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清濁對她一番言語,極是欽佩,可也因其不怒自威的氣質,打心底有些拘謹,生怕自己有什麽不好,會為她所苛責。秦良玉笑道:“做父母的不易,方才好不容易平複心緒,給這不成器的孩子一攪,又忍不住說了許多大道理。”


    許清濁脫口道:“將軍說的道理很對,連我也受益匪淺。”秦良玉笑道:“道理原也不是說的,而該自己領悟。”擺了擺手,道:“許公子,我請你來,是想詢問你父親的事,盼你能相告一二。”


    許清濁點了點頭,道:“秦將軍想問什麽?小侄知無不答。”他想這女將軍與父親合創武功,應是摯友,且親見其風度,領教其正論,極為心折,已當秦良玉是很親切的長輩,自然以誠待之。


    秦良玉歎道:“我學武二十餘載,殺敵無數,隻當已是心如止水,沒想到一見許公子和犬子同使這招‘明燈照玉’,心神頓時守持不住,如迴當年,竭力平複許久,方敢出來會見許公子。”


    許清濁心道:“原來你叫兒子招待我,自己沒了人影,不是去換了衣裳來見客,隻是平靜心緒。”又聽她道:“你父親這些年一直在關外麽?他做了些什麽?又是怎麽死的?”


    許清濁納悶:“這些年?這些年是哪些年?”想了一會兒,道:“先父忙於兵務,極少和我談論往事。我隻能從自己記事起,把所見所聞的都告訴將軍。”秦良玉點頭道:“好,多謝你了,請喝茶。”


    許清濁呷了一口茶,便將許明燈在關外的事跡一一道來。許明燈從不與他交心,他敘述父親之事,隻能以自身出發,講著講著,全然變成了他自己的成長經曆。秦良玉卻也聽得入神,沒有打斷他一次。


    最後講到許明燈為“錦繡四劍”誤傷,遭了努爾哈赤毒手,身死遼東,自己入關拜師學藝的事則略過不提。他從小耳濡目染,對關外局勢所知不少,當時雖然年幼不懂,長大後漸漸明白,已能洞悉努爾哈赤的野心。


    秦良玉聽他說罷,心思沉浸,好像意識飛去了十多年的關外,親曆了槍王的戎馬半生,半晌迴過神來,恍如隔世,忽地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許清濁奇道:“秦將軍,你怎麽了?”


    秦良玉道:“我生平難得有愧,對不起的隻有兩人,一是我師父俞老爺子,二就是你父親了。”許清濁聽得一驚,忙問:“俞老爺子?您是我師公的徒弟?”秦良玉點頭道:“我雖不是按武林規矩拜的師父,確曾在俞家學藝多年。”


    她說道:“先父曾是本地郡學的貢生,平生好學,尤其喜愛讀兵書,大有執幹戈衛社稷之誌。當年他親自教我兄妹三人兵法,又將我兄妹送到洛陽俞家,托名震武林的俞老授我三人武藝。後來,先父嫌我們練那上乘武功不能速成,怕平白耽誤了光陰,於是召迴我兩個哥哥,令他們從此潛心兵法。想我是女兒身,要想做官、做將軍很難如願,耗時久些學一身武功倒也無妨,將來還可給兩個哥哥當親衛,保護主將,一樣能立下功勞。於是我在俞家學武,將近呆了十年。”


    許清濁心想:“秦將軍與爹爹竟有十年之誼。”秦良玉道:“俞老爺子兩個徒弟,都是我的師兄,一個是穀豐庭穀師兄,一個是你父親。但他們是按武林規矩正式拜師的,我隻算在門下學藝,當然他們並不見外,我想學什麽都肯教我。”


    許清濁也算武林名門的弟子,懂得其中關鍵,說道:“既不藏私,那也與正式拜師沒什麽區別了。”秦良玉搖頭道:“不,區別很大。你應該聽說過,你師公創立俞家一門時,曾立下了一個重誓。”


