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已凝,血腥味仍未散。


    初新坐在驚魂甫定的郝掌櫃身旁,郝掌櫃麵對著兩具屍體,一具是他妻子,一具是他孩子,捂著臉,卻流不出一滴淚來。


    莫大的痛苦往往已無法用眼淚陳述。


    “他們為什麽要找你?”初新清楚這個問題不合時宜,但他一定要問,他必須弄明白殘狼出現在洛陽的原因。


    “他們想知道我的粟糧藏在哪裏。”郝掌櫃揉搓著眼睛,困倦、驚嚇和刺激已經讓他看起來老了十歲。


    “城南的稻米和粟糧近來不是都賣光了嗎?”初新有些不解。


    “明麵兒上賣完了。”郝掌櫃黯然道。


    “‘明麵兒上賣完’是什麽意思?”初新更不明白了,難道拿來賣的東西還要藏著掖著,擺在暗處嗎?


    “你不懂的,你不做生意,不會明白生意有多難做。”郝掌櫃言罷離座,默默地向外走去。初新看著郝掌櫃遲緩的背影,不知該怎麽辦才好,他忽然長身而起,大聲喊道:“郝掌櫃,你要去哪裏?”其實他應該知道郝掌櫃的去處——一個沒有痛苦沒有幸福沒有意識的地方。


    死真的能解決一切問題嗎?恐怕不能,但死卻的確可以逃避一切問題。


    初新快步上前攔住郝掌櫃道:“你還不能死。”郝掌櫃苦笑,把初新橫在自己麵前的右臂壓下,緩緩說道:“年輕人,這世間的酸甜苦辣我已經嚐夠,為何不能死?”


    初新想不出理由,郝掌櫃家中隻有這妻兒兩人,如今突遭橫禍,他已是煢煢孑立。郝掌櫃指著初新的劍接著說道:“我不像你,劍術好,是個大俠客,我報不了仇。”初新低頭看看自己的“七月”,又抬頭盯著郝掌櫃死灰般的眼睛,往他的身側跨了一步,讓出了郝掌櫃出門的路。


    生死隻是一念的事情,當殘狼部眾的劍架在他喉嚨上時,他拚了命想活下去,可當危機過去,他卻再無生趣。如此看來,人的確是一種奇怪的生物。


    初新凝視著地上的屍體和血汙,忽然用一種冰冷的語調說道:“你就算要死,也起碼先埋葬了他們倆。”他說得很慢,咬字清楚,像在陳述一件很普通的事情,郝掌櫃卻已跪在地上,泣不成聲。


    三月過半,春色將盡,清晨還帶著些許寒意。一家酒館開門總是格外早,不僅因為白晝在逐漸變得很長,也是因為它的女主人很努力。敏穿戴整齊,正打算去城南買一籃鮮花。她喜歡在每個客房的案幾上放一碗浸水的花瓣,有時是桃花,有時是杏花,不單單是為了取悅客人,更是由於她愛花。


    美好的事物,比如花朵,總是凋謝得很快,可如果把花瓣一片片摘下放進清水裏,花的鮮嫩就能保持很長一段時間。


    剛一下樓,她就看見兩個人趴在桌子上,走近細瞧,聞到了一股撲鼻的酒味兒,趕忙伸出手捂住口鼻。她想不通郝掌櫃和初新怎麽會如此投契,居然對飲喝掉了她三小壇白墮酒,口中喃喃“天殺的初新,老是拿我的酒做人情”,卻又吩咐跑堂夥計給兩個醉鬼披兩件衣服。


    安排妥當之後,敏正了正插在發髻中的桃木釵,提籃出門,也不知哪裏來的興致,南國的歌謠又跑到了她的嘴邊。


    “春林花多媚,春鳥意多哀。春風複多情,吹我羅裳開。”


    初新醒過來時,郝掌櫃已經不見了,他沒有驚慌,沒有去尋找,隻是摸著自己疼痛的腦殼,打著哈欠。一伸懶腰,身上披著的衣服就滑到了地上。敏剛剛買完花迴來,初新瞥見她進門,怕她生氣,趕忙撿起了地上的衣服。敏裝作沒有看見,徑直走過來問道:“郝掌櫃呢?”


    “走了。”


    “走了?”敏拿起了地上東倒西歪的酒壇,一個一個擺在桌上道,“一壇酒洗一天碗。”


    初新的眼珠子都快掉出眼眶了,半晌,他支支吾吾地問道:“我能付你錢嗎?”敏搖搖頭,轉身走迴櫃台,忽然問道:“郝掌櫃為什麽要和你喝這麽多酒?”


    初新把空酒壇放好,又把衣服掛起,迴答道:“郝掌櫃要離開洛陽迴老家。”


    這次換敏的眼珠子跳出眼眶了:“好好的米鋪生意放著不做,迴老家做什麽?”


