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追遠點了點頭。


    男孩因為一部分記憶還處於被覆蓋中,所以先前對話裏,很多東西因缺乏必要認知條件而無法理解。


    但現在,他覺得自己聽懂了一些。


    不僅覺得聽懂了,還發覺自己對這一流程也有種異樣的熟悉感,就是這種以大量代稱來進行含沙射影的敘述方式。


    李追遠微微皺眉,他很好奇自己“以後”到底過的是什麽日子,連講話都不能明說,得拐彎抹角地來?


    “小家夥,你真的聽懂了?”


    “嗯。”


    “說說。”


    “你隻顧著自己開心,把路先走絕了,讓後人無路可走。”


    “話糙理不糙。”


    “所以我‘以後’的麻煩,得怪你?”


    “怎麽能怪我?你看,我都沒留下子嗣,所以我怎麽能想到不知多少年後,會有你這樣一個小家夥會得和我一樣的病還走上了一樣的路?”


    “的確。”


    “剛剛我向你演練展示的,你吃透了多少?”


    “核心都吃透了,就算這個夢裏的記憶模糊了,也能跟著感覺,把術法、陣法、風水給逆推出來。


    我有種感覺,這不難,似乎我經常這麽做。”


    “正常,畢竟你連那家夥的十二法旨都複原出來了。


    說句心裏話,要是咱們不搞這一出,以後有機會你和那陰家後人一起站他麵前,你說你姓陰,另一個是假冒的,怕是他都有可能一巴掌把那個真後代給拍死,認你是親的。”


    “這麽離譜?”


    “存在時間久的人,血緣後代對他本就沒什麽意義了。”


    “也是。”


    “咱們開始吧。”


    “好。”


    先前教學展示時,身影就已經布置好了陣法也調整好了風水格局,李追遠現在隻需要坐進去,開始以自身去進行驅動即可。


    身影站在李追遠身後,手放在男孩頭上,沉聲道:


    “無論人、神、鬼,都有靈念,區別在於邪祟因天地憎惡,故而普遍靈覺殘缺,更易操控,但並不是隻能操控它們。


    神有萬千變化,有山川成精,有鬼王入列,有香火塑形,但祂們世間行走,皆以靈體為本,故亦能欺哄,將其玩弄於股掌之間。


    想要駕馭祂們,就得先祛魅,剝開那層皮後,你會發現,祂們,其實也就那個樣子。”


    李追遠心裏生出一股認同。


    看來,自己接觸過某些神?


    身影繼續道:“普通人靈念微薄,也因此難以捕捉,但你可借靈於他,先幫其蓄水,再以自己心意引流。


    你我因病理特殊,故而不受此法之反噬。


    但此法依舊切忌濫用,容易引火燒身,為天道所不容。”


    “什麽叫不濫用?”


    “為正道所用,就不叫濫用。”


    “明白了。”


    “閉目凝神,我先帶你走一周天。”


    李追遠閉上了眼,身後的那位也閉上了眼。


    下一刻,李追遠感覺自己的精神意誌豁然開朗,像是一個人行走在曠野上,正經曆著風雲變幻、四季變遷。


    隨即,他的視線越來越高,逐漸脫離那個人,來到了他上方,以另一種視角,開始目睹其行走,注視其身邊輪轉的春夏秋冬。


    這是教學中的意境。


    李追遠清楚,這道模糊身影敢如此教學的原因是,對方篤定自己早已將術的層麵融會貫通。


    身影所做的事,就是在這一基礎上,為自己不斷打開格局。


    在男孩現有的記憶中,李蘭經常帶自己去看心理醫生,很多次催眠之下,導致他有時候也會在無聊時,反向催眠心理醫生來讓醫生安靜一點,度過這無聊的治療時光。


    催眠是單對單,先將其勾引出來,再借助其記憶環境進行指引,以達成自己想要的目的,夢鬼也是基於這一原理。


    身影教自己的,則是構建一個新的環境,去直接進行替代。


    李追遠終於明白身影先前所說的那句為“天道所不容”是什麽意思了。


    男孩現在“還不知道”邪祟具體指的是什麽,但他覺得,就算是邪祟,也很難認可這種“邪惡至極”的術法。


    一個周天結束。


    李追遠緩緩睜開眼,他忽然覺得,自己視線裏看到的東西,明明沒有變化,卻有了一種新的感觸。


    身影開口道:“小家夥,感覺如何?”


