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良玉續道:“我與先夫訂婚之後,迴到了俞府,許師兄闖蕩江湖,仍然未歸。我把此事稟明了恩師,恩師他十分詫異,但也沒有反對。他老人家很久都沒親自教我武功了,一直讓許師兄代授,可既想我是將嫁之身,不便再多留俞府。於是很費了心思,指點我本門武功的訣竅,希望我大婚之前體體麵麵的出師,不要嫁為人婦了還得學藝。此後數月,我武功進步固然神速,心中則暗暗納罕,許師兄武功早已青出於藍,師父能教我的,他也可以,卻為何藏著不教。等我出師的那日,終於想通了:許師兄他也知道我遲早會離開俞府,平日我學得慢些,就多留住我久一些。實話實說,我想通了此節,十分不以為然,大丈夫當斷則斷,怎麽能暗暗打這樣的小算盤,成心拖延,而不敢直麵真心?”


    許清濁聽她語意,似是斥責自己父親,父遭斥,子亦受辱。可他無論如何也生不出憤怒,默默無語,心想:“爹爹原來也隻是凡人,不是天兵天將,更不是什麽武曲星下凡。”


    秦良玉忽然苦笑一聲,歎道:“我怨他不誠,可我哪裏又想過他的苦衷?我出師那天,未請武林同道,隻恩師和穀師兄,還有俞家的幾位師兄妹,來為我慶賀送行。賀到一半,許師兄衝進屋來,神情前所未有的激動,拉著我就要出門說話。穀師兄惱他無禮,上前製止,卻給他一拳打中胸口,仰頭倒在地上。其他人都以為他失心瘋了,紛紛要拿他,可武功不敵他,全給他推開了。恩師自重身份,歎了口氣,沒有出手,隻冷眼瞧著他。許師兄不敢再鬧,跪下給恩師磕了個頭,說:‘師父,師兄,各位師弟、師妹,我今日對同門不敬,罪該萬死,容我向秦師妹問幾句話,迴來堂前領受重罰。’當下拉著我走出門外,走出俞府,出了洛陽城,來到郊外,忽地大聲向我說:‘師妹,以前你問我有沒有想做的事,有沒有誌向?現下我知道了,我有,我想娶你!’我瞧他失魂落魄,又是這般言語,已知他打聽到了我訂婚的消息。”


    許清濁聽得目瞪口呆,秦良玉卻沒發覺他異樣,仍道:“我當時聽了這些話,波瀾不驚,搖頭道:‘你想娶,我卻不想嫁,我要嫁的是胸懷大誌的丈夫。’他臉色極差,驀地冷笑了三聲,叫道:‘就是那姓馬的小子麽?他的武功也配得上你?連我一槍都擋不住,就摔了個人仰馬翻!你能嫁給這樣的廢物?’先夫學得家傳騎射本領,卻遠不是武林中高手的對頭。莫說是武功絕頂的槍王許明燈,先夫連我也萬萬敵不過。我聽先夫慘敗於他槍底,並不奇怪,隻說:‘我挑的是丈夫,不是武學大師。’也許我冷淡了些,許師兄愈加狂怒,邊罵邊說,幾度吐詞不清,我卻也聽了個大概。原來他奉師命,去川中找武林世家的向家切磋武藝,大勝而歸,打我家附近經過,登門拜訪我老父,不料得知我已訂婚,一氣之下,奔馬趕到石砫,質問先夫,說他是攜家世強迫這樁婚事,先夫堅持說我是自願的。許師兄氣昏了頭,全然不信,要和他比武較量,先夫不識他厲害,心有傲氣,當下應戰,卻當著無數將士的麵,給他一槍挑了,摔斷了腿。”


    許清濁大驚,忙站起來,躬身作揖,道:“先父得罪了馬將軍,可他一定是無意之舉,小侄代父給您和故去的馬將軍賠禮道歉。”秦良玉微微一笑,招手道:“坐,坐,都是陳年往事了,先夫早已釋懷,還多次稱讚槍王武功了得。”