    許清濁一怔,忙道:“是那‘門下弟子不可入仕為官’的誓言麽?”秦良玉苦笑道:“正是,穀師兄和許師兄須守這誓言,我卻不必,先父正是為此,才不讓我兄妹正式拜師。可惜那時我還年幼,不知道這件事,俞家人和兩位師兄怕我因與眾不同而生自卑,也從來不提,很久很久以後,我仍不知俞家有這誓言。”許清濁心中一動,似乎想到了什麽。


    秦良玉續道:“我在俞家學藝,初幾年還是個小丫頭,與穀師兄年紀差得太大,他已娶妻生子,平日待我如女兒一般。許師兄卻比我大不了幾歲,他是洛陽城鐵匠的兒子,小時候在城裏玩耍,偶然給恩師瞧見,發覺他是天生的習武之材,於是收為了二弟子。後來他父母得瘟疫死了,就直接搬進了俞府裏,我們兩個外姓徒弟同住同行,實是青梅竹馬之交。”


    許清濁第一次聽說父親的身世,激動之餘,又遺憾祖父祖母早逝,未能有緣拜見,半晌道:“原來秦將軍既是先父的同門師妹,還是一起長大的好朋友。”


    秦良玉微笑道:“好朋友嘛,那也未必。許師兄是練武奇才,學什麽都快,我卻遠遠不如,他每次練成了厲害招數,十分得意,見我還在埋頭苦練,總是蹲在一旁取笑我。我自幼好強,哪肯服輸?可真的練不過他,不知給他氣哭了多少迴。”


    許清濁撲哧一笑,心想:“沒想到爹爹以前也是個頑童。”秦良玉歎道:“我倆從小打打鬧鬧,年紀越長,爭執越少,感情卻是越來越深厚。後來恩師見許師兄將俞家武學逐漸精通,欣然之餘,也樂得清閑,常令他傳授我武功。許師兄當了我半個師父,雖還沒成年,已有名家風範,聽他講解武功,就如聽大儒注經、名帥授兵一般,加上與師兄相處,不必像麵對師父那般拘謹,我也就老纏著他,他也十分願意教我,兩個人可謂形影不離,親密無間。”


    許清濁心道:“倘若你們一直這般要好下去,如今也不會分隔兩地,生死離別了?看來後來必有變故。”又想:“也虧爹爹和秦將軍沒成,不然我許清濁也無法出生了......哎呀,我想這些無聊的幹嘛?”當下掃清雜念。


    秦良玉道:“許師兄十八歲出師,在洛陽武林同道麵前亮過相後,恩師命他外出除寇,弘揚俠義。從此他數月才歸家一次,每次迴來都給我帶了很多禮物,跟我講述各地有趣的逸聞,也不忘盡心點撥我的武功,我覺得他一點變化都沒有,還是那般可親。卻不知他在武林中,已連敗無數高手,給人稱作‘槍王’,名頭如日中天,幾乎與恩師並駕齊驅。”


    許清濁點了點頭,暗想:“爹爹果然也是少年成名,不輸恩公和師父,我如今亦到了他們成名之年,但武功還差勁得很,唉!”又想:“他們天賦極高,尚且勤學苦練,我若不更加把勁兒,焉能追趕上他們?”


    秦良玉道:“有一次,他指點我武功,用出了武林中其他門派的絕技,叫我試試能不能攻破。我揮動長槍,怎麽也鬥不過他,問他:‘俞家槍比不上人家的功夫嗎?’他笑著迴答:‘不是俞家槍的事。反過來,若你使這些武功,我以俞家槍應戰,破你易如反掌。隻可惜,你不會這些五花八門的武功招式,我無法演示給你瞧。’我說道:‘俞家槍既然夠用,咱們專心練槍就行了,還管別人門派幹嘛。’他說:‘武學之道千變萬化,與人對敵,見識各門各派絕技,方才能印證所學,更上一層樓。’我學武,原本隻為了給自家兄長當親衛,不解他的言語,就問:‘是師父叫你這麽做的麽?’他點頭說:‘對呀,師父一直讓我多與別派高手切磋。’我脫口問他:‘你自己呢?你自己怎麽想的?’”


