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蘭開口說話的同時,李追遠腦子裏也即刻生出了“腦霧”。


    它正在逐步覆蓋自己的記憶與認知,將自己拉入過去的那一段特定的情境中。


    對此,李追遠表示理解。


    雖說夢鬼正處於驚惶不安的狀態,同時正逐步失去對這裏的掌控,但至少在眼下,夢依舊是夢,在它大框架未倒塌前,它依舊會按照既定流程去運轉。


    就是,李追遠不太喜歡這種“漸進”的過程,他能感受到,有一股力量正在遮蔽自己的記憶。


    這給他一種,自己正在被人當麵侮辱智商的感覺。


    既然這種記憶覆蓋不可逆,他寧願選擇更潤物細無聲的方式,要不然你幹脆揚起一片沙塵或來一道閃電,然後場景瞬間轉換,讓自己直接代入。


    但轉念一想,李追遠忽然又意識到了一個矛盾點,那就是在自己被夢鬼拉迴小皮卡裏聽收音機充當節目點評嘉賓前,自己應該已經被夢鬼拉入夢境裏很多遍了。


    按理說,自己已經被打磨去不少棱角,至少對這種夢,應該逐步趨向於接受和麻木。


    哪裏可能再入夢時,依舊得花費這麽久的時間,來為自己布置代入感?


    所以,夢鬼你之前,到底在做什麽?


    腦霧正在逐步形成,一些東西李追遠已經記不起來了,他隻能在有限的時間裏,去進行盡可能多的思考,哪怕隻是用一種思維慣性。


    不應該的。


    李追遠承認自己在精神層麵,超出自己夥伴很多。


    但他不會想當然地認為,憑借這些,就能讓自己在這夢境裏,顯得如此與眾不同。


    任何反常理的現象,必然至少有一個客觀作用因素。


    李追遠把在小皮卡上,夢鬼與自己的對話,在腦海中快速迴憶了一遍。


    少年心中生出一種猜測:


    夢鬼的服軟語氣,是對自己說的。


    所以,


    有沒有一種可能,


    夢境出問題的不僅僅是譚文彬和陰萌,


    自己的夢,


    其實也出了問題?


    剛一念至此,“腦霧”覆蓋完成。


    李追遠的記憶,定格在了一年半前,那時的自己,還沒迴到老家南通。


    少年此時的模樣,也發生了變化,個頭矮了一些,臉蛋圓潤了一些,堅持吐納基本功所帶來的身體力量感消失,因經曆而蓄養出的既壓迫又從容的氣質也被抹去。


    李蘭的懷抱就在麵前,李追遠臉上也露出欣喜的笑容,撲入李蘭懷中,母子相擁。


    “媽媽,我好開心。”


    母慈子孝。


    那時的男孩,就是這般模樣,他還未放棄對自己母親的期待,雖然知道母親不喜歡自己,甚至很厭惡自己,卻依舊執著於牽著母親的袖口不放。


    相擁後分開,李蘭右手拿著票,左手牽著李追遠的手,母子倆走入遊樂園。


    雖然沒有檢票員,可李蘭依舊做著遞票檢票的動作。


    李追遠乖乖地站在媽媽身邊,不時流露出對遊樂園的好奇與向往。


    他也會向裏麵站著靠一靠,盡可能地不去阻礙其他遊客的道路。


    哪怕,這裏除了他們母子倆,壓根就沒有其他遊客。


    這就像是林書友夢裏,他奔跑向自家著火廟宇的路上,越是靠近廟宇就越是看不見路上的人,隻是林書友在那種情境下,是不會在意這種細節的,畢竟他神經有些大條。


    所以,夢也會對一些沒必要出現的東西,做一些簡化,反正不影響你的代入感。


    同樣的現象,也出現在李追遠的夢裏。


    但和林書友那裏的簡化所不同的是,哪怕此時遊樂園裏人滿為患,在這對母子的視角裏,有和沒有,並沒什麽區別。


    母子倆反正都是在演戲,對著活人演對著人偶演……和對著空氣演,沒什麽區別。


    園區門口,擺著賣冷飲的冰櫃。


    李蘭麵帶微笑地低頭看向李追遠,李追遠將一根手指放在唇邊,然後不自覺地抬起眼皮,偷偷看一眼自己的媽媽,接觸到媽媽的目光後,又馬上挪迴視線。


    “嗬嗬。”