    李追遠:“你剛剛居然在藏私。”


    身影抓著男孩的腦袋,前後左右搖了搖,生氣地罵道:


    “臭小子,你要不是和我一個病,這秘法我還真不能教你,教你隻會害了你,就像那個教你這個的家夥一樣。”


    “所以,我有師父?”


    “那估計不是你師父,是你仇人。”


    “那他為什麽不殺我?”


    “他想讓你生不如死。”


    “那他還怪好的。”


    “那是他沒料到,他可能就覺得你和我很像,但沒想到你能和我這麽像。”


    “到底還是教了我東西,應該也是他把你的書拿給我看的。”


    “他手裏應該就那一本,其餘的,我寫完後就故意撒落出去了,他應該沒那個福運。”


    “福運?”


    “剛算你命格時,我不僅算出你小子正在泛舟行船,還算出你小子福運深厚。”


    “這是好事吧?”


    “當然。不過,要不是你身上這福運綿延不息,我真懷疑你小子是不是練了什麽邪法,專去掠人氣運,那個就太低級了。”


    “是太多了麽?”


    “多到你就算打娘胎裏就忙著積德行善都來不及積攢得這麽厚重。”


    “祖輩積德。”


    “性質不同,我倒是懷疑,是不是有人主動和你換過命。”


    “福運是好東西吧?”


    “廢話。”


    “誰會願意把這些換給我?”


    “這得問你自己,你小子會演戲,會騙人,保不齊就把人哄高興了,什麽都願意給你了。”


    “騙這個,好像不太好。”


    “的確,但至少人家,應是對你真心實意。”


    “我很想驅散腦霧,去看看到底是誰。”


    “等此間事了,你有的是時間,我們進行下一步吧。”


    “開陣法,引風水!”


    “開!”


    李追遠開始啟動陣法,同時調動風水格局。


    身影早已把最難處理的配菜部分做好,他現在所需要做的,就是下鍋翻炒。


    李追遠不知道這個東西,“以後”的他會不會。


    其實,他是不會的。


    他擅長陣法,也精通風水,也會以陣法馭風水或者以風水引陣法,卻並不會將陣法風水融為一體。


    因為“無知”,所以他還不知道這次自己到底占了多大的便宜。


    一定程度上可以說,靠著身影的手把手傳授,他將自己的“陣法之道”“風水之道”和“術法之道”,三道的內核,提升了一個檔次。


    陣法開啟,十二地支運轉,每一支,都有象形,乍看是十二生肖,可內生諸多玄妙。


    李追遠心裏生出一種果然。


    像是他對這一幕,已有所經曆。


    亦或者是他早就清楚,身影本就有著類似的習慣風格,喜歡以獸形入法。


    這可能也是因為,其並不喜歡與人交流,至少曾經是,而早期的習慣,也漸漸形成一種固定的風格。


    陣紋運轉,子鼠開陣、醜牛列法、寅虎呈前,三方先後交替之下,下一刻,在李追遠身前,出現了一團黑霧。


    身影開口道:“你對酆都大帝,了解多少?”


    李追遠:“書上了解過,他應該叫陰長生。”


    “那你就按照書上了解的去做,需要我來教你,如何去褻瀆這位大帝,從而挑起他的怒火麽?”


    “不用,我可以。”


    “記住,機會隻有一次,既然決定觸怒他以後交惡了,那就不用留手,無所不用其極。


    以他為刀,他會很憤怒。


    以他為刀,還做得不夠鋒利,大帝隻會更憤怒。”


    “明白。還有一件事,外麵那個你口中的小鬼,長什麽樣?”