    她說到這裏,停了不語,許清濁正聽得入神,不知為何在此處打斷,卻也不敢催她繼續。秦良玉呆了片刻,才道:“就是這時,我和他初見分歧,再也不是以前那樣親密無間的師兄妹了。”


    許清濁大奇,忙問:“為什麽?”秦良玉道:“我從小受我父親教導,決意一生報國,學武亦為此誌鋪墊。因此我瞧他出師,心中十分羨慕,也盼自己能早日學成,好去軍中效力。我曾與許師兄形影不離那麽多年,從來以為等我出師,他也會陪我一起去建功立業。可我發覺他沉迷其他門派繁複的武學後,似乎寧可在江湖上打打殺殺,也不會與我同赴沙場。”


    她頓了一會兒,說道:“當日這念頭隻是一現,化作了隨口一問。可你爹爹卻答不上來,很久才說:‘我練武功,一直是師父讓我怎麽練,我就怎麽練,他是大宗師,教法肯定是對的......’我打斷他說:‘不是武功,你就沒有想做的事麽?你沒有誌向嗎?’你爹爹說:‘我本來就是個尋常百姓,能有什麽誌向?得恩師教授武學,闖下好大的名頭,沒有埋沒一生,已是十分幸運了。’我有點失望,於是不提這事了,見他掃了興,心中也略有些歉意,於是又央求他陪我練槍,他再使其他門派武功攻過來時,我仍舊左擋右隔支持不住,忽然靈機一動,拿槍尖反射日頭,借強光刺他雙目,管他旁門招式再繁多,眼睛刺痛了總要停下。他給日光刺了眼睛,反倒高興得不得了,稱讚這一招很有意思,當下琢磨半晌,幫我完善了招數,起名叫‘明燈照玉’,這名兒起的......哎,我當時還是少女,也覺得胸中一陣甜蜜。可轉念一想,這位可親可敬的師兄,以後卻與我誌同兩路,猛地低頭走出練武場,他連叫我幾聲我都沒搭理,這日竟然不歡而散。”


    許清濁暗道:“原來此招是這麽來的。”但覺秦良玉連曾經的少女心事都道給自己聽了,實在有些尷尬,抬眼瞧了她一眼,卻見她神色自若,僅微露淒涼,心中恍然:“秦將軍女中豪傑,既嫁夫生子,這段舊情大抵已不放在心上了。”


    秦良玉話鋒一轉,說道:“我十九歲那年,尚未出師,可因父親病重,迴鄉探親。到了家裏,有一個年輕男子也在,我一打聽,才知父親自覺時日不多,想在撒手前替我把終身大事定了,特意為我尋來一位如意郎君。我未曾考慮自己的婚嫁,就算偶爾念頭觸及,大概也就僅想到你爹爹過。突然叫我和一個陌生人訂親,我豈能答允?隻是我再不情願,也得順著父親之意,禮待這位客人,請他入座說話。可我和這男子略一交談,就發現他竟是個與我頗為相似的好男兒,雖家境優厚,卻不願碌碌一生,滿腔熱血,直欲報國為民。數語之間,我已與他聊得十分投機,說起帶兵治民,各抒己見,幾乎忘了時辰。要知連我的兄長、兄弟,平日勤學兵法,也有幾分是父親逼迫的,絕非完全自願,許師兄更從沒有這樣的誌向。而這個好男兒,胸懷大誌,不由不讓人打心底佩服,我和他一直攀談到夜裏,莫說是許師兄,差點把病中的老父都拋之腦後。送走他以後,我思索了一宿,第二日答應了我父親,也就答應了這門婚事,那好男兒也就是先夫馬千乘,麟兒的父親。”


    她說到這裏,望了一眼許清濁,歎道:“許公子,你別誤會我寡情,緣分二字,強求不來。我一眼就能認定,先夫正是能與我攜手同赴沙場的大丈夫,許師兄雖同我青梅竹馬多年,師兄妹情深,實已貌合神離。”


    許清濁不知該說什麽,嗯了一聲,示意聽在耳裏。忽地臉紅不已,想道:“情之一事,到底歸於緣分。若說緣分,我和靈兒少時結下梁子,長大重逢亦為仇人。可經曆了開州一役,她究竟肯向我吐露心聲,未必不是緣分作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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