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橫交錯的棋盤,縱橫交錯的黑白。


    元歡坐在棋盤的一頭,鄭儼坐在棋盤的另一頭。


    鄭儼落下一子,環視著他們所在的房間道:“王爺的生活還真是簡樸。”


    元歡思索片刻,也落下一子,淡淡地說:“我是個愛好很簡單的人。”這一手棋落在了一個很奇怪的位置,遠離鄭儼的白子,鄭儼雖感詫異,卻也沒有多想,繼續盯著自己被元歡圍追堵截的大龍。


    三個女人進了房間,捧著果盤和糕點,三人打扮並無不同,隻是姿色各有差異,當中女子貌美,立刻將鄭儼的眼睛勾住了,時不時偷瞟一陣。


    “鄭大人,這一步棋看來不好下啊。”元歡笑著調侃道,鄭儼不得不收迴心思,盯緊了棋盤。左右的女人徐徐退出,剩下中間那個危坐於元歡身旁,鄭儼心下竊喜,以為元歡猜到了他的喜愛之意,想要把這個下人贈送給他,下棋也變得果斷了許多。


    “王爺的布局嚴謹,落子雖少,占地卻多,不愧是弈棋高手。”鄭儼開始拍起了馬屁,雖然元歡的棋藝的確高超,但缺少適當恭維的優秀就好比“大”字和“太”字相比一般,總覺得缺了一點。說完這句話,鄭儼往嘴裏塞了一顆青棗,又向女人投去了期待的目光,女人隻是低頭看棋,這讓鄭儼有些失望,他是個俊美的男子,可沒有佳人欣賞的俊美就好比“馬”和“馮”相比一般,總覺得不止缺了一點。


    “白子看似散亂,實則首尾相連,我的幾次進攻都被擋迴,大人才是高手。”元歡拈起一子,邊推敲邊說道。


    “王爺過獎了。”


    元歡似乎考慮好了,食指和中指夾著黑子準備落下,在碰觸棋盤之前的一瞬間,他忽然問鄭儼:“大人,元歡聽聞善弈者從對手弈棋的戰術策略、落子速度和對局表現中,可以看出對方的為人,不知您是怎麽認為的?”


    鄭儼附和道:“王爺說得極是,弈棋善攻者積極進取,善守者勤懇踏實,落子速度快的人常常勇敢甚至莽撞,舉棋不定者往往在生活中也猶豫軟弱,沒有主見。”


    元歡滿意地落下了他的黑子,又微笑著說道:“大人的布局形散而神不散,對弈時談笑風生,可見智慧超群,為人做官皆能左右逢源。”


    鄭儼得到誇獎,謙虛地擺擺手笑道:“哪裏哪裏,王爺抬愛。”


    元歡不知從哪裏掏出一卷竹簡拿在手中:“我今日有一疑問想請教大人,大人貴為中書令,必定博覽群書,請不吝賜教。”


    鄭儼遲疑著點點頭,猜不透這個聰慧過人的皇族叔要做什麽。


    元歡問道:“大人可知,圍棋由何人創製?”


    鄭儼不假思索道:“據說是堯為了教導丹朱而發明的。”


    “大人所言不錯,丹朱性急,帝堯想用圍棋來引導他學會如何靜下心來,如何周密地思考。”元歡右手握住竹簡往左手手掌中一敲,一邊觀棋一邊說道。鄭儼已落子,白棋破了黑子的重重包圍,似乎被盤活了,他有些得意,清了清嗓子說道:“丹朱天資聰慧,棋下得極好,是最古老的‘棋聖’。”


    “是啊,一個人能被尊為‘聖’可是一件非比尋常的事情,”元歡並沒有被成功逃竄的白棋所惱,世界上可能沒有什麽東西能讓他氣惱,“丹朱除了擁有出眾的智慧外,也應該戒掉了心急浮躁的毛病。”


    他把手中的竹簡遞給鄭儼,落下一子,接著說道:“這卷《竹書紀年》上記載,舜將堯囚禁起來,不讓丹朱與父親見麵,我的問題就在這裏。”


    鄭儼看了看元歡落子的位置,隨後準備攤開竹簡看上麵的字。他邊吃著桂花糕邊問元歡:“王爺的問題究竟是什麽?”


    “按理說丹朱並不是個不肖之人,為何帝堯卻禪位於舜?竹簡中所言,是不是在告訴我們,這是一場陰謀,一場叛亂?”元歡的笑容在那一刻消失了,打開竹簡的鄭儼像被人在後背塞了一大塊冰,打了個寒噤的他也瞬間看懂了這盤棋。元歡之前那遠離白子的怪異一著正是最後的殺招,鄭儼的白棋龍頭被斷,迴天乏術。竹簡上所記錄的也根本不是《竹書紀年》中的內容,而是七個隸體字:汝與太後欲弑君。


    “你……你……”鄭儼指指棋盤,又指指元歡,一時半會兒竟說不出完整的話來。


    元歡食指輕點,將身旁女人的下巴挑起,她的臉完整地映在鄭儼眼中。怎樣的絕色,增一分太長,減一分太短,丹唇微啟,美目流光,不施粉黛卻能顛倒眾生。


    “大人喜歡嗎?若是喜歡,我便送給大人。”元歡的風度仍是那麽出眾,語氣仍是那麽謙和,但他已經不笑了。有很多人認為,除了吃飯睡覺,元歡無時無刻不在微笑著,鄭儼知道他們錯了,可他卻可能再也無法糾正那些無知的人的錯誤。


    他有這樣的預感。


    “我……我……”


    “大人一會兒說‘你’,一會說‘我’,我不懂是要還是不要。”


    鄭儼顫抖著,用盡全身的力氣大喊道:“你是怎麽知道的!”