    身影伸手一拘,一幅畫落下,上麵描摹出了夢鬼的形象:低頭持燈,一身濕潮白衣。


    “小鬼搞不出這麽大陣仗,它背後還有人在幫它,那些人,應該才是真正的你,想要去解決的對象。”


    “我知道了。”


    “那你還在等什麽,去隔壁那個夢吧。”


    李追遠開口道:“你說過,隔壁那個夢裏的陰家人,應該也是我這邊的。”


    “沒錯。”


    “我得去和他先打個招唿。”


    “那你是否還要去征求他的同意?”


    “隻是去打個招唿,如果他是我的人,那他肯定會同意。”


    “所以,你是在照顧他的情緒?”


    李追遠聽到這話,麵露痛苦之色。


    身影低下頭,仔細觀察著男孩的神情,他笑道:


    “哈哈哈哈哈,你小子,比我強。我在你這個年紀,還沒病入膏肓呢,你卻已經開始治病了。”


    “可能是因為,我有一個好母親。”


    “還真可能是,早發病早治療。”


    “你的病,治好了麽?”


    “我缺失了這部分記憶。”


    “我不太信。”


    “有時候,提早知道答案,反而走不過去。我隻能告訴你,你比我過去好很多,我當時,根本就不會在意所謂的……夥伴。


    可惜,這裏的記憶你帶不出去,要不然還真想托你,幫我去對那個給你傳法的家夥,說一聲抱歉。”


    “沒事。你說過,我和你都會演戲,我想,我應該會去騙他的。”


    “也是,那小子傻乎乎的,我以前就調侃過他,他這麽笨,哪天被別人騙去看門都不奇怪。”


    “我去了。”


    “去吧,我離不開這個夢,我等著你的發揮,我要看……大帝震怒!”


    “寅虎歸位,卯兔引路!”


    ……


    橋上,夢鬼的身形在消失了一段時間後,又再度浮現。


    它剛剛又去了一趟外麵,那幫人又對它進行了催促,它又一次敷衍了過去。


    “催什麽催,催什麽催,這裏三尊存在,我哪個敢去催?真是站著說話不……嗯?”


    夢鬼罵著罵著,忽然發現自己控製的夢,出現了新的變化,兩個獨立的夢,在此刻竟然產生了某種締結。


    這讓它感到很疑惑,但很快,原本那個女人的夢,竟開始了迴溯。


    夢鬼馬上扭頭看向橋兩側,一側的王八依舊在湖麵上翻騰,另一側的厲鬼,竟然開始退去。


    雖然已經做好九死一生禍水東引的準備,但如果事態能恢複變好,那真是再好不過。


    夢鬼馬上身形搖晃起來,這是一種絕望後看見希望的極大喜悅。


    它心裏有個猜測,那就是這三尊可怕的存在,怕是都不願意出手碾死自己,那豈不是要把自己當個屁,給放了?


    ……


    陰萌神情麻木地站在棺材鋪門口。


    她看見一對母子撐著傘從前麵街上走過,小女孩正準備伸手指向自己,卻被另一把黑色的雨傘給遮住,雨傘下,站著一個男孩。


    男孩一邊打量著周圍的環境一邊向棺材鋪走來。


    陰萌不認識他,但當他靠近自己時,心裏竟生出一種莫名的依靠感。


    仿佛隻要他在這裏,那自己的一切,就都能有了依托,不會再迷茫。


    她甚至都沒去思考眼前這人是誰,為什麽能讓自己有這種感覺,因為看到他後,她就不想再動腦子了。


    李追遠走進棺材鋪,收起雨傘,甩了甩。


    “你叫什麽名字?”


    “陰萌。”


    “你是我這邊的。”


    “哦。”


    “你要不要聽我的話?”


    “聽。”


    “那我要做些事。”


    “好。”


    “這些事會讓你很難堪。”


    “沒關係。”


    “你同意了?”


    “同意。”


    李追遠有些詫異,因為這一切有些過於順利。


    他的第一反應是,自己以後的夥伴,都這麽聽話麽?