    初新沒有答話,郝掌櫃這樣的人能活下去已是件不易的事情,至於他要去哪裏,要去做什麽,倒成了無關痛癢的問題。初新在心裏默念,隻要郝掌櫃能夠活著,怎麽樣都可以。


    敏看他又發起了呆,也不再追問,正看著賬本,初新卻嬉皮笑臉地站到了她麵前。他問道:“如果你有一千壇好酒,卻壓著不肯賣給客人,這會是什麽緣故?”敏“謔”了一聲,冷眼瞧著初新道:“你幾時對賣酒感興趣了?”初新賠笑道:“你知道我這個人總喜歡想些奇怪的問題。”


    敏手執毛筆,用筆杆頂著下巴思索一陣,掰著手指頭說道:“第一,就是我跟你一樣是個酒鬼,天天拿酒當飯吃,看著一千壇好酒心裏就能樂開花。”初新吐吐舌頭,心道郝掌櫃總不至於把粟糧當成寶貝吧。


    敏左手食指壓住了右手的無名指道:“這第二嘛,就是那一千壇酒賣不了太貴的價格,我在等合適的時機,等價格一抬,我就將它們統統賣了。”初新暗忖這個恐怕也不是郝掌櫃不賣粟糧的原因,南方產的稻米在洛陽是達官貴人的奢侈品,近來卻都供不應求,想來粟糧的價錢已經賣得很高了。


    敏又彎了彎右手的中指道:“第三種可能,如果洛陽城還有另一家大酒館,也有這一千壇好酒,那我可要斟酌一番,不能輕易賣掉。”初新脫口問道:“為什麽?”敏用毛筆杆敲了敲初新的腦門:“你傻嗎,我若是賣完了酒,酒價豈不是由他們說了算了!”


    沉吟片刻後,初新問道:“城裏大的米鋪有哪些?”


    敏迴答道:“就這麽幾家,城南的好運米鋪,城西的豐年米鋪,最大的一家是城東的誠心米鋪。”隨即她又壓低了聲音,湊到初新耳邊補充道:“誠心米鋪的劉掌櫃朝中有人。”初新的眼珠子轉了三圈,拿起劍大搖大擺地往門外走,他的背後仍插著魯勝班製作的華貴刀鞘和那柄菜刀,敏覺著滑稽,嘀咕著:“又是寶劍又是菜刀的,不像樣。”她忽然想起了什麽,試圖叫住初新。


    “喂,千麵人今日午時三刻問斬,虎賁軍裏那個姓賀的頭領問我你願不願意去監斬?”


    初新鬆了鬆手腕的筋骨,望著一家酒館門口川流不息的車馬人群,歎了口氣道:“我就不去了,你知道我不喜歡殺人,也不喜歡看別人被殺。”殺人不是件愉快的事情,看別人被殺亦並非什麽享受,可刑場總是聚集了一大批圍觀者,初新沐浴著和煦的春風和溫暖的初陽,心裏有些可憐這群人。


    不懂得生命的美好和可貴,又怎麽懂得享受春天呢?


    隻要沒有急事,初新走路總是很慢,慢慢地走不僅能夠保存體力,也可以讓他多看看周遭的景物與人。像初新這樣的劍客,最愛看的當然是漂亮的姑娘。銅駝大街寸土寸金,遍布著達官貴人和富豪巨賈,自然也到處都是姿容秀麗的女人。前腳走過一個頭戴凹頂垂裙皂帽,穿著紅色窄袖長裙的少女,後腳就跟來一個頭梳高髻、金飾玉帶的貴婦,絲絨長袍及地,她卻滿不在乎。初新猜測她家中可能還有數十件這樣的衣服。


    生活在這樣的城市裏,無論是多麽淳樸的人都會變得精明一點,貪婪一點的,因為財富是用來衡量成功與否的標準,權勢是決定多少女子願意傾心的籌碼。


    誠心在被這兩樣東西浸染之後,可能就會變成黑心。


    正思索間,誠心米鋪已經到了。


    粟糧的價格已經很高了,稻米更甚,初新雙臂抱胸,左手拿著“七月”,盯著米鋪門口的一袋袋米看了很久,忽然對著盛米的夥計喊道:“我要買粟糧。”


    夥計嚇了一跳,抽空瞅了初新一眼,想瞧瞧什麽人敢大聲喧嘩,擾他清靜,看初新貌不驚人,衣著也很普通,便隨口應了一句:“買幾斤粟糧?”


    初新微微一笑,伸出三根手指。


    “三斤?”夥計的猜想得到了驗證,已開始一鏟一鏟盛起米來,初新卻打斷了他。


    “我要買三百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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