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追遠不知道他是誰,至少,現在的李追遠不知道。


    但男孩能從眼前這個模糊的人影身上,獲得一種極強的熟悉感,似乎自己曾和他朝夕相處過。


    可尋遍記憶角落,卻始終無法搜索到有關於他的痕跡。


    男孩深吸一口氣,閉上眼,他現在確定了一件事:


    自己應該是失憶了。


    “腦霧”對記憶的覆蓋,能為夢境提供更多的操作空間,它是一種枷鎖,困住你後,才好對你上刑。


    正常來講,以夢鬼的層級再結合其眼下所擁有的條件,它所營造出來的夢,“腦霧”近乎是無解的。


    李追遠的優勢在於,他不會在刑罰中消沉麻木,而會主動進行克服與適應。


    這種對手,需要夢鬼付出更多的精力來對付。


    可實際上,要是每次在這個夢境裏,都能看見眼前這個模糊的人,那所形成的衝擊,就足以撬開腦霧枷鎖。


    哪怕,隻是撬開些許縫隙,但以少年的智力,就能快速分析測算,推導出更多東西,從而將整套枷鎖掙開。


    當意識到自己失憶後,李追遠就站在那裏,開始了思考。


    他開始重新審視自己所處的這個世界,這裏的人和物。


    自己的母親、海盜船上的老人,碰碰車場地裏的女孩,鬼屋裏能引起自己內心觸動的四個場麵,他們到底具備著哪些象征意義?


    當自我的認知開始出現時,夢境也就不再具有完美的代入感,當自我認知足夠強烈時,就是夢境坍塌的開始。


    之前很多次,每到這個階段,夢鬼都會把李追遠從這個夢裏拉出來,然後再“投送”進去。


    這是它的成功路徑依賴,再厲害的刺頭,多丟進去煎熬經曆幾次,也就能慢慢磨平其棱角。


    這也是李追遠先前進入遊樂園時,能清晰感知到“腦霧”逐漸形成,記憶漸漸被覆蓋的原因所在。


    他身上的這套枷鎖,不停地被套上又不停地被撬開,次數多了……枷鎖自然也就鬆了。


    坐在椅子上的那人低下頭,看向男孩,說道:


    “你又開始了。”


    李追遠勉強地睜開眼,一邊繼續高強度思考的同時一邊開口問道:


    “您能幫我中止麽?”


    “嘖。”


    那道模糊的身影發出一聲咂舌之音,每次他主動與男孩說話時,男孩都能從自己的語氣和內容裏提煉出內容,問出不同的話。”


    第一次問:你是誰。


    第二次問:這裏是哪裏?


    第三次問:我在做夢麽?


    ……


    到這一次,他直接請求自己出手。


    身影知道眼前男孩處於怎樣的階段,他的每次夢境記憶並不相通,次次見自己都是初次,卻真就隻憑自己的話語,來進行疊加分析。


    這個男孩,是默認了過去那麽多次的他自己,都做過哪些迴應。


    這思維,竟是如此的理性。


    不過,這男孩很快就要消失了。


    和之前很多次一樣,男孩次次將明悟時,馬上消失不見,然後過一會兒,他又會走到自己麵前。


    但接下來,男孩的舉動,讓身影下意識地稍稍坐直了身子。


    “啪!”


    男孩用力拍打了一下自己的額頭,然後甩了甩腦袋。


    別人這麽做是為了讓自己強行清醒,男孩這麽做,是為了中斷自己的清醒。


    他打斷了自己的思考,不再去分析此時的環境,強行維係住了留在這裏的代入感。


    難得糊塗。


    “嗬嗬嗬……”


    身影發出了笑聲,他覺得這孩子變得有趣起來。


    李追遠則開始深唿吸,他強迫自己的思維不再繼續發散,讓自己的腦子盡可能轉得慢一點,不要去多想。


    男孩再次扭頭看向那道模糊的身影,問道:


    “接下來,我們該做什麽?”


    強烈的熟悉感,讓李追遠下意識地將對方當做了自己人。


    身影反問道:“為什麽是我們?”


    李追遠:“我不知道。”


    身影:“我可不認識你。”


    李追遠:“我也不記得你。”


    身影:“所以,我們有什麽關係?”


    李追遠:“我們,應該是有關係的。”


    身影:“孩子,可不要隨便認親戚。”


    李追遠:“你不打算做點什麽嗎?”


    身影:“你覺得我需要做點什麽?”