    但很快,他就從女孩的眼眸深處的麻木與疲憊中,解讀出了根源。


    她已近乎被折磨得枯萎,這個時候的她,是最無助的。


    如果自己未來和她有關係,且是一方的話,那麽這種冥冥之中的熟悉感,會讓她本能把自己當作救命稻草。


    剛剛才收好的雨傘,再度被打開。


    “那我去幹活了。”


    “好。”


    男孩再次撐起雨傘,走入雨簾。


    陰萌鼓起勇氣,聲音沙啞地喊道:


    “那我需要怎麽做?”


    “聽話就好。”


    “好,我會好好聽話的。”頓了頓,女孩再次喊道,“你別不要我。”


    李追遠聽到這一聲後,停下腳步,迴頭又看了她一眼。


    他現在還不知道自己未來會發生什麽,但女孩的這種口吻,讓他有些疑惑。


    李追遠並不清楚他以後在團隊裏是什麽地位,也不知道陰萌也曾像壯壯那樣,一度焦慮於自己在團隊裏的作用和位置。


    盲人摸象的前提下,總是容易產生些誤會。


    不過,李追遠記得,那道身影說了,自己其實不是七老八十,年紀依舊很小,也就比現在大一點點。


    所以,自己現在還是個孩子,既然是孩子,那肯定和所謂的“情情愛愛”沒關係。


    而且,自己的團隊裏,總不可能都是小孩子,因此眼前的女孩,其真實年齡,至少該成年了吧,那就差了歲數了。


    李追遠嚐試伸出手,向下一指。


    棺材鋪的牌匾,隨之掉落,陰萌正站在下麵。


    陰萌聽到動靜,抬起頭,牌匾懸浮在她頭上。


    李追遠手指向上一提,牌匾迴歸原位。


    陰萌臉上浮現出笑容:“你好厲害!”


    李追遠搖搖頭。


    剛剛她快被砸到時,自己內心的確起了點波瀾,但不多。


    不像是和李蘭坐碰碰車時,那個身穿紅色漢服的少女將被撞時,自己幾乎失控發狂。


    雖然都是同齡女孩模樣,但她和她,在自己心裏,沒法比。


    那麽,自己和那個漢服女孩是怎麽認識的呢?


    真的很好奇。


    總不可能是因為人家長得好看吧?


    ……


    “嗬,嗬嗬嗬哈哈哈!”


    遊樂場裏,雖然無法離開這個夢,但把手放在男孩腦袋上的身影,依舊能借此看見對麵夢裏的畫麵。


    一般人很難以理解,都到這個時候了,這臭小子竟然還有閑心思,特意去分辨一下哪個女孩在自己心裏分量更重。


    但他能理解。


    因為他和這男孩,是一類人。


    而他們這類人,對任何出現在自己心底的特殊情緒,都會感到無比詫異,隨之就是巨大的好奇。


    不過,有一點,是身影所無法理解的:


    “我們這樣無情的人,也會有喜歡的人麽?”


    同病相憐的概念,在此刻得到了最為清晰的闡釋。


    因為這道身影,在如此關鍵重要的時刻,竟挪開了一直放在男孩頭頂的手,轉而來到了那個碰碰車場地外,


    他要瞅瞅。


    畢竟,再嚴重的事情,都沒有他們心中的樂趣重要。


    遊樂場內,身穿紅衣的女孩,坐在板凳上,一動不動。


    夢的主人公離開後,這裏自然也就陷入停滯。


    當然,就算主人公不離開,這遊樂場裏也沒幾個活人。


    身影雙手搭在碰碰車場地外的欄杆上,仔細觀察端詳著這個女孩。


    “別說,確實長得好看,臭小子,小小年紀就懂得為自己儲備好細糠。”


    但好看,絕不是第一要素。


    身影太曉得自己和那個男孩,是個什麽東西了。


    他看著女孩的麵容,開始掐算。


    “來,先看看你麵相命格。”


    算著算著,身影停頓了,驚訝道:


    “咦,這麽好,這麽兇?”


