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說話。


    酒館內的所有人都看著那身紅袍,就像是被夕陽餘暉浸潤的魔力攝住了魂魄。


    良久,紅袍人道:“你們有些人是想為同伴複仇,有些人是想替武林除害,緣何看見我卻愣住了?”


    “當然是在等你吃完桌上的牛肉,喝完我們為你準備的送終酒,再同你慢慢算賬。”九龍寨一桌有個聲音說。他們九個人說話的語調嗓音很像,嘴唇動作又細微,根本分不清開口者是誰。


    紅袍人繼續用那種古老陳舊的嗓音說道:“這裏不適合交手,你們可以派人和我到外麵車輪戰。”


    “江湖規矩,一對一,餘下的人待在酒館內,絕不會偷看你的招式。”司馬笙起身朗聲說道。


    他是世家公子,司馬家在荊襄頗有名望,身為“六君子”之首,他自然不肯占人便宜。


    “一對一太慢了,你們不妨兩三個人一起來,我也好節省一些時間。”紅袍人冷冷道。


    “口氣不小。”“鐵腳”拐子李喝道。他說話的時候習慣把他的鐵拐往地上敲擊,發出尖銳刺耳的響動。


    “所以李家的鐵拐子要第一個迎戰?”紅袍人譏笑道。


    拐子李忿忿地跺了跺那條還沒瘸的腳。


    司馬笙仍立於桌前,道:“閣下的本領我們雖未領教,卻早有耳聞,如龍九、熊哭這等高手盡皆死於你手下,連輕功絕頂的再冬都不能逃出你的掌心。”


    紅袍人神情詭異,道:“他們都不是死在我手中的。”


    司馬笙驚愕著,停頓了片刻,座中有人問:“你說他們都不是你殺的?”


    問話的是九龍寨主之一,如果將他們九人視作一人,他們的聲音將變得極易辨識。


    “都不是。”紅袍人說。


    酒館內的諸人麵麵相覷。他們的情報中都顯示,龍九、熊哭、再冬等名家都是被一名身披紅袍的神秘人殺死的。


    “是你將我們約至此地,安排決鬥的?”司馬笙問。


    “是我。”


    大家更不懂了。既然紅袍人自稱殺人的不是他,為何還要將這麽多武林高手糾集於此?


    “想知道他們是怎麽死的嗎?”紅袍人笑了起來。他瞧見眾人臉上迷茫無措的表情,總是覺得好笑。


    當然,角落裏有兩個人的反應讓他覺得很奇怪,他不記得自己有邀請過這麽樣兩個人。其中一個人上身坐得很直,喝酒的時候總是雙手恭恭敬敬地捧杯,另一人則斜靠在牆邊,不喝酒,老是撫摸著自己的劍,用一種觸碰女人身體的曖昧方式。


    司馬笙代表其他人點了點頭。他很享受這種居於首位,代表眾人的崇高感覺。


    “殺了我,或者被我殺死,你就會明白的。”紅袍人盯住了司馬笙的眼睛,司馬笙手臂上起了一層疙瘩,不由握住了拳頭。


    以生死為賭注的局,難免讓人膽戰心驚,無論是經曆過多少變故的江湖人,在上賭桌前手都會發抖。


    “聽說你是個君子,你敢一個人同我交手嗎?”紅袍人問。


    司馬笙沒有迴答。


    這是個很聰明的舉動,此刻最好的迴答就是不迴答。


    “你是個機靈的人,我想你肯定明白,龍九、熊哭無法應對的敵手,你同樣也對付不了,所以我已把台階放在你們麵前。”紅袍人緩緩退到了酒館外。


    殘陽如炙,地麵上除了金黃,還似有升騰的火焰。


    有三個人站了起來,走到了一家酒館外麵,他們分別來自不同的酒桌。


    司馬笙坐了下來,拐子李斜著眼睛在喝酒,他們是絕不會做出頭鳥的,因為他們已有的東西太多了,聲名、期望、家室、榮辱,每一樣都不容他們冒險。


    紅袍人轉過身,在前麵帶路。他根本不像會迴頭的樣子,根本不屑於提防來自背後的偷襲和冷箭。


    他們逐漸隱沒於夕陽的影子裏,藏匿至洛陽的某條街巷中。


    酒館裏的人依然喝著酒,不願去過問其他桌的情況,他們的思緒凝結於對出門三人的勝負輸贏的猜測中。


    出奇的安靜。


    有時事情就是這麽奇怪,當熱鬧到一定程度開始降溫以後,場麵便會不受控製地來到冰點,而到了冰點以後,人們反而緘默了,就好像喪失了語言能力,開口就會死去一般。


    露白湊到敏耳邊輕輕問道:“這樣的生意,你也敢做嗎?”