    李蘭似乎是“看破”了兒子的小心思,走上前,對著空氣問價,再從冰櫃裏挑選出一個雪糕。


    她給錢,再找錢,最後又說了聲:“謝謝”。


    隨後,李蘭撕開包裝紙,這是一塊熊貓臉的可愛雪糕,她將其遞給兒子。


    李追遠伸手接了過來,然後,他吃一口,再將手臂舉起,李蘭彎腰,也吃了一口。


    母子倆說說笑笑,開始在遊樂園裏找遊玩項目。


    若是從上帝視角,也就是夢鬼視角來看,哪怕它還沒去特意布置出什麽,但這個夢,已足夠詭異。


    這對母子,在空曠無外人的遊樂園裏,“無實物”表演得極為細膩。


    雪糕很快就吃完了,李追遠將包裝袋和小木棍一起丟入垃圾桶,然後張著自己的雙手,有些局促。


    李蘭從口袋裏拿出麵巾紙,細心地幫兒子擦拭。


    擦好了後,更是用手指在兒子鼻子上,輕點了一下,母子二人相視而笑。


    可惜的是,沒有外人。


    否則,這對母子,絕對能吸引很多人的目光。


    可愛懂事精致如瓷娃娃的孩子,漂亮且氣質絕佳的年輕媽媽,母子倆的一舉一動,仿佛都在詮釋著“母子”這個詞的標準含義。


    這裏的夢,應該是恐怖的。


    一如譚文彬、潤生、林書友和陰萌他們在這裏所經曆的一樣。


    其實對於李追遠而言,這個夢,也是恐怖的。


    因為李蘭會在外人視角無法看見的刹那間隙,眼眸裏流露出一抹排斥,為自己擦拭手指時忽然稍加一點力。


    種種稍縱即逝的細節,流露出李蘭對自己的厭惡。


    殘忍的是,她知道自己的兒子能夠捕捉到。


    更殘忍的是,她知道自己的兒子清楚,她本是能演得滴水不漏的。


    最殘忍的是,她是故意,在自己兒子全心全意表演時,讓他失去那種努力營造出的虛假溫情和滿足感。


    她在嘲諷,她在譏笑,像是在麵對一個……自欺欺人的小怪胎。


    他們怕是這世上,最連心的一對母子。


    也因此,她更清楚如何讓自己的兒子難受,讓他體驗到,人皮不斷被撕扯下來的感覺。


    每次看到他因心顫而漸漸繃不住的演技,她的內心,就能得到些許鬆快。


    “兒子,我們坐海盜船好不好?”


    “好。”


    李蘭去買票。


    在她轉身的那一瞬間,李追遠抬起手,似是眼睛入了沙子,開始輕揉。


    借著自己手部的遮擋,少年的眼裏,流露出一抹與其年歲不相符的平靜與淡然。


    買好了票,母子倆在空無一人的海盜船前,排起了隊。


    他們甚至,能在“看見”一些有趣的人時,互相拉一拉對方,示意一起看,還能就此說說笑笑。


    一個開個頭,另一個馬上就能接上。


    在愉快且期待的氛圍中,李追遠和李蘭坐上了海盜船。


    海盜船開始前後搖擺,幅度逐漸增大。


    李追遠開始歡唿,李蘭摟著自己兒子,也笑得很開心。


    原本,這種“美好氛圍”,應該繼續持續下去。


    但不知怎麽的,在李追遠視角裏,海盜船船頭上,那個戴著帽子的獨眼龍船長,變成了一個白發老人的形象。


    老人雖然年紀大了,但精神矍鑠,身子骨也很硬朗。


    他站在船頭,無視著船身的搖晃與“風浪”,正在對自己露出慈祥的笑容。


    看看他的笑容,再扭頭看看自己媽媽的笑容。


    二者一樣,二者又很不一樣。


    “小遠侯……小遠侯……小遠侯……”


    老人發出了唿喚。


    李追遠聽過自己媽媽的秘書徐阿姨對她家裏父母打過電話,當時徐阿姨說的是一種很奇怪的方言。


    徐阿姨說,這種方言,他媽媽也會,但他從未聽自己媽媽講過,記憶中,他媽媽也從未和老家外公外婆通過電話。


    海盜船的搖擺幅度,進入了最大值。


    船頭的老人,身體慢慢出現龜裂,他在破碎,但他依舊在看著自己,臉上慈祥的神情也沒有改變,他還在繼續唿喚著自己的名字。


    李追遠雙手抓著前麵座椅的欄杆,低下頭。


    李蘭:“你害怕了麽,兒子?”