    元歡哈哈大笑起來,這笑容已變味兒了,有種捉到老鼠的貓在玩弄爪間獵物的戲謔意思。鄭儼隻能等著,等他笑夠,等他開口迴答。鄭儼很想在元歡這張白淨的臉上打一巴掌,可他不敢,隻要還有活下去的希望,他就不會有任何不明智的舉動。


    “其實很簡單,”元歡笑得有些累了,“你在皇宮裏待的時間太長,人又生得英俊健壯,我們那位太後又是個年輕的寡婦……”鄭儼急了,跳起來跺著腳道:“我說的是弑君,弑君!”


    元歡也站起身,伸了個懶腰道:“我也是剛剛才知道的。”


    鄭儼這時才明白自己的舉動有多麽愚蠢,誅九族的大罪,他本應該打死不認的。元歡將那女子扶起,牽著她的右手,放在鼻子邊聞,陶醉地閉上眼說道:“鄭大人,我先同內子迴房了,你就在此休息吧,要走也隨時可以走,恕我不送。”


    鄭儼又一次瞪大了眼睛:麵前這下人打扮的美人竟是元歡的妻子,知曉自己秘密的元歡竟打算放自己離開。說完話,元歡已經拉著女人緩步出門,朝另一間屋室走去。


    “我畢竟是太後的寵臣,而你隻是一個處處被提防,毫無實權的王爺,你不敢動我。”鄭儼很想痛痛快快地笑幾聲,用以消解剛剛的恐懼,可終究這裏是萬順王府,未免節外生枝,他打算馬上離開。小跑著出了房門,他就一直在盤算如何對付元歡。“栽贓嫁禍!讓他替我背造反的黑鍋!”他還要告訴所有人他眼中元歡的可怕麵目,他要讓所有人知道元歡不笑的時候有多麽駭人,起碼他已被嚇得三魂六魄統統出竅。他正這麽想著,卻隱隱感覺腿像被灌了鉛,腦袋也一片混沌。


    他已經跑過了池塘和巨石,隻要再穿過一片矮樹林就可以走出王府,可他殘存的力量卻隻容許他思索兩個問題:好不容易出趟皇宮,離開太後宮闈的自己為什麽要受邀來到這該死的萬順王府?專心下棋偶爾看看美人的自己為什麽要貪嘴吃那顆青棗和那塊桂花糕?


    然後鄭儼便倒下了,倒在細微的蟲鳴與溫潤的春風中。


    春天的夜晚,有時過得很快,有時又難以打發。後世的人,有的說“春宵一刻值千金”,有的說“春色惱人眠不得”,個中差別,其實全看各人的心情好壞。


    元歡的心情當然很好,好得不能再好,鄭儼和胡太後的秘密都被他知悉,穆越蘭像隻貓一般依偎在他懷裏。穆越蘭正是他的妻子,丘穆陵氏有名的美人,她給自己取了一個南國的名字,越蘭,她身上總是散發著蘭花高潔的香味。


    元歡用手指輕戳著穆越蘭的鼻尖,嗔怪道:“下次可不要穿著下人的衣服進來端果盤了。”穆越蘭卻還嘴道:“我隻想看看你和這個鄭儼在屋裏做什麽。”


    元歡笑出了聲:“他是胡太後的麵首,又不是我元歡的。”


    穆越蘭忽然好奇地問道:“他剛剛叫著‘弑君弑君’,是什麽意思?”


    元歡依然微笑著解釋:“他和太後要謀逆。”穆越蘭著急地拍打元歡的肩膀責怪道:“那你還放他走?”元歡把穆越蘭的手放迴原處,揶揄道:“幸虧你的嘴不饞,不然你也得昏睡八個時辰之久。”穆越蘭略加思索,問道:“你是說,那果盤和糕點裏下了藥?”


    元歡點頭以示肯定。


    “你打算向天子揭發他們?”


    元歡歎了口氣道:“若是我有證據,也就不必大費周折套鄭儼的話了。”


    “那你打算怎麽辦呢?這鄭儼可是太後身邊的紅人,無論是殺了他還是關著他都會露餡。”穆越蘭有些擔心,用手臂蹭著元歡的胸膛。元歡仍是微笑著,沒有言語。他把穆越蘭右手的食指放進自己的嘴裏吸吮著,穆越蘭也不再問,配合著元歡的動作。


    夜色真美,穆越蘭望著窗外的月亮,幽幽地說了一句:“其實我很羨慕胡太後。”元歡沒有答話,他的嘴並不空閑,穆越蘭繼續說道:“她的欲望很重,可她總能如願……”


    她沒有說下去,她感到一陣疼痛沿著手指傳遞到了她的心髒,可她也沒有叫喊。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元歡咬破了她的食指,血從傷口冒了出來,兩個人都驚愕地看著指尖的那抹紅色,兩個人都明白自己戳到了對方的痛處。


    一切如舊,一切卻都已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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