    又道:“我當時才二十歲,聽了這些言語,焉能不怒?對許師兄大喝:‘我未婚夫沒練過上乘武功,你仗著本門絕學折辱他,算什麽光明行徑?你要有種就殺了他,再殺了我!’許師兄一愣,狂意頓滅,半晌說道:‘我殺他幹嘛?更不會傷你分毫。我隻想你取消了這門親事,你嫁給我......我願意同他一樣,也陪你戎馬征戰,哪怕是得罪了師父,我也願意!你有什麽誌向,我都陪你去達成。’他語氣慌張,如今想來,以他武學大師的身份,如此對我,實在是謙下得難以置信。可我畢竟餘怒未消,他氣勢一弱,我倒強了幾分,說道:‘你比得了我未婚夫嗎?你隻不過一味討我的好,並非出自你的誌願,那又有什麽意義?千乘與我誌同道合,即便你殺了他,他的誌向也不會變,我的誌向更不會變!’許師兄瞪著我,良久都說不出話來。我自覺言語重了,又勸他:‘師哥,男兒在世,當以報效國家、守護蒼生為己任。兒女情長算得了什麽?你我不能結為夫婦,卻也能成為同袍,一起上陣殺敵。戰友同心同誌,豈不遠勝那淺薄的男歡女愛?難道你一身高明武功,最後就全浪費在與人拆解花招、爭強鬥勝上麽?’許師兄聽了,臉色變了好幾次,猛然轉頭狂奔而去,不見了人影。”


    她頓了一頓,接著說道:“從此往後,我再也沒有見過許師兄。迴到俞府,為安慰恩師,多呆了兩日才告別師門。我順理成章嫁入了馬家,與先夫恩愛和睦,共治石砫軍民,忙碌起來,無暇與師門通信。如此過了快七八年,穀師兄的鏢局在川中開分局,他總鏢頭去撐場麵,順便來我家拜訪。他有意支開了先夫,才告訴我,許師兄叛逆了師門嚴訓,已與恩師斷絕了師徒關係。我震驚之下,忙問他緣故,那時起我才終於知道,俞家有這樣一條門規,許師兄置門規而不故,卻出關參軍,守邊禦蠻。武林中人都無法理解他,還以為他貪慕富貴,企圖積功高升,以後好當大官大帥。”許清濁點了點頭,欲言又止。


    秦良玉歎道:“他之所以北上投軍,全是為我所激,怕我瞧不起他。不然他自知娶我無望,又何必再履行為了娶我才立下的言語?我卻沒有想到,他從小就為‘不得出仕為官’的門規所縛,以他的聰明才智,難道還覺察不了我的誌向?隻是無法與我一樣參軍,唯有將武功教慢些,期盼能與我多相處一會兒。可我仍得批評他,既明此理,何不從早立誌破誓?恩師絕非食古不化之人,他若堅持此見,終能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即便不得不背誓,也能讓恩師明白他的苦衷,開革出門,保得情誼仍存。哪樣不勝過負氣出走,將恩師氣病在床?可見他自己並無此誌,隻是為情所困,搖擺不定罷了。”


    許清濁一愣,心道:“怎麽秦將軍自知有錯,反倒對爹爹更加不滿了?”正摸不著頭腦,秦良玉卻又道:“但許師兄迷途知返,終於走上報國為民的正路,我打心底欽佩!他選擇去了最艱苦的關外,與最兇殘的蠻夷對抗,這份大智大勇,遠勝我夫婦!當日穀師兄將他叛出師門前留下的一張紙條帶給我,上麵寫著‘非明燈照玉,實玉照明燈’。他以前武功高過我,為我指明武學前路,明燈照玉,此言不虛;而他給我一罵而醒,謝我為他指明大丈夫有所為,玉照明燈,此言亦不虛;如今他馬革裹屍,死得其所,一生壯烈,著實叫人崇敬!他仍為我榜樣,我當盡力效仿他,此言還是明燈照玉!”