    李追遠用力地點了點頭:“媽媽,好可怕。”


    李蘭:“快結束了。”


    海盜船逐漸平穩下來,這一輪,結束了。


    當李追遠重新鼓起勇氣抬起頭時,看見了碎裂一船的老人。


    這裏是手,那裏是腳,到處是血跡,他的頭,則正好固定在自己身前座位上,正注視著自己。


    李蘭牽著李追遠的手下來,下船時,男孩的腿有些發軟,唿吸也有些急促。


    “兒子,你要休息一下麽?”


    “不,不用。”他不會因為自己的緣故,給母親添麻煩。


    一切屬於孩子的麻煩,可以製造,但都得在有限範圍內,隻為體現小孩子的可愛和為母親的表演搭台。


    “那我們去玩碰碰車?”


    “好呀。”


    依舊是買票,排隊。


    輪到母子倆後,倆人一同坐入了一輛車裏。


    這是一個圓形場地,裏麵有很多台車。


    平滑的地麵上,畫的是穿著各個民族特色服飾的男孩女孩手拉著手。


    當指示燈亮起時,裏頭所有的車,哪怕沒有人在開,也都動了起來。


    李蘭示意李追遠來開車,李追遠手握方向盤,腳踩踏板,碰碰車的速度提了起來,很快就和前麵的那輛車相撞。


    “哎喲!”


    “哎喲!”


    母子倆發出了一樣的唿喊。


    接下來,調轉方向盤,脫離,再撞向另一個人。


    “砰。”


    “嗬嗬。”


    “哈哈!”


    純粹的撞來撞去,尋找一個合適的契機,最好從側麵,撞向其它車,然後母子倆似乎能同時聽到被車上不存在的尖叫聲,接著一起發笑。


    但開著開著,李追遠忽然看見,場地中央位置,原本畫著一個小女孩的區域,那個小女孩,離開了畫麵,坐了起來。


    她穿著一身紅色的漢服,很端莊,安靜地坐在一張小板凳上,雙腳則踩在身前。


    她很文靜,她也很漂亮,雖然她的眼神沒有聚焦,哪怕周圍不斷的有碰碰車疾馳而過,她也沒有絲毫理會,隻是單純地平視前方。


    不知怎麽的,看見她時,李追遠也安靜了下來。


    男孩甚至稍微往邊上側了側身子,與自己的媽媽拉開了一點點距離,至少不像先前,緊挨得那麽近。


    李蘭問道:“你累了麽?”


    “嗯。”


    “那媽媽來開。”


    不等李追遠迴應,李蘭就伸手抓住了方向盤,然後腳猛地踩下踏板。


    這次,碰碰車沒有去撞其它車,而是徑直向著場地中央的那個位置開去。


    速度很快,沒什麽反應時間,李追遠的眼睛睜大,隨即就看見女孩被自己所在的碰碰車壓過。


    男孩的身體開始顫抖。


    李蘭繼續開車,踩向倒車踏板,然後,又一次碾了迴去。


    男孩雙手攥緊,被修理得很好的指甲,嵌入皮肉之中。


    李蘭又一次開車撞了過去。


    男孩仰起頭,強烈的窒息感襲來。


    李蘭:“兒子,媽媽開得好不好?”


    男孩咬著牙,閉著眼。


    李蘭再次碾過,一次又一次,不停往複。


    “兒子,媽媽技術怎麽樣?”


    “兒子,媽媽厲不厲害?”


    “兒子,你今天怎麽了,膽子這麽小麽?”


