音更象是嚴冬裏刀子一樣的寒風,冰冷刺骨:


    “蔣捷,你,真讓我失望。”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長夜未央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曉渠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曉渠並收藏長夜未央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