    “比如,離開這裏。”


    “哦?”


    “你似乎不喜歡自己出現在這裏。”


    “並不是。”


    李追遠再次問道:“那你不喜歡的是:自己竟然能出現在這裏?”


    “嘖。”


    這是身影第二次發出咂舌音。


    一個記憶被覆蓋的孩子,竟依舊能這麽聰明。


    這世上絕大部分人,去迴看小時候的自己,都會有種傻得可愛的感覺。


    身影:“你多大?”


    李追遠舉起手:“我現在不能思考這件事。”


    思考了,就要消失了,然後再次見到這道身影,一切從頭來過。


    身影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這話問得其實沒什麽水平,因為不管這孩子真實年齡到底有多大,哪怕他在現實裏是個老叟,也依舊無法改變其孩童時就已絕頂聰明的這一事實。


    李追遠再次開口道:“你為什麽不希望自己能出現在這裏?”


    身影:“你為什麽覺得我會告訴你?”


    李追遠:“你不想聊天的話,剛剛就不會主動開口。”


    身影:“嗯……我原本以為我已經死了,但能出現在這裏,證明我還沒死。”


    “你沒死?”


    “怎麽,你覺得我應該為此感到高興。”


    “不……”李追遠伸手捂住自己的胸口,“我為此感到悲傷。”


    “什麽意思?”


    “我不知道,但好像,如果你死了,應該是件非常值得高興的事情。”


    “的確,對我而言。”


    李追遠:“不,是對我而言。”


    身影沉默了。


    李追遠繼續道:“你為什麽沒有死呢?”


    “嗯?”


    “你怎麽迴事,為什麽沒死,為什麽不去好好死?你該死的!”


    身影低下了頭,仔細端詳著男孩。


    男孩的失落和遺憾,不似作假。


    但很難想像,一個連記憶都不全的小家夥,此刻正為自己還活著而感到難過,而且是發自肺腑。


    身影:“抱歉,讓你失望了。”


    李追遠:“該抱歉的是我,平白無故希望你死,咒了你。”


    身影搖搖頭:“不,這是祝福。”


    隨即,一大一小,一清晰一模糊,兩個人,彼此陷入沉默。


    這次,主動打破沉默的是身影,他問道:


    “你姓什麽?”


    “李,我叫李追遠。但我不確定,我在這裏的名字是否準確。”


    “哦,姓李啊。”


    “你是在擔心什麽嗎?”


    “沒有。”身影擺了擺手,“因為我根本就沒留下過後代,我很確定。”


    “很莫名其妙?”


    “如果你活得夠久,或者叫存在的時間夠久,類似這種莫名其妙的想法,你也會有。”


    “活太久,也沒什麽意思,它會把以前的美好記憶都衝得寡淡。”


    “讚同。”身影笑著道,“嗬嗬,看來,你真實年齡,應該挺大的了,沒八十,也該有七十。”


    “應該吧。”李追遠再次敲了敲自己的腦門,打斷本能思考進程,“我也覺的,和你聊天時,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如你所說,我應該年紀很大,才能和你有共鳴。”


    “其實,你年紀就算再大,在我眼裏,都隻是一個小家夥。”


    “憑什麽?”


    “這世上,比我存在時間更久的,不是沒有,但哪怕和我同齡甚至比我矮很多個輩分的,也不應該像你現在這樣,被滯留在這兒。”


    “哦,很新奇的一個思路,你到底活了多久?”


    “沒法測算,你能給我一個準確紀年麽?”


    “抱歉,不能。”李追遠攤開雙手,看著自己稚嫩潔白的手掌,“如你所見,我這麽老的一個人,都變成一個孩子了。”


    “嗯。但這麽說吧,我生命中的絕大部分時間裏,都在想著怎麽去死。”


    李追遠繼續看著自己的雙手:“但我好像還想繼續活著。”


    “你確定?”


    “確定,我似乎隻是希望你死,但我,沒輕生的念頭,應該,還是挺想活的。”


    “小家夥,你為了這句話,居然鋪墊了這麽久?”


    李追遠:“幫我一把。”


    “你憑什麽認為,一開始拒絕幫你的我,在和你聊了一會兒天後,就會改變主意選擇幫你?”


    “我不知道。”李追遠搖了搖頭,“但我似乎也會這麽做。”


    “嗯?”


