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個時代,人的生死多半在饑餓中定格,在刀劍相交之聲中被裁決,不需要審判,性命不如糧食金銀貴重,這是世人的共識。


    審判是留給有價值的人的,起碼價值要大過粟米同太和五銖。


    可“公子”卻對初新說:“我想邀請你看一場審判。”


    滿腹狐疑的初新同意了,二人不比劍,先去看了一方孤塚,之後又將去看一場審判。說出來有誰會信呢?


    這場審判設在殘狼的洞穴之中,原本黑暗的洞穴此刻燃點著無數支火把,就好像盛裝出席的舞女,等待著宴會高潮時的鼓樂響起。


    洞穴中央是一塊巨大的石台,石台平滑如割,遠處擺著“公子”的石椅,石椅上麵覆蓋著白虎皮,彰顯著主人的與眾不同。石台四麵是黑暗的甬道,不知道通向何處,初新記得此前關押露白的便是其中一條甬道,此刻卻怎麽也找不見了。


    難道這樣鬼斧神工的洞穴還不止一個?


    “公子”輕輕拍手,甬道中湧現了許許多多的人,他們大多穿著粗布衣裳,有些甚至光著臂膀,看起來麵黃肌瘦。他們迅速坐在石階上,排列齊整、動作劃一,仿佛經過苛刻的訓練。


    “公子”對初新說道:“這些是審判的觀眾,都是些窮苦的人,靠雙手勤懇勞作而謀生,他們見證審判是否公平得當,你可還滿意?”


    初新不知“公子”何意,隻得點頭道:“滿意。”


    “公子”重重地拍了三下手,兩條甬道中各有一人被抬出,五花大綁,樣子甚是可笑,竟是扮作鄭儼的千麵人和業已失蹤很久的假爾朱榮。


    “這是待審判的兩名罪人,想必你都見過,也都認識。”“公子”介紹時,嘴角掛著譏誚的笑意。


    “是,我見過,也都認識。”初新沒有否認。


    “好,這場審判可以開始了。”“公子”起身招唿道。


    初新問:“開始?是你審,還是我審?”


    “公子”道:“你我既然同他們都認識,審判便難免有失公允。”


    初新點頭道:“情感的確會影響人的判斷,你我來審都不合適。”


    “公子”滿意地在石壁上敲了兩下,不遠處傳來巨石搬動的聲音,初新認出那正是露白受困時所處的甬道,而那塊巨石是由機關撬動,撬動機關的是一群奇怪的人,他們皮膚蒼白,眼窩深陷,雙腿多半是殘缺的,隻有一對手臂粗壯勁健,遠甚凡人。


    他們就好像隻為撬動機關而活著。


    “他們本也是殘狼中的殺手,可惜再次負傷,不能行走,隻能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地待在洞穴之中。”


    聽完“公子”的慨歎,初新見到了從甬道中走出的人。


    小薑。


    他的身影很矮小,他畢竟是個十歲的營養不佳的孩子,經曆了長年累月的流亡生活。


    “他就是今天的審判者。”


    “不行,”初新打算叫停“公子”的行為,“他隻是個孩子,他不能做這樣的事。”


    “孩子有時候看得比大人透徹,”“公子”已在石階上坐下,“大人的思維常常太古板,過於妥協,所以他們總是寬容惡的生長。”


    “可是……”“公子”打斷了初新,示意讓他坐下好好觀看。


    小薑坐在了虎皮石椅上,一絲不苟,竟真的有三分威儀之氣,他吩咐眾人將千麵人和假爾朱榮抬至他麵前。


    初新詫異地望著發生的一切,他看出小薑不僅全無被擄走的恐懼,反倒樂在其中。


    小薑指著千麵人問道:“他叫什麽?”


    有觀者答:“他叫鄭儼。”


    小薑點點頭,繼續質問道:“他犯了什麽罪?”


    有人迴答:“鄭儼私通胡太後,禍亂朝綱,賣官鬻爵,弄得民不聊生。”


    有人補充:“鄭儼暗害義士,蓄養殺手,謀誅異己。”


    有人講得更細致:“鄭儼的手下劫掠了我們的村莊,搶走了十幾袋粟糧,還擄走了幾名姑娘。”


    小薑使勁拍了拍大腿,喝道:“鄭儼,這些是不是你的錯?”千麵人猛地搖頭否認。


    小薑道:“難不成他們都在誣賴你?”


    千麵人的眼珠轉了三轉,想到了應付跟前這個孩子的辦法,他叩頭道:“他們說的都是實話,可我卻並不是鄭儼。”


    小薑從虎皮石椅上跳下,湊到千麵人跟前,問:“你不是鄭儼,那你是誰?”