    結束音響起。


    所有的碰碰車都停歇了下來。


    車上不存在的人,開始下車離場,不管是“大人”還是“孩子”臉上,都流露出意猶未盡。


    正常來說,遊樂園裏的碰碰車,票價算是所有項目裏最貴的那一檔次,而且體驗時間並不長。


    李蘭問道:“兒子,我們再玩一次好不好?”


    這個時候,你留一個人坐車上,再讓一個人去交錢,就能不用排隊接著玩。


    李追遠睜開眼,在他的視線裏,場地中央位置,已是一片紅色。


    那件本就是紅色的漢服,早已在不斷碾壓中撕扯破碎。


    雖然不知道為什麽,但在剛剛,李追遠心裏有無數次想要宣泄的衝動,他恨不得親手把自己身上的人皮撕下來,然後把身邊這個女人的人皮,也一並扯下。


    他很想就這麽血淋淋的站在這裏,去麵對她,去麵對這個世界。


    因為他受不了這種莫名其妙的痛苦。


    可每次這種衝動到達臨界點時,李追遠的額頭總會出現一種冰涼又柔軟的觸感,對其輕輕撫摸。


    它一次次將自己蹙起的眉頭撫平,將自己瀕臨崩潰的心態從懸崖邊又拉扯迴來。


    他不知道自己麵前為什麽會忽然出現這座懸崖,他也不知道為什麽自己身上會有一根繩子,阻止自己跳崖。


    但他很珍惜這條繩子,如同溺水的人,終於渴求到了一縷新鮮空氣。


    再扭頭,看向身邊坐著的仍然躍躍欲試想要繼續玩下去的媽媽。


    李追遠麵露微笑,迴答道:


    “好呀。”


    李蘭將一張錢遞給李追遠,這是個大麵額,可不僅隻能續一次。


    李追遠離開碰碰車,走向空無一人的售票台,將錢遞送過去,然後對身前笑了笑,側過身,指向自己母親所坐的那輛碰碰車。


    隨後,李追遠又跑了迴來,坐迴車裏。


    這一來一去間,鞋底傳來“咯吱咯吱”的粘稠聲響,刺得男孩耳膜生疼。


    “媽媽,好了。”


    “好,我們繼續玩。”


    “好呀。”


    “你來開,媽媽休息一下?”


    “嗯!”


    李追遠接過了方向盤,腳也放在了踏板上做著預備。


    他已經察覺到,自己的內心深處,好像缺失了一大塊。


    他不知道這一塊究竟去了哪裏,但他能敏銳地感知到,這一塊還在繼續起著作用。


    這似乎,是一場拔河較勁。


    繩子的另一端,好像不僅僅是自己的媽媽。


    同樣的,自己的身邊,好像也站著另一道身影。


    沒有線索條件,沒有已知訊息,他隻知道,自己不能輸。


    指示燈再度亮起,新一輪的遊戲開始。


    李追遠駕駛著碰碰車開始和其它車對撞。


    李蘭一開始隻是笑吟吟看著自己兒子玩,過了一會兒,她似乎發現自己兒子隻在邊緣地帶找車撞,她就伸手指向了中央處。


    “兒子,去那裏,去那裏。”


    李追遠扭頭看向中央處,他看見那個穿紅色漢服的女孩,又出現在了那裏,依舊是坐在板凳上,穿著繡鞋的雙腳整齊地踩在身前。


    男孩調轉了方向盤,向她開去。


    內心的劇烈顫抖,再度浮現,他再次開始顫抖,發自內心的顫栗,一種想要撕扯下身上一切的強烈衝動,又一次浮現。


    可就在這時,女孩卻對他露出了笑容。


    這一瞬間,李追遠安靜了下來,他也露出了笑容。


    “砰!”


    他撞了過去。


    李蘭:“好玩麽?”


