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父的目光死死地盯在地上跪著的小廝身上。


    這個小子,他識得的。


    那個孽障的奶嬤嬤,正是這小子的親祖母。


    因著他年紀還小,雙親又跟著二弟外放走了許多年,所以沒給他安排實在的活。


    這小子不好好地在後院伺候,竟蹲在這府門口溜達,見著自己就跑。


    準是奉了那孽障的命令,盯著自己呢!


    申父越想越覺得自己推測對了,一雙眼睛氣得簡直能噴出火來。


    “在這裏跪著,沒我的命令不準起來!”


    說完,申父一拂袖子氣衝衝地往內院去了。


    有了這一遭,原本蠢蠢欲動想往內院報信的人都停住了手腳。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


    他們都是小鬼,誰也不想出頭遭殃。


    申父一路上暢通無阻地到了申玉清的書房門外,既沒有遇到什麽無關緊要的人來請安問好,也不曾見到什麽亂七八糟的鬼影在亂竄。


    這樣一比下來,可見往日裏自己的行蹤被盯成了什麽樣子!


    申父心裏頭的火由十分竄到了十二分。


    “砰——”


    申父一腳踹開了書房門,申玉清從一堆書卷中抬起頭來,笑道:


    “父親——”


    “孽子,你眼裏還有我這個父親嗎?”


    申父卻沒搭理他的好笑臉,張口便是劈頭蓋臉的數落:


    “還敢找人盯著我,我看你是要翻了天了!”


    申玉清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麽,可目光落在申父因過分激動而漲紅的臉上又閉上了。


    默默承受了申父的怒罵,等到他喘氣的間隙。


    申玉清衝著一旁侍候筆墨的書童擺了擺手,書童很有眼色地踮著腳悄悄退了下去。


    書房的門被他從外間合上。


    門合上,屋內的光線也跟著暗了幾分,更襯得申父的臉張牙舞爪得可怕。


    可申玉清卻不怕,反倒是心平氣和地問道:


    “父親,發生了什麽事?值得您這樣大動肝火?”


    他這副泰山崩於前而麵不改色的氣度,在從前是最讓申父驕傲的。


    可當這份氣度用到自己身上的時候,那平和淡定的臉龐變得猙獰,玉石相撞一樣的聲音也變得刺耳。


    申父深吸一口氣,努力壓抑著胸膛裏幾乎要噴薄而出的怒火:


    “你是不是去見了禮部侍郎?”


    “是。”


    “你是不是和他說,你也想進禮部做事?”


    “是。”


    一連得了兩個確切的答案,申父又深吸了一口氣。


    可這口氣無論如何也沒辦法順順當當地咽下去,就這麽不上不下的哽在喉頭,像一根魚刺一樣卡著。


    他平生最厭惡的,就是魚刺了!


    偏偏申玉清還一副理所應當的模樣,平靜地反問道:


    “父親,這有什麽問題嗎?”


    “混賬!”


    申父實在咽不下心口的那團濁氣,目光一瞥,正好瞄見申玉清桌案上擺放的有關舉辦科考的文書。


    當即火從心起,抄起一旁的硯台,狠狠地砸到了地上。


    白玉般的硯台摔碎成一瓣一瓣的,飛濺起的碎片迸射開。


    木著一張臉守在門口的書童被裏頭的動靜驚了一驚,低頭看向滾落到腳邊的碎片的一角,眸光微動。


    招手喚來一個在門口探頭探腦的小廝,自己則一溜煙兒跑了個無影無蹤。


    “有什麽問題?!你難道看不出有什麽問題嗎?”


    申父的聲音因為拔高而變得尖利起來:


    “我在詹事府的位置上坐了這麽多年,如今你又被陛下放到了詹事府,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你我父子二人隻有一個能從詹事府升遷出去!


    如今禮部空缺的位置不少,又遇上女子科考這樣的要緊事,正是我升遷的好機會!


    你不和我商量,直接找郭立說你也想入禮部做事,你這不就是在我搶機會嗎?!


    你進了禮部,難道是想讓我在詹事府的位置上熬到死嗎?!”


    申玉清望著地上的碎片,慢悠悠地迴答道:


    “父親,兒子並沒有這個意思。”


    你是沒有這個意思,可你做的事就是這個意思!


    申父在心裏頭咆哮著。


    可望著兒子雲淡風輕的臉色,申父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在府內下人和兒子麵前失了一家之主和父親該有的威儀。


    他緩了緩。


    看著申玉清那張平靜到近乎沒有任何情緒的臉,他竟然茫然了一瞬。


    他有些分不清申玉清口中的“沒有這個意思”是真的看不清形式,還是在揣著明白裝糊塗。


    這一下子茫然,倒是讓他的氣意外地順暢了不少。


    “玉清,父親也不是說要與你相爭。”


    申父緩和了語氣,企圖對這個兒子曉之以情動之以理:


    “你畢竟還年輕,又剛被陛下放到詹事府不久,並不適合立即挪動地方。


    倒不如是為父去禮部。


    一來為父的官職比你高,資曆比你老,比你更適合去禮部,能挪動的位置也更高。


    二來為父走了,你在詹事府才有機會往上走,等有了合適的時機就又可以升遷。


    我們父子同僚的尷尬局麵,也就破了。


    你說,是不是?”


    申父循循善誘,一字一句地解釋著,勸說著。


    從申玉清的臉上,他實在看不出到底是聽進去了還是沒有聽進去。


    於是,他隻是慢慢的,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恨不能將這些道理掰碎了,和上茶水,囫圇個塞到申玉清的腦子裏去。


    申玉清抬起頭來,一雙烏黑的眼珠子像是深夜一樣沉。


    他殷紅的唇上下張合著,說出來的話卻冷冰冰的,沒有一絲溫度:


    “可是,兒子去了禮部,這局不也破了嗎?


    況且,兒子覺得我比父親您更合適,郭大人也覺得兒子合適。”


    啪嗒——


    一道清脆的聲響,申父覺得自己渾身上下連帶腦子裏有根什麽緊繃的東西,就這麽斷了。


    在這一瞬間,申父的腦子裏出現了恐怕。


    時間仿佛停滯了,一切的一切都被無限的放大,無限的拉長。


    迴過神來的時候,書房內已經一片狼藉。


    桌案被掀翻在地,書卷、筆墨雜亂地撒了一地。


    申玉清那身月白色的長袍下擺上沾滿了墨汁,一隻腳還被壓在了桌案下麵,遲遲沒能抽出來。


    看到申玉清的眉毛因為痛苦而皺起,白玉一般的臉漲成了豬肝色,申父的心裏頭開始後悔了。


    正要開口說些什麽挽迴一下局麵,就聽得一聲暴喝在門口響起:


    “你們在幹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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