    “如果覺得有趣的話。”


    “嗬嗬嗬嗬嗬……哈哈哈哈哈哈。”


    身影起初隻是正常的笑,然後笑得越來越大聲。


    他覺得自己和這個男孩聊天時,有一種奇妙的妥帖舒適感,別人隻是拍馬屁,這男孩,像是在不斷拍自己的心窩子。


    身影:“好,我幫你。”


    李追遠:“謝謝。”


    身影站起身,離開椅子,指了指外頭,說道:“其實,這裏早就該坍塌了的,但現在,居然又穩住了。”


    “為什麽?”


    “因為進來的太多了,原本隻需進來一個,這裏都得崩塌,可問題是,包括我在內,這次偏偏進來了三個。


    三方,都彼此帶著一點忌憚,反而成了一種三國鼎立的格局。


    或者說,是彼此都懶得搭理這件事,覺得抹不開這個麵子,都希望讓另一方把這裏辦了。”


    李追遠:“抱歉,害你丟麵子了。”


    “無妨,以前我有段時間,確實挺珍惜臉皮的,生怕臉皮哪天掉地上被人踩到了。


    現在,倒是無所謂了。


    不過,你到底招惹了什麽東西,不止外頭那條小鬼吧?”


    李追遠:“你是想幫忙幫到底?”


    身影:“順手的事兒,把你弄出來後,你又栽進去了,那我不是白費功夫了?”


    李追遠:“我應該沒什麽仇人的。”


    身影:“那就是別人在找事?”


    李追遠:“應該是的。”


    身影:“那你想怎麽辦?”


    李追遠:“如果可以的話,我還是希望不要有仇人。”


    身影:“看來,你也是個心狠手辣的小老東西,你的子孫們,在你麵前,怕是大氣都不敢喘。”


    李追遠:“我還真想見見他們。”


    “沒啥意思,要是生出來了蠢貨,見得都嫌煩,覺得髒了眼睛。”


    李追遠順著這話思索了一下,心裏竟有種共鳴。


    他無法忍受自己的孩子,是個蠢貨。


    可轉念一想,要是自己的孩子很聰明,他又覺得很是排斥。


    李追遠:“我應該沒有孩子。”


    “你確定?”


    李追遠:“因為,我不喜歡小孩。”


    身影:“我也是。”


    李追遠仰起頭,看著走到自己麵前的身影,問道:


    “所以,這就是你之前看我來了很多次,卻都沒主動幹預的原因麽?”


    身影沒迴答。


    “你一開始是討厭我?”


    身影依舊沒迴答。


    “還是說,你討厭的,是過去的你自己?”


    身影這次終於開口了,他說道:“別說了,已經開始反胃了。”


    “抱歉,讓你感到惡心了。”


    “沒事,那是之前,和你聊聊天,感覺還挺不錯的。”


    “離開這裏後,還能繼續和你聊天麽?”


    “應該聊不到了,我在的地方,你找不到。”


    “那真可惜。”


    “先帶你出去吧。”


    “好。”


    身影伸出手,李追遠將自己的手遞過去。


    一大一小兩個人,牽著走,走出了長廊。


    李蘭,還在那裏答題。


    答的是第三道題,她拿著毛筆,正在不停地隔空筆畫著。


    身影:“她是誰?”


    李追遠:“我母親。”


    身影:“你母親,在你認知裏,無所不能?”


    李追遠搖搖頭:“她就是很聰明。”


    身影:“要離開這裏了,需要再去打個招唿麽?”


    李追遠:“不去了,會惡心,她也是。”


    身影:“挺好的,母子連心。”


    身影牽著李追遠,一路在無人的遊樂場裏行走,最後,來到了檢票處。


    “那東西,幾次三番想要更改這裏,但因為我在,它改不動。”


    “謝謝。”


    “不用謝,它不去改那兩處,卻隻改我,真讓它改成了,我豈不是很沒有麵子?”


    “我很好奇,那兩處,是誰?你認識麽?”


    “別說,那倆人,我還真都認識。”


    隨即,身影忽然再次發笑,“哈哈哈哈哈哈!”


    李追遠:“笑點在於,其中一個不是人,而且還是在傳統文化語境裏,很有存在感的事物?”


    身影:“你早生個千年該多好,那樣我到處自盡時就把你帶著,就算自盡不成功,有人一起聊聊天,也不至於發悶。”


    “我應該活不了那麽久。”


    “有太多能活很久的方法了,但代價是,會變得人不人龜不龜的。”


    “那是隻烏龜麽?”