    李追遠:“真好玩。”


    李蘭:“那快退迴去。”


    李追遠:“好的,媽媽。”


    一次次的撞擊,一次次的碾壓,換來一次次的內心顫栗,但伴隨著次數逐漸增多,內心的抵觸,也正逐步降低。


    這一輪遊戲裏,李蘭沒有接手方向盤。


    下一輪遊戲,和再下一輪裏,依舊全部是男孩在開。


    他叫得很大聲,他笑得也很開心,玩得臉上全都是汗。


    最後,還是李蘭開口道:“兒子,休息一下吧。”


    “好。”


    李追遠雙手鬆開了方向盤,留下了兩道濕漉漉的手印。


    母子倆離開了碰碰車,往外走去。


    途中,李追遠迴頭看向身後,中央位置處,那個女孩,依舊坐在那裏。


    她絲毫沒責怪自己對她的所作所為,依舊就這麽看著他,對他笑,眼裏,像是藏著無數顆璀璨的星星。


    李追遠臉上也洋溢起笑容。


    男孩無法具體形容出這種感覺,這似乎是一種信任,信任程度高到,她不需要說話,隻需一個簡單的眼神就能互相理解,任何多餘的解釋都是無用的累贅。


    李蘭問道:“看來我兒子是真的玩開心了。”


    “嗯,很開心。”


    李追遠現在是不知道自己處於怎樣的一個環境中,他並未突破“腦霧”下的記憶覆蓋。


    但站在夢鬼的角度,哪怕沒有其它糟心棘手事影響,對這樣的一個對手,它也是很頭疼的。


    換做其他人,這種強行拽入再一遍遍強行打磨,怎麽著都能一步步侵蝕直至其崩潰。


    可是在少年這裏,即使夢鬼已經窺覷推算出最合適的夢境,但少年表現出來的,居然不是麻木……


    他在適應!


    你所調動的一切可以引發其情緒失控的場景,都會被他一個個克服過去,最終在其心底,再也起不到絲毫波瀾。


    他甚至,能夠從這種克服極端情緒的過程中,收獲某種快樂。


    不過,他也不是沒有缺點。


    他在隱藏著什麽,在維係著什麽,他有另一個臨界點,隻需要自己將其破開一個細小的口子,那迎接他的,就是一場徹徹底底的崩潰。


    但問題是……


    遊樂園檢票口外麵。


    手持蠟燭低著頭的身影,站在那裏,當它想要往裏走時,身前的檢票欄杆,卻一直沒有為它開啟。


    夢鬼緩緩抬起頭,露出了它那張男女不分的臉。


    這張臉上,是滿滿的不解。


    它覺得自己已經找到了攻破少年心防的另一條思路,可問題是,身為這個夢的製造者,它竟然被阻攔在了這個夢的外麵。


    它無法對這個夢,進行任何的修改。


    這也就意味著,無論多少次夢境輪迴,少年在這裏所經曆的,都是第一個版本的夢。


    如果第一個版本的夢對其真的有效,哪怕僅僅是0.99,那不斷乘法下去,也能將其不斷削弱。


    可如果這個版本的夢,對少年來說,是1呢。你乘多少次,都是沒效果的。


    要真是1,那也就算了,最起碼能將其困在這裏,可要是1.01呢?


    這也是夢鬼把少年重新拉出夢的原因,它擔心繼續下去,自己的夢,隻會不斷增強少年的心境。


    最明顯的一個表現就是,每次入夢時,所需要覆蓋少年既定認知的時間,正越來越長。


    但自己把他拉出來後,他自己竟然……又主動走了進去。


    但這,還不是最誇張的。


    夢鬼往後退了一步,它的身形一下子就來到了橋中央。


    兩側,都是湖麵。


    東側湖麵上,一隻隻或大或小的烏龜,正在湖麵上遊動,綿延伸展過去,看不到盡頭。


    西側湖麵上,一道道鬼影正在下方泅渡,無數隻手不斷探出水麵,似在承受著某種酷刑折磨,企圖抓到什麽來替代自己。


    夢鬼看著自己手裏的蠟燭。


    原本,燭焰是紅色的。


    現在,三分之一是藍色,三分之一是黑色,紅色隻餘留在中間這一束,而且還在繼續被壓縮。


    這是它的夢,但它已經漸漸失去對其的控製。


    它不知道,為什麽會發生這樣的事,它是真的想不通。


    作為夢鬼,這裏應該是它的主場,它在這裏應該主宰一切。


    這同時也是最令它感到畏懼的地方,


    到底是怎樣的恐怖存在,


    可以以這種方式,強行介入自己的絕對主場?