    “隻要是生意,我都做。”敏舒了舒眉頭,垂眼看著賬本。


    “這賬本裏究竟有什麽東西,為什麽你好像一天到晚都在研究?”露白問出了這個想問很久的問題。


    “重要的不是這本賬本,而是看賬本這件事情。”敏說的話露白聽不懂,也不會有多少人明白。


    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


    紅袍人重新出現在了酒館門口,他的身上仍然像滴滿鮮血,不斷地向下滲淌。


    “他們都死了?”酒館內有驚訝的疑問聲,因為那三個人都是一等一的好手。


    紅袍人豎起兩根手指:“兩個死了,一個還活著。”


    誰都沒有問死者是誰,也沒有誰在意活下來的幸運兒,當紅袍人安然無恙地迴到酒館門口的那一刻,那三個人在其餘看客眼中已毫無價值,生與死已無區別可言。


    他們隻是很好奇,為什麽會有如此奇怪的事情:要麽三個全死,要麽三個全活,怎麽會兩個死了,一個還活著?


    “你居然也會有慈悲之心?”說話的是六君子之一的高嵐。襄陽高家素以富貴聞名,家中族老信佛,樂善好施,高嵐自幼受到熏陶,胸中懷有一顆佛心。


    “你錯了,我早說過,人都不是我殺的。”紅袍人淡淡道。


    “你耍我們?”高嵐拍案而起,怒吼道。


    “我聽說襄陽高家富貴氣派,族人多貴胄,風流雅量,令尊更是個中翹楚,怎麽你如此沉不住氣?”紅袍人歎息道。


    高嵐閉上了嘴,可身子依舊挺立著。他腰間的長劍是索敵性命的利器,隻要他擺出準備拔劍的姿勢,任何人都將忌憚他。


    紅袍人偏偏一絲膽怯的意思都沒有,繼續道:“古有鑄劍大師數十名,寶劍利器百餘把,各隨劍術名家。人有壽數,就算是內功練得收放自如,也頂多活上兩百歲,往事如煙,昔日名劍沉埋,隻餘下若幹把,祖傳孫,父遺子,流星就是這樣的一把劍。”


    高嵐的瞳孔收縮,因為他的劍名字便喚做“流星”,由他年邁的父親新贈於他,除了高家族人,鮮有外人知曉。


    紅袍人是誰?為什麽能知道這些武林秘辛?


    “這麽樣一把寶劍,我不忍看到它的主人夭亡,你還年輕,”紅袍人繼續道,“趁還有命,離開這裏,不會有人笑話你。”


    高嵐已提劍走至紅袍人跟前:“不必,我若逃跑,便辱沒了高家,辱沒了這把劍,我一生之中都將羞愧,活著比死了還要難受。”


    劍客的劍和尊嚴,向來是比生命還要高貴的。


    “挑兩個人同你一起出來吧。”紅袍人以一種怪異的方式笑了笑,轉身而出,根本不給高嵐說話的機會。


    高嵐望向自己的五位君子朋友,卻發現他們都低著頭,一聲不吭。


    高嵐有些失望,可他並沒有因此破口大罵,甚至連一句怒語都沒有。他受過良好的教養。


    他的父親很早以前就告訴過他,江湖中的君子大多言過其實。


    他依然將司馬笙等人看作朋友,所以他不會抱怨半句,哪怕孤身麵對紅袍人,也是他自己選擇的,而且是最合乎江湖規則的。


    座中有兩人起身,站到了高嵐身旁。


    一人是個其貌不揚的駝子,另一人是個清秀頎長的儒生。


    “多謝二位,高嵐請問兩位高姓大名。”高嵐說。他很感念這兩個人在危急關頭同他站在一起的恩情,此刻,他們素昧平生,高嵐卻已將他們看作朋友。


    駝子擺了擺手,道:“熊哭是我的好友。”儒生同樣隻是笑笑:“龍九曾和我談論過曆代的書法名家,習練過某些罕見的字帖。”他們都不願讓高嵐知道自己的名字。


    他們知道,他們要麵對的敵人前所未有的強大,任何一個細微的分心舉動都有可能付出生命的代價,包括說出自己的名字和記住他人的名字。


    他們跟在紅袍人身後,離開了酒館。


    太陽剛剛落山,黑暗淹沒了酒館內躁動不安的人群,淹沒了敏那雙寒冷的眼睛,同樣淹沒了露白的心。


    白晝結束,初新仍沒有現身。


    紅袍人停在一處窄巷子裏,轉過身,麵對著高嵐等人。


    “這裏不錯。”他說。


    高嵐往前走了兩步,問:“你究竟是什麽人,有什麽目的?”


    紅袍人沒有睬他,而是自顧自道:“這種巷子真是像極了天然的墳墓。”


    高嵐終於無法忍受。


    他拔出了腰際的劍,那柄神兵“流星”。


    之所以叫“流星”,是因為它劍身的光芒耀眼奪目,在用劍高手掌中,速度能達到恐怖的境地。


    “流星”出鞘時,月亮都會黯然失色。


    它的鑄劍師姓名已不可考,但因高嵐祖輩的俠名,“流星”已成為江湖中的“俠之劍”。


    流星的尾巴朝著高嵐,流星劃過的方向,正是紅袍人。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洛陽春風客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周小小少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周小小少並收藏洛陽春風客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