    “沒錯。給你個忠告,年紀大了後,早點安排自己後事。人生,需要死亡才完美。”


    “受教了。”


    身影鬆開了李追遠的手,他走向檢票處,他走了出去。


    售票處前方的橋上,夢鬼瞪大了眼睛,手中的燭焰,開始快速飄動。


    它其實一直都在等待著那臨頭一刀,更是將禍水東引的操作,在腦海中模擬了不知多少遍。


    可偏偏,三方它一個都惹不起,但這三方,竟又默契地停在那裏。


    等著挨宰的感覺,比挨宰更痛苦。


    現在,有一位,他出來了。


    夢鬼驚恐的同時,也算舒了口氣。


    它沒準備下跪,因為它清楚,自己搞出來的事,再下跪再磕頭再求饒,也都沒意義。


    但它還是跪了。


    在那個人出現時,就在自己作為主場的夢裏,它跪下了。


    有些存在,他的眼神,哪怕很模糊,但隻需要他真的特意注意到你,那你的所謂“骨氣”,根本就無法支撐起你的膝蓋。


    “你是怎麽把我拉進這個……”


    身影有一事未明。


    先前的他,沉浸於自己居然還沒死的巨大頹廢感中,現在的他,倒是有餘心來探尋一下,這個小玩意兒,是怎麽能把他給拉進夢裏的。


    而且,拉的還不僅僅是自己,還有另外兩位。


    這就等同於一個鄉下村裏的小財主,擺了個簡陋的席,結果請來了三位皇親國戚。


    但身影的這話還沒問完,他就發現,自己正在消散。


    率先消散的,是他的雙腳,隻一會兒,就已消散到腰了。


    他再一揮揮手,手臂也消散了。


    身影非但沒有驚慌,反而大喜。


    “哈哈哈哈哈哈哈!”


    這笑聲,把橋上跪著的夢鬼,都給嚇懵了。


    它是夢境的製造者,最擅長製造匪夷所思的夢,但並不意味著,它本鬼也喜歡被這樣揉搓。


    但當夢鬼鼓起勇氣,再次看向前方時,它驚愕地發現,那道可怕的模糊身影,竟然消失了。


    它第一時間,想要嚐試去修改李追遠的那個夢。


    無法修改。


    這個夢,依舊處於脫離自己掌控的狀態。


    那麽,把那少年重新拉出夢裏呢?


    可是這次,那個少年並未在夢中覺醒,自己似乎沒有理由這般做。


    而且,那個大人物出來了又消失了,沒拿自己怎麽樣。


    橋的東西兩側,也沒繼續侵襲過來。


    雖然自己現在依舊如同坐在火山口上,但隻要岩漿沒徹底迸發,那自己最好……什麽都不要做。


    這是它的“家”,但當那三位進來後,它這個主人,隻能在旁邊跪著。


    身影在李追遠麵前消失,然後,身影又在李追遠麵前出現。


    它一下子變得殘破得厲害,但正在快速恢複,缺了的胳膊和腳,又漸漸長了出來。


    李追遠:“外麵,很兇險?”


    先前的身影口氣很大,仿佛解決這件事易如反掌,但看他缺胳膊斷腿的迴來,似乎並不是這樣。


    身影:“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已經死了!”


    一股莫名而來的喜悅,自李追遠心底升騰起來。


    “恭喜!”


    身影:“同喜同喜。”


    李追遠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然後坐了下來。


    身影高興得,載歌載舞,他跳了挺久。


    雖然依舊模糊不清,但舞風飄逸,有一種名士風流的質感。


    終於,他停了下來。


    “我死了。”


    “嗯。”


    “我現在不是真正的我,因為真正的我已經死了,死成功了。”


    “我知道,但現在應該說正事。”


    “正事很棘手。”


    “嗯?”


    “因為真正的我已經死了,現在的我,可能隻是我留在這世間的一部分雞零狗碎。”


    “雞零狗碎?”


    “這種東西我留下了不少,你知道的,有時候自盡失敗,總會丟失點什麽,怪不得,我總覺得不光是你,連我好像也忘記了一些東西,原來是這麽迴事。”


    “有點複雜。”


    “簡單來說……”


    “就是你現在沒辦法辦到先前可以幫我的事了?”


    “你總結得很準確。我走出這裏,我就消失了。”


    “那……”


    “那沒辦法了,不過你不要急,你可以等等,等那兩邊誰先沉不住氣,隨手揮一揮,把這裏給破開。”


    “好消極。”


    “的確。”


    “就沒有其它辦法了?”