    夢鬼閉上眼。


    下一刻,


    它睜開眼。


    它躺在一座池塘裏,一根燃燒的蠟燭,矗立在其胸膛。


    池塘四周,漆黑一片,但借著蠟燭微弱的光芒,可以看見十幾道模模糊糊的身影。


    他們都盤膝坐在池塘邊,各自做著自己手裏的動作。


    有的在掐指推算,有的在以龜殼占卜,有的在擲簽筒,有的在打算盤,有的在搖錢幣……


    推算而出的念力,在四周形成了陣陣光暈。


    這是可以稱得上絕對豪華的陣容,這世上,能派出這種推演陣仗的勢力,可真的不多。


    夢鬼和他們,並不是一夥的,他們彼此,其實一直都在互相提防。


    他們想要自己布局殺人,至少廢人。


    自己則需要他們的這種加持,獲得更高的推演加持,讓自己的夢,得以更進一步。


    雙方,各取所需。


    可現在的問題是:


    你們要我殺的人,到底是誰?


    不,


    是你們真的知道,要我殺的人是誰麽?


    不,


    你們,


    到底是怎麽敢的?


    這時,一道身影從外麵走了進來,他的身形被完全包裹進了灰色長袍裏,不露出絲毫,甚至連發出的聲音,都經過了扭曲。


    夢鬼不知道他們究竟是什麽身份,他們對自己,做了最為精密的隱藏和遮掩,不止是在現實裏,更是在天機因果中,將自己的行為痕跡抹去。


    “可以收手了吧?”


    對方發出了詢問。


    夢鬼:“可以,但我想,多享受一會兒。”


    “不要太貪婪,你得到的加持,已經夠多了,趕緊收手吧,以免夜長夢多。”


    夢鬼:“我喜歡夜長,更喜歡夢多。”


    實話,是不可能說的。


    夢鬼很清楚,如果把現在夢裏頭的真實情況告訴他們,他們最先做的,就是與自己脫鉤,甚至反過來鎮壓自己。


    不過看樣子,他們也是覺得這件事已十拿九穩,絲毫不覺得,在如此周密布置下會出什麽問題,就像是自己剛開始時一樣。


    “早點結束。”


    “好。”


    夢鬼重新閉上了眼。


    結束不了了,


    隻有大家一起下水,


    我才能有一線趁亂上岸的機會。


    ……


    灰色長袍者轉身向外走去,他推開一扇門,門外是陰沉沉的黑暗,門內,則是火把通明。


    雖然隻隔著一扇門,在中間的禁製陣法,複雜密集,完全是兩個不一樣的格局環境。


    屋內有一口井,井口很大,卻不是太深。


    井壁全是鎖鏈,鎖鏈上貼著符紙,將一個東西困鎖在裏頭。


    被鎖住的東西,時而變成人的模樣,時而變成一隻鳥,但無論怎麽變,困住它的鎖鏈依舊異常穩固。


    屋子裏,還有一個人,他也是一身灰色長袍。


    兩個身穿灰色長袍的人,隔著井口,相對而立。


    他們出自一個家族,卻並不互相認識。


    因為這個家族雖有主家,但主家平日裏也僅僅能管自己一家,家族分枝如星羅棋布般撒落,彼此間連姓氏都各不相同。


    這是一種避災的方法,也是傳承延續的手段。


    隻有在特定時候,由主家啟封傳召時,他們這幫人,才會在隱藏身份的基礎上,聚集到一起行事。


    事了之後,又會各自散去,再次隱姓埋名,彼此不知。


    “沒想到這些年過去,他們家,竟又有人開始走江了。”


    “許是吸取了上次那位走江失敗的教訓,這次這個人,走得悄無聲息。


    若非先祖曾與柳家恩怨糾葛頗深,留下契機,借此算出江水異動,怕是江湖上,還真沒什麽人能發現。”


    “可能是剛走沒多久,還沒來得及打出名頭。”


    “這不一定,柳家那個老太太,素來不是個好相與的角色。”


    “她老了。”


    “也是。”


    “你對這個人,好奇麽?”


    “不好奇,很蠢,我從未見過如此懂得配合,自己乖乖入網的魚。


    我甚至懷疑,我們擺出如此陣仗付出如此巨大代價,隻為了剪除掉他,是否劃算?”


