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家父子同時扭過頭去,看向聲音的來處。


    此刻,書房的門已經被人打開了。


    申老爺子一手被人攙扶著,另一隻手拄著一根虎頭拐杖,身形筆直地站在屋門口。


    在他精光矍鑠的麵容襯托下,那躬著身子的小書童反倒是像是一根翠綠色的拐杖。


    與另一根拐杖一左一右的,活像是兩個左右護法。


    “父親。”


    “祖父。”


    申家父子同時訥訥出聲,說完又都齊齊低下頭去。


    申老爺子掃了一眼像是被捅了馬蜂窩一樣的書房,眉毛都深深地擰了起來。


    揮手叫左邊的“拐杖”退下,申老爺子拄著“右護法”往申玉清的身邊走去。


    “怎麽迴事?”


    再一眼,又掃到了申玉清被壓在桌案下麵不得出的腳,順著他狼狽的身形往上看,將他青紫的麵色和額前的汗珠盡收眼底。


    出口的話就不由自主地帶上了怒氣:


    “還不快把桌子挪開!”


    這怒氣和吩咐自然都是衝著申父去的。


    申父凝了一瞬,自覺理虧,彎了身子去將桌案挪開。


    申老爺子扶著申玉清在一旁的圈椅上坐下,自己則在另一側的圈椅上坐下,這才抬眼看向申父:


    “說說吧,怎麽迴事?”


    這屋內唯一站著的人看了看申老爺子,又看了看申玉清。


    不知道為何,那股熟悉的氣悶感又翻卷了上來。


    可他又不得不將那股子氣悶壓下去,老老實實地迴話。


    末了,申父頓了頓,委屈巴巴地補了一句:


    “父親,兒子真的等這個機會等了很久了。”


    他有一句話,憋在心裏一直沒有說出來。


    從前,他的位置挪不動就是因為申老爺子是,權傾朝野,為避聖心猜忌,隻得舉賢避親。


    後來,他麵臨父子同僚的局麵,也是因為申老爺子一意孤行,寧可丟了首輔的位置也要為申欣悅掙一條活路。


    無論自願,或是不自願,他都因為申老爺子受了太多的委屈和桎梏。


    這一次,哪怕是為了補償他這麽多年所遭受的不公,申老爺子也該站在他這一邊了吧?


    “玉清,你說說你為什麽要入禮部?”


    很顯然,申老爺子再一次讓他失望了。


    他像是沒有聽見申父那句私是抱怨私是哀求的話,直截了當地看向孫子。


    申玉清也很幹淨利索地開了口:


    “禮部有缺,眼前又有天大的事要辦。


    孫子這個時候補進去,雖得不了太高的官職,卻能做實事,待到事情了了,禮部所有人的位置恐怕都能往上挪一挪。”


    申父爭辯道:


    “我也是這個意思。”


    申老爺子看了看申玉清,又扭頭看了看申父。


    沉默在三人間蔓延開來。


    申玉清是八風不動的沉默,該做的事已經做了,該說的話也已經說了。


    他沒什麽好想的,隻靜靜等待著結果。


    而申父則是眉毛,眼睛,嘴巴裏都盛滿了焦灼。


    他有心想再說些什麽,好向申老爺子證明他比申玉清這個毛頭小子更適合。


    無論是禮部的位置,還是申家的未來。


    可他搜腸刮肚地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而申老爺子則是在衡量,在思考,整個人像是要入定了一樣沉默,安靜。


    不知道過了多久,等到申父的嘴巴都幹了,申老爺子終於開口:


    “玉清去。你——”


    “父親!”


    申老爺子的話被申父尖銳的暴鳴聲打斷。


    申父整個人雖然還站著,可他的靈魂似乎已經被他的聲音從腦門處提起了起來,高高地吊在屋頂上方。


    瞪著一雙燒紅的眼睛,怒視著這爺孫二人:


    “您實在是太偏心了!”


    “您做首輔,明明手握潑天權勢,卻壓著兒子隻能做一個小小的詹事府詹事,兒子大半輩子都蹉跎完了!


    可若是為了權勢地位,兒子也認了!


    可您為了欣悅那丫頭,又連首輔的帽子也不要了,申家的前程也不顧了!


    大兒子在一個位置上鵪鶉一樣地呆了大半輩子,二兒子頂了罪名外放十幾年都不能迴來,孫子像個孫子一樣伺候人的起居,為了什麽?


    不就是為了您是首輔,是手眼通天,能頂起申家大半邊門楣的首輔嗎?結果呢?為了女兒,您是什麽兒子,孫子,前程,首輔,統統都不要了!


    難道女兒在您心目中是至親骨肉,兒子和孫子就不是了嗎?”


    申父一口氣不停地說著,似乎要把這些年憋在心裏頭的苦水都倒出來。


    他太沉浸於自己的情緒當中,完全沒有注意到申老爺子的臉色已經變得青紫,甚至有些喘不上氣來。


    又或許,他注意到了也沒有辦法停下來吧。


    他太憋屈了,太想出一口氣了。


    “還有他!”


    申父的手指直愣愣地戳到申玉清的眼前,因為情緒激動而微微顫抖:


    “您將他從小就抱走養著,把他養得心比天高,看不上甚至是看不起我這個父親。


    做什麽事,下什麽決心,全然不把我這個做父親的當迴事。


    把他生生教成了一個陽奉陰違的不孝子!您還有眼無珠,竟然非要越過兒子,讓這個不孝子在申家當家做主,攪得整個申家烏煙瘴氣,連個下人都敢監視主子的行蹤!”


    “你,你,你竟然是這麽想的!”


    申老爺子忍無可忍,怒聲道。


    拐杖在光滑的地麵上砸的“砰砰”響,然後他又因為怒極而劇烈的咳嗽起來。


    邊咳,邊指著申父罵道:


    “你這個孽障!”


    “好,我是孽障!”


    申父怒極反笑,指著另一邊的申玉清道:


    “他也是個孽障,咱們申家真是好啊!一家子孽障!”


    說完,頭也不迴地跑了出去。


    申老爺子被這句話氣得癱倒在椅子上,胸膛像是拉風箱一樣劇烈地抽動著。


    眼看著,就是一副翻白眼,吐白沫,要歸西的模樣。


    這可把申玉清嚇著了,也不顧腳上的疼痛了,站起身從一旁櫃子的屜子裏取出一個小瓷瓶,倒出兩粒藥丸在掌心。


    又倒了一杯白水,半跪在老爺子腳邊,將藥丸塞到他的嘴裏,一點點的喂水送服下去。


    “祖父,您感覺好些了嗎?”


    好半晌,見老爺子氣喘勻了,原本煞白煞白的臉色也恢複了些許血色,申玉清才小心翼翼地問詢道。


    申老爺子重新坐正了身子,刻滿風霜的雙眸裏射出刀子一樣的精光,盯著申玉清。


    申玉清在這樣幾乎能穿透人心的目光下,一點一點地低下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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