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在郊外,很小,月光灑下,蒙上一層輕霧。一塊木板豎於墓中,上麵沒有寫任何字。


    晴死前的身份是殘狼的首領,即使她並非“公子”,也絕不容於俗世。


    世人對一件事的判斷多隻局限於所見,大家都喜歡震撼的過場,無人在意庸常的真相。或者說,真相相較於人類的熱忱,要無足輕重得多。


    “公子”問:“這墓裏埋著什麽人?”


    初新迴答:“一個因你而死的人。”


    “公子”又問:“你說她因我而死?”


    初新強忍憤怒說道:“難道不是?”


    “公子”道:“絕不是。”


    初新質問:“難道她扮作你的樣子不是你的計劃?”


    “公子”解釋:“確實是我利用了她,可我沒有讓她自殺。”


    初新厲聲責問道:“那種情形下,她還有辦法活下來嗎?”


    “公子”淡淡地說道:“有,而且不止一種。”


    除了“公子”,任何人說出這樣的話語,初新都絕不會相信。世界上如果能有一個人想出於羽林軍和星盟密不透風的包圍中逃脫的辦法,那個人一定會是“公子”。


    初新冷靜了下來,像一團被冰雨澆滅的火。他問:“她為什麽自殺?”


    “公子”說道:“因為你,因為你們。”


    初新在咀嚼這句話的意思。


    “如果你不在糧倉,如果你們不設計捉我,她又怎會死?”


    “公子”的話語像兩記重重的耳光,扇得初新有些發愣。


    “你自以為能聯合三股力量絞殺殘狼,卻沒想到各方勢力仍在勾心鬥角,誰都不願輕易出動,引起損耗,你和千麵人是兩條最嫩的狐狸,根本玩不過天子與三叔,更鬥不過我。”


    “公子”稍作停頓,瞧了一眼初新的反應。初新的臉色並不好看,不知是綿密的黑暗浸染而成,還是蒼白的月光籠罩之故。


    “其次,古樹的女人是不可信的,她們能輾轉不同男人身側,左右逢源,也就能在你最虛弱最無助時往你背後捅上一刀。”


    他說的自然是露白。


    初新雖然早已猜到露白背叛,此刻親耳確認後仍是悵惘若失。


    想到她畢竟奮不顧身地救過自己時,初新沒有好受些,反倒更加難過。


    他發現自己對抗的力量是不可逆轉、無法阻擋的。


    “我猜三叔與爾朱榮一定是來找你幫忙的,他們現下需要你的人,你的劍,可一旦他們達成各自的目的,你對他們來說就如同一片落葉,是生是死都沒關係。”


    初新好不容易組織好了語言,正欲反駁,“公子”的下一句話卻輕而易舉地擊潰了他。


    “別忘了,天子為什麽肯放過你?不是因那老者求情,而是你於他已毫無意義,生或死都一個樣。”


    初新坐到了地上,他忽然覺得很疲憊,再也站不穩。


    “晴正是考慮到你若故意放走她必會惹來大麻煩,才會引刀自裁的,”“公子”彎下腰,拍了拍插在墓中的那塊木板,語氣說不出的寂然蕭索,“或許你該好好想想,這出悲劇是什麽釀就的。”


    說完,他打算轉身離開。初新用盡最後的力氣叫住他,問道:“你究竟是她的什麽人?”


    “公子”的腳踏在泥濘處,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響,他的人似這黑夜一般,深邃、幽靜,隱匿著不為人知的痛苦。


    他沒有停下步伐,也沒有迴答。


    在屋頂上,晴望著月亮說出的過往如溪水般流淌在初新心底的傷疤上,他怒吼著問:“你為什麽不娶她?”


    他的白袍漸漸沒入黑暗,隻剩肩膀的一抹仍未消散,像極了那天盛放於山間的雪花。


    初新握緊了他的劍——青黃古雅的“七月”,他最慌亂的時刻,隻能從這柄劍中汲取鎮定的力量。


    他站起身,朝著“公子”消失的方向走去。


    受製於人者動彈不得,製人者同樣不得動彈,算是一種巧妙的諷刺。


    酒館內唯一能自由活動的是受了傷行動不便的敏。看似穩定平穩的局勢,牽一發而全身動,任何微小的變化都能招致全然不同的結果。


    先開口的是爾朱榮,他那雙眼睛中難得一見的慌亂因“公子”離去而消失,重新恢複了深邃幽冷的模樣。他對高歡說:“我知道你素來有代酋帥之心,因為你覺得他不如你。”


    “他的確不如。”高歡的手不經意地掐重了些,他沒敢盯住爾朱榮的眼睛,而是一直瞧著宇文泰的動作。


    爾朱榮額頭的青筋跳躍了數下,他的脖子已被掐出血印,但他還是沒有停止言語:“你從葛榮處叛逃至酋帥麾下,由馬前卒重新幹起,我便明白你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也看出你有狼子野心,絕不會忠誠於什麽人。”


    宇文泰摸了摸衣角,高歡警惕地眨了眨眼睛:“此話怎講?”