    這女孩的命格,貴不可言的同時,又極盡坎坷。


    身影經曆過動蕩分裂時代,這樣的命格,他隻在亡國公主身上見到過。


    “唉。”


    身影又走迴原位,再次來到男孩身前,男孩盤膝坐在地上,閉著眼,四周陣法紋路若隱若現。


    “可惜我已經死了,要不然我還真能幫到你。


    嘖,


    算了,沒意義,我要是沒死,你怕是第一個要來殺我的人。


    你更不喜歡我來多管閑事,對吧?


    我先前說因為我來過,所以你以後的路會因此增添很多麻煩,但其實,你也沒怪我。


    哪怕你沒有完整的記憶,但你的性格深處,應該也不想重走我原先走過的路。


    要是沒點變化,你反而會覺得很無聊。”


    身影再次抬起手,放在了男孩腦袋上。


    “嘿,臭小子,你挺會玩啊。”


    ……


    撐著雨傘走在街上的李追遠,左手掐印,唿應陣法:


    “卯兔歸位,辰龍立現!”


    男孩原地消失。


    夢鬼出現在了鬼街上。


    他身後,有一群模糊的虛影,似穿著長袍,不露任何真容。


    這些,是李追遠自己營造出的形象。


    夢鬼他剛從畫中見過,其身後這些人,則是李追遠以模糊手段表現而出。


    好巧不巧的是,這些形象,竟真的和現實裏的那些人,撞車了。


    這也不是純靠運氣,而是男孩隻是單純覺得,這種做事兒喜歡藏頭露尾的家夥,就該以這種方式呈現。


    李追遠不禁感慨:看來,自己以後沒少和那群上不得台麵的東西接觸。


    夢鬼每行一步,沿途的路人和店鋪老板,全都走了出來。


    他們起初毀掉了一切和酆都文化有關的東西,然後頂出了各式各樣的信仰牌位。


    受李蘭工作性質影響,李追遠對古代文化很是了解,並不是真的感興趣,純粹是閑得無聊,看兩眼就順便背下來了。


    雖說在當代,耳熟能詳的大教也就那幾個,但在民間,各式各樣的“淫祠”那可是數不勝數,甚至每個村都有不止一個,要是再放眼古今,那真的是五花八門,如過江之鯽。


    其中絕大部分,都早已湮滅於史海。


    有些隻是單純地影響力不夠,也沒得到古代朝廷認證,有些,則真的是和“淫祠”對上了,放現在,那就是真的無比違反公序良俗,簡直不堪入目。


    男孩就特意把這些,複刻了出來。


    豐都,是你酆都大帝的道場,是你陰長生“成仙”的地方,這裏的一切,都與你息息相關,這裏的百姓,世代也在傳頌著你的故事。


    那我就在這個夢裏,給你上演一段大不敬。


    領著這些“晦氣渣碎”,烏泱泱一大片,來對你跳臉。


    如果純屬虛構,那還真不算什麽,偏偏這裏,每一個都是“真”的。


    很快,隊伍越來越大,“淫祠”形象也越來越多。


    夢鬼率領隊伍,來到了棺材鋪門口。


    它抬起手,身後的人潮停了下來。


    陰萌站在門口,看著這匪夷所思的一幕,不停眨著眼。


    作為一個豐都人,眼前的景象,讓她發自內心地感到違和。


    但她知道,這一切都是那個男孩的手筆,她不會阻止。


    夢鬼伸手向棺材鋪裏一指,其身後最親近的一批灰袍者,進入了棺材鋪,然後將那口裝有陰萌爺爺的棺材,給抬了出來。


    陰萌這才意識到:哦,我爺爺死了。


    但當下場景實在是太過離奇,嚴重破壞了夢的代入感,使得陰萌努力嚐試之下,也擠不出多少悲傷。


    夢鬼將手中的燈盞,放在了陰萌腦袋上。


    然後示意陰萌過來。


    陰萌很聽話,她就這麽頂著燈盞,走到了夢鬼身前,成為整個人潮隊伍的第一排。


    夢鬼從身上,掏出一條皮鞭,它將鞭子一甩,前端纏繞住了陰萌的脖頸,讓她像是被拉扯的囚犯一樣,在前麵帶路。


    李追遠不覺得自己這麽做有什麽不對,因為自己要做的就是徹底激怒那位大帝,這就不可能含情脈脈還照顧著臉麵。