    為了盡可能地隔絕因果關係,他們在布局推動時也是極盡小心謹慎,因此耗費了極大資源,盡可能不親自下場操作以免留下痕跡。


    但這次,其它線都推進得很是順利,有一條線,異常的麻煩。


    最後,不得不派出一個族人親自下場糾正,糾正之後,他就自殺了。


    所以,雖然局是他們布置的,但他們並不知道自己想殺的人,具體是誰。


    因為,不知者才能無罪。


    “不能給龍王秦龍王柳再次起來的機會,這兩家人,全是瘋子。”


    “我知道,不過我很期待,柳家那位老太太先發瘋。”


    “這也是我們想要看到的。”


    “夢鬼那邊快結束了。”


    “那就準備好將其鎮壓,讓這伯奇形神吞了夢鬼,把痕跡徹底湮滅。”


    “這伯奇形神,曆史上就是被柳家人鎮壓過的,倒也合乎因果。”


    說著,兩個灰袍者一齊挺起胸膛,聲音也從先前的陰沉,化為正氣浩然。


    “夢鬼難纏為禍人間;我等付出巨大心血,聯合走江者布下此局,隻為正道,除此邪魔!”


    “吾輩正道人士,人人得以犧牲,隻求江湖清明,人間太平,除魔衛道之心,天地可鑒!”


    ……


    短暫的休息過後,李追遠和李蘭一起走入鬼屋。


    時下鬼屋,想要做出光影效果,需要極大成本,而為了既節約成本又能營造出恐怖氛圍,就往往朝著接地氣甚至是接地府的方向奔去。


    裏頭的棺材、紙人、黑白無常、酷刑等等場麵,是怎麽生理不適怎麽安排,隻要把你嚇到,那就算值迴票價。


    李追遠和李蘭牽著走,參觀完了鬼屋。


    母子倆,被“嚇”得六神無主。


    李蘭會抱住自己兒子,李追遠也會抱住媽媽。


    鬼屋裏頭很黑暗,對演技的細節要求也就不高,母子倆,都能得到喘息與放鬆。


    畢竟,再優秀的資深演員,和老戲骨對戲,時間久了,也都會感到疲憊。


    不過,有一些個場景,讓李追遠內心震動了一下。


    他看見了一個正蹲在地上啃食屍體的大個子。


    看見了一個躺在棺材裏,忽然坐起的女人,她是由紙人做的,皮膚很白。


    看見了被惡鬼附體不斷撞牆的年輕人。


    看見了被兩個孩童鬼,撕咬身軀的男子。


    在路過他們這四個場景時,李追遠臉上流露出了神情變動,並不全是裝的,哪怕他心底知道,他們是假的。


    走出鬼屋後,李蘭整理起了頭發,還特意避開了自己兒子,不想讓兒子看見母親被嚇到的一麵。


    李追遠則在反複訴說著裏頭的經典場景,童言童語。


    李蘭收拾完畢後,蹲下來,看著自己的兒子,笑道:“我們家小遠,可真勇敢呢!”


    說著,她伸手將男孩抱入自己懷中,輕拍男孩後背,安慰道:“都是假的,都是假的,乖,晚上可別做噩夢,小遠是勇敢堅強的孩子,對吧?”


    李追遠微微側過頭,看向自己母親那精致的耳垂。


    他甚至能想象出,自己背後,母親嘴角上,正勾勒出的譏諷笑容。


    或許,母親也知道自己能想象出她現在的表情吧。


    那就表演一下神傷,配合她一下?


    李蘭將李追遠輕輕推開,看向李追遠的臉,從男孩的眼眸深處,她看見了一抹稍縱即逝的憂傷和痛苦。


    “前麵有解字謎的遊戲,我們去那裏吧?”


    “好呀。”


    李追遠繼續被李蘭牽著走。


    他知道,自己和母親,有著一樣的病,他經常能看見每天早上,母親出門前,對著鏡子一遍又一遍地深唿吸。


    但不知為什麽,以前和母親相處時,他會費盡心思地想要討她開心,在這些之餘,他其實也能收獲到某種很特殊的慰藉。


    類似一種滿足,一種依戀,一種慣性,一種寄托?