    “葛榮是個胸無大誌之人,胡漢成見頗深,他認為邊境胡人喪失原本的貴族地位是源於孝文帝的變法舉措,對漢人懷抱仇恨,入城劫掠,略地屠戮,近來他們攻下滄州,所殺之人竟占十之七八,長此以往,他一定會輸。”


    爾朱榮的看法無疑鞭辟入裏,任何心胸狹隘,認定自身種族高人一等者都注定要被曆史所拋棄,所淘汰。


    高歡在聽,他發現真正的爾朱榮果真雄才大略,比明麵上那個酒囊飯袋強太多。他雖然從“公子”處得知此訊,但他也不願主動拆穿,因為他若要成為操縱傀儡的人,選擇的傀儡絕不可太聰明,太精幹。


    爾朱榮接著說道:“你拋下葛榮投奔酋帥,說明你有獨到的眼光,看問題切中肯綮,加上你曾馴服過一匹任何人都駕馭不住的野馬,我就知道你一定是個帥才,一定能勝任統兵的重任。”


    高歡道:“說下去。”


    爾朱榮道:“可是葛榮畢竟賞識提拔了你,你雖說是漢人,葛榮也並未因此歧視你,對你而言,他亦師亦友。此時酋帥大軍正與葛榮對峙,雙方為搶洛陽必有一戰,就算是背叛,你也不該逃到他的死對頭這裏,不忠且不義。”


    高歡大笑:“什麽是忠,什麽又是義?”


    爾朱榮迴答:“為主謀利是忠,替友分憂是義。”


    高歡搖頭否認:“你說的是小忠小義,我求的卻是更高的忠義。”


    爾朱榮冷笑:“怎樣才算更高的忠義呢?”


    高歡的眼中像有光芒在閃動:“順天保民,胡漢一家,老有所樂,幼有所養。”


    爾朱榮輕蔑地點了點頭:“話說得的確動聽,可這些事情連古代聖君都未曾實現,你敢說你比湯吾周公更為賢明?”


    高歡不加理會,繼續道:“老子曾說,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最高的忠義絕不局限於一人一事,我效忠的是大道。”


    爾朱榮淡淡道:“你效忠的不過是你自己。”


    高歡的眼前突然黑了,他感到身體沉重得不再屬於自己,重重地跪在了地上。


    “你的確應該跪下。”爾朱榮絲毫沒有意外,就好像此時此刻高歡就應該做出這番奇怪的舉動。


    到底是為什麽,高歡一直搜索著答案。他忽然聞到一股奇特的味道,從他的肩膀散發,傳入他的鼻腔。


    “肩膀……”


    “正是,在拍你肩膀時,我就已料算到這一幕的發生,”爾朱榮的臉上描著一筆微弱的悲戚,“連我自幼一起長大的朋友尚且會背叛,更何況是同我無親無故的你。”


    有誰知道爾朱榮此時的心情?


    沒人能形容爾朱榮現下的心情,他感到無奈,感到可悲,雖然他已經曆過,在夢中無數次重演過,他依然覺得很諷刺。


    人比動物高貴,高貴在人的思想;人比動物肮髒,肮髒也在人的思想。


    他親近的人又一次背叛,即使他早有準備,在高歡的肩膀處抹上了迷香的粉末,又提前讓其餘人喝下了放有解藥的酒,可他還是很失望。


    失望已極。


    高歡的倒下解放了宇文泰的行動,他抄起酒碗朝“天經地義、守正不阿”四人擲去,他知道在場眾人中三叔的武功最高,即使無法走路,三叔的暗器也能起到極大的威懾作用。


    據說白馬寺的寶公大師通曉過去未來,尤其擅長相人。他對三叔的四字評語是:深藏不露。


    酒碗看似要砸到鄭義時,卻拐了個彎迎上了狄布。狄布鼻子一酸,眼睛被迫緊閉,鄭義也由於剛才的虛驚而空揮一拳,宇文泰已看準時機抓住了鄭義的手臂反扭。


    一陣痛苦的叫喊後,鄭義的手臂如斷掉的蓮藕,隻餘下維係懸掛的筋絡。


    荊守擊出一拳,拳速甚快,宇文泰毫無閃避的辦法。


    可他生吃一拳後,卻什麽事也沒有。


    荊守的手斷了,他沒有鄭義那麽好運,連筋絡也分崩離析。宇文泰竟能在荊守這等南拳高手出拳一刻用劍削下他的手臂,幹淨利落,細看之下還有些炫技的嫌疑。


    血奔湧而下,荊守那張能說會道的嘴現在的用途和鄭義一樣。


    用作發泄痛楚的呻吟和叫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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