    千麵人彎著眼睛,裝作無辜道:“我隻是個普通人,被人割下麵皮,換上了鄭儼的臉。”


    小薑就直接用手摸索著麵皮的邊緣,找到之後二話不說就撕扯了下來,疼得千麵人嗷嗷直叫。


    “還真是,你並沒有撒謊。”小薑端詳著千麵人鮮血淋漓的臉,又舒展開那張麵皮,好奇地翻看。


    “那是自然。”千麵人強忍劇痛,賠笑著。


    “原來也是個可憐的人。”觀者中有人在唏噓。


    “放了他!他隻是個替身!”多了些憤激的聲音。


    “那麽真正的鄭儼在哪裏?”心思活絡的人提出了疑問。


    雜亂的唿喊逐漸凝聚為排山倒海的巨浪,“無罪”的辯護聲從石階上一級級傳來。初新並不覺得那聲音很洪亮,他隻感到刺耳。


    “瞧,人們總是容易被煽動。”“公子”的獨特嗓音透過他的青銅麵具鑽入初新耳中。


    “你不信?”他見初新沒有反應,站起身,拍了三下手,嘈雜的、充滿迴聲的洞穴中,“公子”的掌聲竟然清晰可辨。


    所有人安靜了下來。


    “諸位,他雖然不是鄭儼,不代表他是無罪的,”“公子”尖銳的話語一傳至千麵人處,便嚇得他一個激靈,“洛陽城近來的無頭案都是他犯下的,他就是本該斬首的千麵人。”


    一石激起千層浪,剛才的憐憫和同情化作被戲耍的憤怒和正義未執行的不甘,觀者開始高喊“殺了他”,洞穴重新變成了喧嘩的刑場。


    “公子”坐下,指著混亂的局麵對初新說道:“無需證據,不必解釋,這就是你信仰的東西。”


    初新冷冷道:“我所相信的並不是這樣的東西。”


    “弱者以道德製約強者,強者則用法律淩駕於弱者,充滿謊言的時代,沒有真相,隻有解釋。”


    初新沒有應答,他想看看小薑接下去的表現。


    孩子處理事情的手段,有時是大人們也傾佩的,他希望小薑能意識到,不論是真實還是虛假,光憑幾句話語就給一個人定罪是極荒謬的。


    荒謬得就像這場審判一樣。


    小薑讓他失望了。小薑根本沒有意識到這些。小薑下達了殺死千麵人的指令。


    “這個孩子學得很快,他是個聰明的人。”“公子”從旁誇讚,在初新看來,這誇讚卻似誅心之語。


    “你好像很喜歡搬弄人心中的惡。”初新對此頗感厭惡,厭惡到不願正眼看“公子”。


    “看來你不是荀子的信徒,”“公子”對於激怒初新一事沒有任何不快,反倒顯出得意,“荀子相信人性本惡,人為了自己的私心可以做出許多惡毒的事情。”


    荀子是戰國末年儒家學說的著名繼承人,門下高足韓非、李斯皆是法家代表人物。與先賢孟子相反,他提倡“性惡論”,認為人生來就具種種欲望,極易引發混亂和爭執。


    這給了“公子”足夠好的解釋:“你說我在搬弄人心中的惡,不如承認人心本就是肮髒的。”


    “肮髒?餓了想吃,困了想睡,累了想休息,看見錢想掙,這怎麽能算肮髒?”


    初新不認同“公子”的看法,因為人的天性就是如此,有欲望,有私心,不可算善,也不能論及惡。


    “公子”笑了,他的邏輯開始完滿:“那我問你,餓的時候隻有一碗飯,卻要三四個人分,這三四個人會怎麽樣?”


    初新說不出口,一霎時有好幾種答案浮現:平分,殺死一兩人後再分,甚至一個人獨吞。


    平分恰恰是他認為最不可能出現的情況。


    “你是不是領會我的意思了?”“公子”不再追問,而是繼續欣賞著這場審判。


    千麵人的腿軟了,褲子也被熱流打濕,他靜候著另一人的審判。


    另一個人便是假爾朱榮,他遇事永遠是一副顫巍巍的樣子,唯唯諾諾,大氣不敢喘。


    小薑質問道:“你犯了什麽罪?”


    有人介紹道:“他是爾朱榮,鎮壓六鎮起義的人就是他,他是個靠屠戮同胞攀上高位的混蛋。”


    有人補充道:“他娶了五六房側妻,到處強搶民女,連有夫之婦也不放過。”


    還有人義憤填膺地罵道:“我夫人就被他劫走了。”


    哄笑聲後,觀者又高唿“殺了他”,聲音比千麵人時更響亮,大概剛才沒有喊的人,現在也已如幹草般被煽動被燃點,成燎原之勢。


    人呐,脆弱渺小的人,不辨黑白的人,活在謊言世界中的人。


    “公子”笑著對初新說:“我還是要為他澄清的,因為他對我還有用。”


    初新茫然地望著石台上的受審者,問:“你究竟要做什麽?”


    “顛倒光暗,翻覆天地。”


    “公子”直起身子,眼中有一抹奇異的光彩,像雲端的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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