    他其實從未真正的在演戲,除了演戲之外他是投入了些許其它他所陌生的東西的。


    然而,這次和母親一起來遊樂園玩,他發現自己找尋不到那種陌生的情緒了。


    如果能見不到她,好像也可以,如果能離開她,似乎也不錯,如果她不出現在自己的生活裏,自己好像也不用那麽累?


    那個東西……像是忽然間,就這麽永遠失去了。


    李追遠抬頭,看向天空。


    我似乎,一下子丟失了很多東西?


    “兒子,你怎麽了?”


    “媽媽,我有點累了。”


    “那正好,做做解題遊戲,放鬆一下。”


    “嗯。”


    解題攤很大,這是遊樂園裏比較大型的一個活動,有三個並排在一起的長廊,裏頭放著屏風,解完一題後,可以去下一桌。


    最後根據解題的多少,獲得一些獎勵的挑選。


    當然,也是要買票的,獎品也不貴,很多是字謎甚至是腦筋急轉彎這類的題目,控製好的話,遊客玩得開心,園區也是有得賺。


    “兒子,我們來比賽好不好?”


    “好呀。”


    母子二人,一人走向一個長廊。


    每個桌子後頭都應該有一個工作人員的,或者不忙時,一個工作人員照看個兩三桌,但這裏,沒有人。


    題目,就擺在桌子上,自己答。


    他們母子倆也不用對照答案,解出來的,就是對的。


    李蘭付了錢。


    答題開始。


    第一題,一張整個桌子大的照片,裏麵全是統一的人臉,要求你在限定時間裏,找出不一樣的那個在哪裏。


    難度,不是一般的大,因為小照片,實在是太多了,它本就不應該出現在這種環境下。


    但母子倆,都沒覺得有什麽異常。


    畢竟,整個遊樂園裏一個人都沒有,他們也沒覺得有什麽奇怪。


    李追遠隻是掃了一眼,就伸手指出了不一樣的那個小格子,然後繞過屏風,去下一道題。


    他自己也有些奇怪,按理說,就算自己記憶力再好,想一下子記住那麽多人臉並找出區別,也不該這麽快才對。


    就比如自己的媽媽,還停留在第一題。


    第二題,是一個算術題,但它卻運用了一種特殊的八卦方式,讓你把這些特殊的符號代入,計算出答案。


    李追遠依舊隻是掃了一眼,答案就出來了,他寫下了答案,去下一題。


    他還是感到奇怪這些特殊符號自己竟似不用熟悉,真的就是一眼看下去,它們就自然而然地動起來,把最終結果告訴了自己。


    第三題,是一個色彩題,需要你用毛筆蘸取顏料,補齊桌子上的這幅畫。


    細看這幅畫時,它好像還在動,溪水在流淌、山風在吹拂,氣象在湧動。


    這已經不是該出現在這裏的題目了,就算不考慮氣象韻律上的契合,光是繪畫技藝,就足夠將遊樂園裏九成九的人卡住。


    李追遠拿起毛筆簡單幾筆之後,流暢自然。


    下一題,是拚圖,壘得很高的拚圖,讓你拚完。


    李追遠將拚圖部分鋪開,看了一會兒後,開始拚接,密密麻麻的小塊格,沒用太長時間,就被他給拚完。


    基本沒怎麽思考,大部分時間消耗在拚圖這一動作上。


    拚出來後,是雲層裏,一隻蛟龍探頭。


    正常人拚這個,怕不是得幾天幾夜。


    李追遠去往第五題前,他特意往後走了走,來到長廊邊,看見自己的母親剛做完第二題,正拿著畫筆,在做著第三道題。


    媽媽,怎麽變笨了?


    李追遠轉身,走向第五題的桌子,角度原因,又隔著三道屏風,母子間在此時,是互相看不見對方了。


    但當李追遠走到第五題的桌子前時,他怔住了。


    因為桌子後頭,居然坐著一個人。


    李追遠看不清楚這人的臉,甚至看不清楚他的衣服,但隻知道,有一個人正坐在那裏。


    “到底是誰他娘的閑著沒事幹,拉我入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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