    “我現在就隻剩下個身影,能怎麽辦?”


    “我能幫上什麽忙麽?”


    “你?”


    “對。”


    “你學過陣法麽?”


    “陣法?那種經書上和古墓裏,經常看見的那種圖案和布置麽?”


    “你再想想。”


    “不能再想了,再想可能要從頭再來,但我可以確定的是,在我這個年齡段前,我沒真的接觸過這些東西。”


    “風水之道呢?”


    “沒學過。”


    “術法呢?”


    “沒學過。”


    “其它一些,玄門的東西,你會麽?”


    “沒接觸過。”


    “那還搞個屁。”身影也坐了下來,“沒轍了,等那兩邊動靜吧。”


    “那你夾在中間,豈不是成了定海神針?”


    “嗯,沒錯。”


    李追遠換了個跪坐的姿勢,麵朝身前的身影,問道:


    “你剛剛說的那些,我都不會,那你,能教我麽?”


    身影:“現學啊?”


    李追遠:“昂!”


    身影對李追遠招了招手。


    李追遠向前爬了幾步,湊到身影麵前。


    “啪!”


    身影一記毛栗子,打在了李追遠腦殼上。


    “疼。”


    身影笑罵道:“小老東西,現學,你當你是我啊?”


    “我腦子還是可以的。”


    “這倒是。”


    “所以,不能學學麽?”


    “學這些幹嘛,等著人家幫你破局就好了。”


    “可是,這不知道要等多久,而且,萬一真正的我,並沒有這麽長的時間可以等待呢?”


    “你的擔憂不無道理,但你的方法不具備可行性。”


    身影站起身,似是揮了一下模糊的衣袖,然後往迴走去。


    李追遠也站起身,跟在他後麵。


    “萬一呢?”


    “沒有萬一,即使是把我放在這個位置上,也做不到這個萬一,時間太短了,這根本沒意義,放心吧,那兩位會再僵持一段時間,但肯定會有一方按捺不住的。


    畢竟,被拉進這裏,本身就是一件很丟臉且莫名其妙的事。”


    “我想學。”


    “你知道我這輩子,最討厭的事情是什麽嗎?”


    “教人?”


    “對,沒錯,每次我要教別人個什麽東西,都得自己先揉爛了嚼碎了再烹煮成他能咽下去的口味,然後拿著勺子,一勺一勺地喂給他吃。”


    “我可以自己拿勺子。”


    “嗬。”


    “反正你現在也沒其它事可以做了。”


    “我寧願我們坐下來再聊聊天,也不想開經筵。”


    “我都不知道我現實裏到底是個什麽樣子,和你聊天,會缺乏代入感。”


    “先前你不是聊得挺好的麽?隻是想哄我開心幫你?”


    “對。”


    “哪怕是這個‘對’字,也是在哄我開心吧?”


    “對。”


    “嗬嗬。”身影走入長廊,他的目光在第三張題桌前掃過,那是一幅要求你補全的畫,“你可能真有些天賦。”


    “我說過,我學東西很快的。”


    “但這一門,和學其它東西不一樣,它根本就不是一迴事,而且,你現在根本就沒基礎。”


    “這說明我進步空間很大。”


    “你好煩。”


    “對不起。”


    身影的腳在地上劃動,很快,一個複雜隨性的紋路被勾勒出來。


    “來,你給我找出它陣眼的位置。”


    身影說完,就坐迴到了椅子上。


    他剛坐下,就看見男孩已經站在了紋路裏。


    身影猛地站起身。


    因為男孩所站的位置,就是陣眼所在!


    身影:“說理由。”


    李追遠:“沒理由。”


    身影:“編一個。”


    李追遠:“跟著感覺走。”


    身影:“很不錯的理由,是有一類人,他能天生和陣法親近。”


    李追遠:“你是說我?”


    身影:“但往往這種人,很難達到真正的陣法大師水平。”


    李追遠:“教授也這麽說過,他說我們這群孩子太過聰明,沒怎麽吃過學習的苦,也會容易自視甚高,忽略了平台的作用。”


    “你那教授挺有水平,這世上,九成九的人,根本就用不著拚天賦,拚努力就足夠了。


    隻有塔尖那一小撮,才需要拚天賦,而且那幫人,還往往比其他人,更努力。


    聽懂了麽?”