    陰萌本人也不覺得這麽做有什麽不對,在她看來,這一切都是事先說好的演戲,她的注意力反而在脖子上的這根皮鞭上。


    她覺得,有些眼熟和親切。


    夢鬼是受李追遠操控的,所以這根皮鞭,隱約也會受到二人‘以後’記憶的影響。


    說白了,夢裏的一切,都是來自現實的投影。


    龐大的隊伍,重新開始前進。


    也就是真正的夢鬼現在無法控製這個夢,也被隔離了出來,要是它本鬼在此,看到自己的形象做出這一舉動,在豐都地界上,扯出這麽大的陣仗,還把陰家血脈後人如此對待,怕是會當場嚇死。


    走著走著,人潮來到了那處淺灘邊。


    陰萌一邊繼續頂著頭頂的燈盞,一邊輕輕撫摸脖子上的皮鞭,她很喜歡,她很想自己以後也能有一條。


    棺材,被放了下來,推入了水中,它開始漂浮。


    在這裏,李追遠並未做修改,所以原本夢境中的已有劇情,會繼續走下去。


    棺材逐漸向河中央漂去,等到最深處時,忽然出現四道鬼影,將棺材抬起,然後很快的,棺材消失不見。


    全場寂靜。


    夢鬼走到陰萌身側,伸手,搭在了陰萌肩膀上。


    男孩的聲音,也出現在了陰萌的耳畔:


    “接下來,才是真正的大不敬。”


    “嗯。”


    陰萌輕輕應了一聲,沒做過多反應,她對此,很平靜。


    身影說過,大帝並不在乎自己的血脈,沒有喜,沒有愛,也沒有恨,就是完全的……不在意。


    當你能存在很久遠的時間時,子孫後代對你的意義,確實很難找尋了,你看著他們一代代繁衍下去,就像是看著你家的寵物貓,一代又一代地不斷產崽,而且中途還不停地混血變串……很多代之後,串得你看起來都覺得莫名其妙。


    大帝看子孫後代的感覺,甚至比看貓更不如。


    因為,大帝已經來了,或者說,他的一縷目光,其實已經落在了這裏。


    要不然先前,也不會和另外兩家形成對峙,讓這個夢,脫離了夢鬼的掌握。


    但已經鬧出的陣仗,包括如此對待陰萌……大帝還是毫無反應。


    他不僅沒動怒,甚至都懶得抬眼多瞧一下,在他看來,這依舊不足以支撐他輕輕一揮手,把這裏衝垮。


    即使自己的後代“受辱”,他依舊覺得對這夢鬼動手,會丟了自己的麵子,也會讓自己的手髒到江水。


    他可能還會不滿,自己的後代為何還沒死絕,讓自己受到這種莫名其妙的牽連。


    陰萌承認自己是陰長生的後代,但她對陰長生的感情,是極其複雜的,因為這裏,本就無法深究。


    尋常人遭了災,受了難,再怎麽也不會怪到祖宗身上去,但陰萌這裏有些特殊,因為她的這位先祖還沒死。


    她的父親被母親聯合姘頭殺害沉屍時,她的爺爺重病一躺棺材這麽多年時,她一個人無依無靠受盡冷眼時……她的這位祖宗,其實就在旁邊看著。


    她又不是生活在天涯海角,她就生活在豐都,生活在鬼街,這裏是號稱,距離酆都大帝,最近的地方。


    真正能讓大帝得以抬一下眼簾的,其實就是一處地方,這裏,也是大帝真的被牽引過來的原因。


    那就是,陰萌曾目睹過,李追遠以陰家秘術,開啟陰司路,送自己爺爺的遺體進去的畫麵。


    這段記憶,一直留在陰萌的腦海中,在夢境中,受江水推動,得以被觸發呈現。


    而這,才是大帝的逆鱗。


    外頭的後人死不死絕,他毫不在意,隻要別到他麵前煩他。


    可偏偏,在看見這裏的環境後,李追遠心裏……想到了一些東西。


    他本就是曾經在這裏開門的人,現在,他又來了。


    夢鬼的雙手開始舞動,一縷縷黑氣,在其指尖縈繞。


    緊接著,前方的河麵,開始延伸,出現了錯迭。


    先前送那棺材進去的“路”,又一次被打開了。


    夢鬼舉起手臂,下一刻,二踢腳鞭炮齊鳴,眾人歡唿雀躍,一路牛鬼蛇神,各種上不得台麵的淫祠形象……


    排著整齊的隊伍,上路!