    她說到這裏,起身走到門前,對著北方一躬到地,許清濁急忙隨她躬身。秦良玉向已故的師兄拜罷,轉迴屋內,目光柔和,盯著許清濁道:“許公子,多謝你將許師兄多年來在關外經曆告訴了我,我心甚慰。”


    許清濁忙道:“哪裏!我所知有限,能告知將軍的不多,實為慚愧。反而從將軍這兒,得知了先父不少往事。”秦良玉微笑道:“我當年激將你父親,以致他與恩師決裂,長年愧疚於心,無法抒發。今日你肯聽我傾訴,我很感激你。”


    許清濁起初本以為秦良玉是自覺辜負了許明燈的愛慕,這才對自己這個槍王之子吐露往事,解釋緣由。不料一番聽下來,她以誌擇夫,對婚事根本無愧於心。所愧的隻是未察俞家門訓,導致槍王、俞伯華師徒失和,多年難以釋懷。


    秦良玉又道:“許公子,我急著打聽你父親,卻怠慢了你,忘了問你的事。敢問你亡父之後,是怎麽生活的?與你母親一起住嗎?”許清濁一呆,低聲道:“我不知我娘親是誰,從沒見過她。”


    秦良玉道:“我失言了,勿怪。”許清濁搖頭道:“不怪您,您是先父的師妹,又是青梅竹馬之交,您、您......您知道誰是我娘親麽?或者,先父他曾經和誰還要好過?”


    他既為秦良玉提及母親,心下激動,忙欲問出生母是誰。秦良玉道:“當年他早早出師,在江湖上闖蕩,我卻一直在俞家學藝,足不出戶。他在外同誰交好,雖偶爾也與我提起,不過若對方是女子,估計他也不會告訴我......嗯,隻能說,許師兄奉恩師之命,揚名武林,來往的肯定都是武學一脈。你娘若是那時與他結識,多半也是武林中人了。”


    許清濁道:“是。”秦良玉聽他失望,微笑道:“你和許師兄長得不像,長相肯定是隨你娘親了。按這相貌,她應該是武林中有名的美人,你若憑此打聽,說不定能查出些什麽。”


    許清濁臉上一紅,道:“將軍說笑了,小侄沒能得傳先父的威嚴模樣,長得過於斯文,老是遭人取笑,哪還敢自提此節?”秦良玉哈哈一笑,搖頭道:“這有何可笑?高長恭、狄青皆是外貌俊美文弱之輩,照樣能成為千古名將!”


    許清濁擺手笑道:“我哪能成得了名將?現下尚在學武,不知何時能出師呢?”秦良玉本要問他誌向,聞言好奇,道:“向誰學武?你說你師父姓花,可你是有家傳武功的人,即便父亡,若非自行練武,也應當拜入俞家才對。”


    許清濁道:“我原本是去投奔師公,可惜......後來拜入了現在的師父門下,師父姓花,名諱如何。”花許兩家恩怨複雜,一時解釋不清,他這次入川報仇,有些事自己還須查清,不便全告訴旁人,於是略而不談。


    秦良玉道:“花如何?這名字卻沒有聽許師兄提起過。”許清濁笑道:“我師父是女子,武功不在先父之下,卻年輕了大抵一輩,她父親是‘花君子’花然清大俠。將軍學藝之時,估計我師父尚未出生。”


    秦良玉連花然清的名字也沒聽過,一笑不語,半晌忽地醒悟,奇道:“武功不在許師兄之下?能有這般了得?”許清濁點頭道:“是,武林中說‘拳神、槍王、刀魁、劍仙、鳳雛’五大絕頂高手,我師父乃是劍仙。”


    秦良玉恍然道:“原來是劍術名家,她與許師兄齊名,你拜她為師,也算門當戶對。這些高手裏,除了許師兄自己,我隻聽他提起過拳神。沒想到,武林之中,竟還有以女子之身位列絕頂者,我倒很想拜見她一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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