    李追遠:“聽懂了,你是在自誇。”


    身影彎下腰,以指尖在地上勾勒,很快,一個更複雜的陣法紋路出現。


    畫完後,身影拍了拍手。


    李追遠:“它不完整。”


    身影繼續拍著手:“沒錯,我讓你補全它。”


    李追遠撿起一塊石頭,蹲下來,開始補全。


    字麵意義的補全,沒思考,沒猶豫,直接就畫上了。


    身影拍手的動作,停住了。


    李追遠站起身:“補好了,應該,正確的吧?”


    身影:“繼續?”


    李追遠:“好。”


    身影開始在前麵畫,李追遠在後頭補。


    起初,二人在這長廊裏,還是一前一後的狀態。


    但畫需要更長時間,補則很快,漸漸的,李追遠開始和那身影並齊。


    身影在畫一個陣法時,李追遠沒等他把題目出好,他跟著身影一起把這題一起畫完。


    二人,從長廊一端,畫到了另一端。


    最後,


    一大一小兩個人,一起直起腰,一起拍了拍手。


    身影:“有問題。”


    李追遠:“是哪裏畫錯了麽?”


    身影:“沒畫錯,我指的是,你有問題。”


    李追遠:“所以,真實的我,研究過陣法?”


    身影:“不止。”


    李追遠:“真實的我,陣法造詣很高?”


    身影:“不止。”


    “那是?”


    “真實的你,陣法造詣再高,就算影響到了這裏,也不可能看到我自創的陣法,也一眼就會,還能和我一起畫!”


    “你是不是留下過著作?”


    “我寫過一些書。”


    “那我應該看過,所以記下來了?”


    “記憶帶不進這裏,你是吃透了。”


    李追遠:“謝謝。”


    身影:“對不起。”


    “這是什麽意思?”


    “意思是可以進行下一步了,你會走陰麽?”


    “不會。”


    “我教你。”說著,身影抬起手,對著李追遠的眉心,彈了一指。


    “砰!”


    李追遠整個人開始往後退,止住身形後,他覺得自己很輕,像是可以飄起來。


    “有什麽不舒服的麽?”身影走了過來。


    “沒有。”


    “能迴去麽?”


    “結束這一狀態?”


    “沒錯。”


    李追遠聞言,舉起右手,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舉起右手,應該是某種習慣在推動,然後他打了一記響指。


    “啪!”


    再次睜眼,他迴來了。


    身影依舊站在他麵前。


    李追遠:“這是走陰?類似誌怪裏記載的靈魂出竅?”


    “差不離。”身影轉身,從桌上拿起一支筆。


    “我剛剛做得怎麽樣?”


    “馬馬虎虎。”


    說著,身影一揮手,二人身前出現了一片光怪陸離,各種光圈正在交替演化。


    “這個要怎麽做?”


    “試著整理整理。”


    李追遠開始跟著感覺走,雙手在身前不斷揮舞調整,很快,一幅幅帶有特殊蘊意的氣象圖案,呈現在了二人麵前。


    身影:“你以前應該用這種方法教過人,教人望氣。”


    李追遠:“那說明真實的我,也有弟子了?”


    身影:“這可不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


    李追遠:“的確。”


    身影持筆,在身前快速畫出一隻黑色的豹子,豹子發出一聲咆哮,向李追遠撲來。


    李追遠開始逃跑。


    “跑什麽,用術法打它!”


    “我不會!”


    “繼續跟著你的感覺走。”身影又畫了一隻豹子,前後夾擊。


    李追遠摔倒在地,然後伸手拍打在地麵。


    “嗡!”


    一條條黑色霧氣從兩隻黑豹腳下竄出,隨即,兩隻黑豹被穩穩壓製住。


    身影目露疑惑:“什麽玩意兒?”


    李追遠爬起身,指了指它們,問道:“我居然會術法?”


    身影:“陣法、風水、走陰都會,怎麽可能不會術法,會寫詩的人難道不會認字?”


    “剛剛我要是使不出來,你會對它們喊停麽?”


    “你知道的,我不會。所以才能激發出你的潛能。”


    “這很危險。”


    “你已經做了更危險的事了。”身影揮了揮手,兩隻黑豹消散,地麵留下一條條黑色鞭痕,“我說,你怎麽串那裏去了?”


    “啊?”


    “我見過他的後人,但他們用的是什麽十二法門。”


    “是我剛剛用的那種麽?那家,姓李?”


