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不上數年未曾見爹娘兄長,隨季又一路潛行迴到寨村。


    拿出那份敕封文書,那吳老學究喜得打跌,反複詠頌文書內容,再三遙拜洛陽天子。


    當晚整個村寨張燈結彩。


    自釀的甜酒那是隨意喝,家家囤藏的野味臘肉在打穀場上煮了數口大鍋。


    比除歲時都熱鬧些。


    第二日便有許多人喜氣洋洋光明正大的出了寨,去見自己許久未曾見的親眷家朋。


    隨季也想迴去,但想起來自己的田畝一年多沒有伺弄過了。


    雖然出發前寨主,哦不,現在應該叫亭長了。


    亭長叫了人家幫自己伺弄,且幫自己打收了糧食囤在家中。


    但總歸覺得不如自己親自伺弄得精心。


    他想著天大地大糧食最大,便叫有同途之人代他向父母哥嫂傳訊,說規製好田畝便迴去看望。


    如此兩三日後,突聽有人叫嚷縣府有官長來訪。


    隨季起了些小虛榮心思,心知他們肯定要叫自己詳問赴京師見聞。


    但自己送上去,哪有人專程來喚更有臉麵?


    那時並非農忙時節,農人純樸,得了指派幫隨季伺弄田畝也精心。


    隨季所謂的規製,無非是種田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小習慣小迷信。


    總覺得那些小規矩要守了田間出產才會好。


    所以強迫症發作,盡皆要按自己的心思方好。


    折騰了半日,卻不見人來尋,隨季正覺怪異。


    自己在此處伺弄田畝,卻是舉寨皆知的,不會尋不到自己。


    當真不尋自己去問話麽?


    突聽響雷般的一片呐喊,又見寨村中起了濃煙,隨季還以為村寨中又在如自己返迴那日舉火燉煮野味臘肉。


    他馬上心熱著想返迴。


    卻又覺得經過這一番之後,自己在村寨中已然是個人物,不可表現得太饞折墮了臉麵。


    因此強忍對肉食的渴望,坐在田埂上發了一會兒呆。


    正發呆間,卻聽淒厲的慘唿:“隨季,隨季!”


    隨季並未聽出那唿叫聲中的慘意,隻以為叫自己叫得焦急。


    因此拿喬了片刻才從田畝間站起身應道:“叫甚,吾在此處。”


    待二人循聲尋來,卻將隨季唬了個倒仰。


    來叫他的卻是亭長的兩個同族遠親,一個喚吳滿,一個喚吳仲。


    吳滿遍身鮮血,雙目無神,如木偶般隻知念叨:“盡死矣……盡死矣……”


    吳仲滿頭滿臉噴得也都是血。


    見到隨季便放悲聲:“季兄,吾九大父死前囑吾等尋汝,一同上京告禦狀。”


    他二人卻是亭長的遠房族孫。


    吳仲言罷大聲嚎哭,卻被旁邊吳滿驚恐的捂住嘴巴。


    那吳滿自己卻又歇斯底裏的大叫:


    “盡死矣……盡死矣……”


    隨季心知有變,朝寨村那邊看去,卻哪裏是烹煮之火?