    去吧,上吧,到大帝的麵前,跳大帝的臉!


    作為“罪魁禍首”同時也是“幕後黑手”的李追遠,在此刻深刻明悟了“身影”所說的:這事之後,仇結大了。


    換位思考如果自己是大帝,怕是也會忍不住想即刻捏死自己。


    還好,身影說過,大帝離不開這裏。


    至於大帝的後人,“夢鬼”扭頭看向站在她身側的陰萌,將其腦袋上的燈盞以及脖子上的皮鞭取下。


    陰萌伸手,抓住皮鞭,“夢鬼”也就放手了。


    陰萌把玩著皮鞭,像是拿著一件珍貴的禮物。


    “我們成功了麽?”


    李追遠:“現在還沒一點反應,那就應該是成功了。”


    陰萌問道:“我們為什麽要這麽做?”


    李追遠:“不知道,但我們應該有這麽做的理由,可能,不這麽做,我們會死,就算不死,也會有無盡的麻煩。”


    陰萌:“那現在呢?”


    李追遠:“我們的麻煩,應該要有大麻煩了。”


    天空,烏雲密布。


    河麵,漸漸沸騰。


    不知什麽時候起,河麵中央、河灘以及更遠處的樹林山坡上,出現了一尊尊戴著肅穆麵具的黑影。


    它們出現得悄無聲息,但當你注意到它們時,一股可怕的壓迫感,即刻席卷而出。


    上方的烏雲,開始下墜,下方的河麵,開始凹陷。


    這是字麵意義上的……天塌地陷。


    一口巨大的黑金棺材,緩緩浮現,帶來恐怖的古樸與威嚴。


    四周,漫山遍野的麵具鬼影,全部單膝跪地,開始吟誦。


    這個夢,在此刻已經脫離了李追遠的掌控,但他還是能去聽到一些鬼影的聲音。


    它們不是在歌頌,這聲音……是在詛咒。


    大帝,真的怒了。


    當鬼門開啟時,一切辱沒大帝者,無論你躲藏在哪裏,都將麵臨厲鬼的索命!


    ……


    小鎮的一間小賣部裏,一個老者正在打著算盤算著賬,但算著算著,算盤忽然開裂,珠子碎了一地。


    一間密室內,一個神婆正在給人請先人上身,身前坐著翹首以盼的客人,可神婆忽然一個抽筋,隨即口吐白沫,嘴裏嚷嚷著:“你該死,你該死,你該死!”


    一隊人正在布滿瘴氣的山林中行走,尋找一處古墓,為首者手中的羅盤,在此刻瘋狂轉動。


    老屋門口,老太太正在納鞋底,針穿破了手指,鮮血流出,將潔白的鞋底染紅。


    池塘邊,一個老頭正在曬著太陽用直鉤釣魚,但釣著釣著,池塘裏的錦鯉,全部浮出水麵翻了肚皮。


    有一個擅長推演算卦的家族,為了家族存續以不同姓氏分居於各地,隻在主家啟封傳信時,才受召喚,各小家出人前去為“家族”辦事。


    很多代以來,他們以這種方式,一次次為主家謀利,再由主家對各小家進行反補,他們也因此躲過了一場場劫難,且在暗處的水下,不斷積攢著力量。


    他們認為,屬於自己家族的時代,即將來臨。


    但今天,這一刻,所有小家,這些精通卦象推演的人,甚至不用法器,隻是單純憑肉眼看,都能瞧出——大兇降臨!