    “不是這個姓,而且你用的,比他們家後人好。”


    “為什麽會這樣?”


    “倒也不奇怪,但和他牽扯上太多的關係,並不合適。”


    “他脾氣很不好?”


    “何止是不好。先不提這個,嗬,該不會你也命裏犯烏龜吧?”


    “我沒養過烏龜,至少現在的記憶裏,沒有。”


    “那龜記仇得很,都是不好搞的角色啊,我以前都不願意沾惹他們。嘶,不對,不應該,那兩處的地方,應該和你沒關係。


    不是你把三家都引過來的,不是因為你,那兩家,有各自的牽引。”


    “牽引?”


    “血緣、詛咒。”


    “那你是被……我麽?”


    “我一開始沒以為是你,但現在,我懷疑是你。”


    “你確定沒有留下過子嗣?”


    “沒有。”


    “那就不是血緣,有沒有第三個選項?”


    “沒有。”


    “那豈不是說我被你……”


    “你爸媽有沒有教過你,不正經的書,少看。”


    “我現在有點迷茫。”


    “你把你生辰八字寫下來,我給你算算。”


    李追遠馬上寫下自己的八字,身影持筆在紙上劃動,但他並未低頭,而是盯著李追遠的臉。


    “嘩!”


    桌上的紙,忽然燃燒起來,順便燃到了身影的右手他毫不猶豫地左手化作手刀,“噗”的一聲將右手手掌切了下來。


    “哎喲。”身影再次看向李追遠,“嗬嗬,哎喲。”


    李追遠:“哎喲,這是什麽意思?”


    身影:“小老東西,你在走……你在船上。”


    “這是某種代稱麽?”


    “直接說出來不吉利。


    但你可真狠啊,也夠絕,玩兒得也是真花啊,哈哈哈!”


    身影笑著笑著,抬起頭,望向遊樂園上方的天空。


    “我還是不理解……”


    身影低下頭看向李追遠,一字一字道:


    “你沒必要繼續在這裏裝可憐,也沒必要尋求什麽庇護,這是你自己挖的溝,我們仨都是你引來的王八。”


    李追遠麵露痛苦,他用力地抓住自己的頭發,強迫自己不去蘇醒。


    “不用再抵抗了。”身影發出一聲歎息,“你是安全的,他們這次,會被你給玩兒死。”


    “我醒了,就得從頭來過,然後就不記得你了?”


    “嗯。”


    “我還是想和你再說會兒話。”


    “僅僅是想說會兒話這麽簡單?”


    “不然呢?”


    “換位思考,我想要的,隻會更多,我相信,你也一樣。”


    身影說著看了看自己的右臂,那隻手,還沒恢複,依舊斷裂。


    “他娘的,這水,還是這麽兇。”


    李追遠:“你覺得我還缺點什麽?”


    “我又不是你。”


    “你剛剛說了,你可以換位思考,如果你是我,你覺得還缺點什麽?”


    身影伸手,向東西兩側指了指:“他們倆,都太含蓄了,我會覺得,缺點熱鬧。”


    李追遠:“那我應該也是這般覺得的。”


    男孩抬起頭,看向身影的臉,雖然對方仍然模糊,但彼此可以捕捉到對方的目光。


    身影:“那就,再添一把火?”


    李追遠:“你教我。”


    身影:“按照正常節奏走,這般下去,遲早會有一個先心煩,抬手抹去一些東西,但這怎麽能過癮呢?


    得把他們其中一個,搞得怒不可遏,搞得氣急敗壞,搞得不惜一切代價,也得去當那一把刀!”


    身影再次低頭看向自己已經失去的右手:


    “隻斷一隻手怎麽夠呢?


    怎麽著也得砍去四肢,戳瞎眼睛,割掉舌頭,切掉耳朵,剜去鼻子,再找個新鮮的糞缸,給人家好生供起來。”


    李追遠:“能做到麽?”


    身影:“你能力肯定不夠,但放心,有我在。”


    李追遠:“你教,我來做。”


    身影:“先二選一,選擇激怒哪一個。”


    李追遠:“你來幫我選。”


    身影:“其實激怒哪一個,都會在以後給你帶來更大的麻煩,但我建議,把那隻龜先放一放。


    因為另一個,至少還有個人樣,而且他受到限製,不能離開那個地兒。


    最重要的是,我懷疑另一處地方,牽引他過來的,是血緣。


    這也就意味著,他的血緣子嗣站在你這邊。


    他肯定是不在乎絕後不絕後這種事的,但有個後人跟著你,以後好歹能搭上點話,選擇自己受死的刑罰時,能挑一個稍微痛快點的。”


    “後果這麽嚴重?”