    而是舉村被焚之煙柱烈火,更能遠遠看見有兵丁正在舉屠刀殺人。


    隨季唬到周身麻木,盡力撲倒二人於田間,見吳滿叫嚷不休,又塞了些濕泥於他口鼻間。


    半晌之後,村寨中又有人逃出,卻被持弓官兵一一射殺。


    隨季更是不敢發出絲毫響動。


    稍後更有兵丁出來搜索逃人。


    幸好隨季入寨晚,田畝荒僻,並不曾被尋至。


    直至天色將暮,那隊約莫百十人的兵丁才在將官帶領下罵罵咧咧的離去。


    村寨苦寒,除了些許不值錢的皮毛臘肉,他等卻是毫無錢財上的收獲。


    等官兵走遠,隨季才鬆開雙手。


    被他按在一隻手下的吳滿卻已雙眼上翻,再無氣息。


    身遭血流了一地。


    吳滿逃出來時背後便挨了一刀。


    又驚懼過度,被爛泥糊住口鼻後又被隨季按倒在地,憋住了氣息也無力掙紮,竟然就這般死去了。


    方止住哀哀悲聲的吳仲見堂兄身死,又撲上來一番歇斯底裏的叫罵撕打。


    隨季見死了人,不敢還手,任由他打罵。


    他不還手,吳仲廝打幾下自覺無趣,又坐地大哭起來。


    待他哭累,隨季這才壓低聲音問到緣由。


    卻原來,晨間村寨前來了一隊兵丁。


    肩扛禮盒,言說是縣衙軍司馬,聞聽村寨得了皇詔,特意來賀。


    亭長不疑有他,迎入寨中。


    不料那隊兵丁進寨之後,便從禮盒中抽出長短兵刃,徑直砍殺起寨民。


    亭長驚問何故,卻被一刀劈翻,被寨中青壯拚死搶迴。


    有人想著官兵可能以為他們撒謊。


    去請了供在寨中正堂的敕封文書,拚死一路奔行到那官長跟前跪奉,哭喊著他們真有尚書敕封。


    都不識得字,老亭長反複念叨的尚書台敕封,被他們理解成了什麽尚書敕封。


    卻又被那官長一刀劈翻,連帶敕封文書也被扔入火中,瞬間燃盡。


    那官長還冷冷言道,殺得便是他們這等得了皇詔的蠢賊。


    寨中青壯欲待反撲,但木棒竹耙,又如何真能抵擋手持刀兵的紮甲兵卒?


    被砍瓜切菜一般的一頓亂殺。


    亭長臨死之前,推了吳仲一把,讓他帶上自家已被嚇傻的族兄,去尋隨季上京告禦狀。


    村寨已被兵丁圍定,但這吳仲卻是有些伶俐,隻在土屋間穿來躲去,竟被他悄悄摸出了村寨。


    隻可惜將出寨時卻遇上一名兵丁,他轉身欲逃卻被一刀劈下。


    一直被他牽著的吳滿在那時突然推了他一把,替他挨了一刀。


    吳仲拖著吳滿竄離,又從村寨排水的溝渠中躲藏逃脫。


    那吳仲哭哭啼啼的說完,又滿眼涕淚的跟隨季唱喏作揖道歉。


    他說他看吳滿挨了那一刀,就知道他已無幸理了。


    他說他隻是心中憤慨無從發泄,因此才朝隨季撒氣。


    他說他也不想的。


    一番話講得隨季是手足冰涼,驚疑不定。


    即使已經親眼看見了官兵殺人,看見吳滿死在眼前,看著村寨正在被焚燒,他仍舊是不敢相信。


    等著天色抹黑,他帶著吳仲又摸迴了村寨。


    滿寨猶如血腥地獄,竟無一個活人。


    情況比吳仲講得更嚴重。


    隨季更看見了前些時日出寨說去探訪親友的寨民。


    他們兼一些陌生麵孔,皆被繩索如牽羊一般的捆綁,被砍殺在村寨中的打穀場上。


    那其中,竟還有他的父母兄長。


    隨季看見亭長已經做主許給他的張家大妮,身無寸縷雙眼望天的死在打穀場旁的麥垛上。


    胸口與下身皆一片血汙。


    那處皆是被剝得如同赤羊一般的女子屍身,在其中他還尋到了他僅見過幾麵的長嫂。


    那女人左頰上有一粒大痣,十分好辨認。


    他兄長當年因此不喜,卻被他爹娘痛罵過。


    他爹娘看重的是這隨徐氏身材健碩。


    長嫂身側還有一嬰孩,不足半歲模樣,卻也被一刀捅穿。


    亭長頭顱被斬下,如頑笑一般被供奉在原本供奉那份敕書的寨中土堂內。


    寨中雖被放火,但多為土屋,屋頂草頂雖被燒透,卻少有坍塌。


    隨季覺得自己心頭如被刀紮。


    他想哭,卻怎麽也哭不出聲音和眼淚。


    心中空落落的,就如同撕開了一個大洞,塞什麽東西進去都會往出飄。


    他手足無措,卻見吳仲正咬著牙拖著一具具屍體往寨村的排水渠中扔。


    見他望向自己,吳仲此時大抵已是哭累了,卻平靜下來了。


    “山中虎狼多,他等已遭大難,不能叫屍首再喂了禽獸。”


    吳仲輕聲同隨季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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