    因為,


    地府,不知所在,卻又,無處不在。


    ……


    夢鬼本體所漂浮的池塘邊,一眾幫其推算的灰袍者,在此刻全部發出驚唿。


    原本他們的推算都在合理運行,可忽然間,可怕的警兆自心底升起,手中運算的方向全部調轉向自己。


    他們趕忙停下了動作,但卻一個個身形踉蹌,遭受了一定程度自己推算自己的反噬。


    隻可惜,他們一個個都遮蔽了真實麵容,要是能彼此坦誠相見,怕是都能從對方臉上看出“印堂發黑”,因為這已經明顯到,就算隻有最基礎麵相基礎的人,都能清晰瞧出的地步。


    “到底是怎麽了,發生什麽事了?”


    “夢裏到底出現了什麽變化?”


    “怎麽所有因果都算到了我們身上了?”


    與池塘臨近的那座封印伯奇形神的屋內,被鎖鏈困鎖住的伯奇,當其變成人時,發出獰笑,當其變成鳥時,則發出啼鳴。


    不變的是,它的眼裏一直流露出深刻的快意。


    ……


    橋上。


    夢鬼嚇得睜大了眼睛,那個女人所在的那個夢,雖然早已脫離了自己的掌控,但至少還像個夢的樣子。


    可現在,這個夢,竟成了一團巨大可怕的漆黑。


    連它這個夢境的製造者都不敢想象,要是這個夢破開,將引發怎樣恐怖的海嘯,又將有多少人受此株連!


    與此同時,橋另一側的湖麵上,原本密密麻麻的王八,開始逐漸退去。


    他們“三家”本就不屑出手,但既然有一家忍不住要出手了,那再好不過。


    不過,就算在那隻烏龜看來,出手就出手,弄出這般陣仗……是不是有些過了?


    ……


    此時,作為這一切幕後黑手背後的幕後黑手的身影,正在高興地鼓掌。


    原本盤膝坐在他身前閉目的李追遠,也在此刻睜開了眼。


    男孩開口道:“雖然我不知道原本的我是怎麽想的,但我感覺,這已經超出了我原本的謀劃效果。”


    身影:“不用感覺,必然是這樣的,因為你的原本計劃裏,可不包括我的存在。


    我來之前你的計劃是這個樣,我來之後你的計劃還是這個樣,那我豈不是白來了?”


    李追遠:“能告訴我區別在哪裏麽,我有些迫不及待地想知道。”


    身影:“區別在於,你原本隻想砍斷一隻手,現在,你是真的有機會,把那整個人徹底砍死。


    這甚至超出了我對人彘的預料,因為我也沒料到,你小子能有辦法,把那位弄得這麽生氣,答應我,以後別靠近豐都地界。”


    “可是這些我記不住夢醒後,會忘記。”


    “這的確是個問題。”


    二人短暫的沉默後,又都露出了笑容。


    未來的事交給未來去頭疼,重要的,還是享受當下這片刻的歡愉情緒。


    身影:“你小子,真的很像我,我們不僅有著一樣的病,還有著相似的行事風格。


    我相信,當你閱讀我留下的書時,遍尋史書和各種記載,都不會有我絲毫痕跡記錄。”


    “為什麽?”


    “這也是天道最討厭我的地方,因為那些與我有仇的家夥,都為正道所滅了。”


    說著,身影伸手輕拍少年的肩膀:


    “好了,那位大帝的怒火積攢得差不多了,你趕緊操控陣法,讓他將那滔天怒意,釋放出來。”


    “嗯。”


    李追遠雙手掐印,催動周圍陣法:


    “辰龍歸位,巳蛇開吉!”


    黑色的夢被打開,無盡鬼氣怨念傾瀉而出。


    夢鬼發出一聲驚唿,池塘中的本體馬上睜開眼,一股腦地將周圍所有灰袍人,全部強行拉入自己的夢中。


    “這事是你們搞的,要下地府一起下!”


    豐都,原本晴朗的天,忽然變得極為陰沉。


    一道普通人無法聽到的聲音,自豐都深處響起,又順著天際蕩漾。


    “萬鬼聽宣,領法旨。”


    ———


    小龍在這裏給大家拜年了,祝大家在新的一年裏,身體健康,無病無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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