    “怕了?”


    “更有趣了。”


    “嘖。”


    身影走出長廊,來到外頭空曠處。


    “我以前閑暇時,是寫過一些書,但那都是偏基礎的,不好意思。”


    “你為什麽要一直對我道歉?”


    “因為確實是不好意思,我寫那些書的初衷,可能不是那麽友好,當時的我,還有些幼稚。”


    “那要是換做現在的你呢?”


    “我會寫下更大的惡意。”


    李追遠:“謝謝。”


    “小老東西,你看好了,我不知道你具體看了我多少書,我腦子裏現在的記憶也不全,但我還是有些東西,並未留在書裏。


    你且仔細看,仔細學,仔細領悟,光是死記硬背,是不夠的。


    這裏因果錯綜複雜,那兩尊又都在這裏,怕是南柯一夢後,潮水衝刷,你在這裏的記憶基本都會被抹去,能真正學到多少,就像你先前那樣,隻能是吃透的那部分。”


    身影的腳下開始構建陣法紋路,他的左臂揮舞間形成術法,他的嘴巴吞吐,幻化出氣象。


    這是他的陣法、術法和風水感悟。


    李追遠有種預感,要是錯過這次機會,等自己蘇醒恢複記憶後,必然會萬分遺憾。


    但哪有當老師的,三堂課一起開的?


    李追遠開始一心三用。


    記憶中,自己以前並未這般嚐試過,因為應用場景並不多,隻是偶爾一心二用應付一下。


    但不知道怎麽的,一心三用之下,竟意外得順暢。


    身影所表現出的陣法、術法和風水,像是被男孩自己分割出了三部分,全部顯露在麵前的三張棋盤上。


    外在形式不重要了,自己直接以黑白棋子,記錄其神韻!


    先吃透內核感覺,外部的枝條,等自己有空時可以慢慢去逆推補全。


    身影沒有停止,李追遠則在三盤棋上快速落子,跟上進度。


    男孩甚至還有餘力分心去想其它:


    看來,自己以後挺喜歡下圍棋的,棋藝感覺比現在明顯高出很多。


    同時,男孩還有些許疑惑:


    自己以後是要應對怎樣一種艱難複雜的局麵,竟把一心三用運用得如此順滑?


    時間,就這樣慢慢過去,隻不過在夢裏,對時間流速的感覺會失真。


    忽然間,李追遠發出一聲悶哼,摔倒在了地上,眼耳口鼻裏全是鮮血溢出。


    身影也停止了教學。


    李追遠愕然抬起頭,看向他,不解地問道:“你在企圖偷偷控製我?”


    就在剛才,他察覺到一股特殊的意誌,正試圖控製自己的思維,而在這裏,能稱得上獨立個體的,隻有自己和他。


    身影沉默不語。


    李追遠繼續問道:“為什麽,你為什麽要控製我?”


    身影發出一聲歎息:“唉,你居然連這個,也學過。”


    “我學過?”


    “我說過的,隻有吃透的東西,才能在這裏表現出來。”


    “那又怎麽樣?”


    身影彎下腰,看向李追遠,小心翼翼地問道:


    “小東西,你是不是有病?”


    李追遠的瞳孔一縮。


    身影伸出手,拍了拍李追遠的肩膀:“怪不得,我能被牽引到這裏來,我之前還在思索原因,嗬,居然是落在這裏。”


    “我不懂你在說什麽,我無法理解。”


    “小東西,既然你有那個病,那你不老,你真實年紀應該不大的。可能,就比你現在,隻大那麽一點。”


    “我的真實年紀?”


    “因為剛剛畫陣法時,我看出來了,你沒有用武的習慣,你還沒練武,應該還沒到年紀。”


    “我還未成年?”


    “媽的,真畜生啊!”


    身影忽然發出了怒吼。


    這憤怒,讓李追遠感到莫名其妙。


    “人家還是個孩子啊,你怎麽能這麽畜生!”


    “你到底,在表達些什麽?”


    “它肯定會給你提高難度,它會故意與你較勁,它會刻意刁難你,這不是因為它有情緒,也不是因為它變壞了,而是因為我來過。”


    “因為……你來過?”


    “它絕不會允許,第二個我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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