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背過身去的申父卻渾然不覺孫圓德的變臉,更無從知道門房心中的小九九。


    此時的他,是麵上含笑,腳底生風。


    對此行的目的,勢在必得。


    府內小廝領著他一路往裏,七拐八繞地,繞進了郭府後院。


    遠遠地,一間書房中門大開。


    透過打開的中門,能看見一身青竹色長袍的郭立正坐在風爐前,靜靜地煮著一爐茶。


    抬眼瞧申父進來,嘴角含起一點笑意衝著他點一點頭,然後又忙活起手上的茶水,溫聲道:


    “你來得倒是巧,前頭圓德有急事要忙沒顧得上喝,你若是不著急可多留一會兒,嚐一嚐我這新采的茶。”


    申父肚子裏揣著求人的心思,哪裏有不應承的道理:


    “這茶聞著便覺得清香,是晚輩有口福了。”


    說著又把自己拎了大半道的匣子放在桌上,笑道:


    “晚輩也覺得巧,前些日子剛得了十銙小龍團。


    晚輩是個不懂茶的,怕衝突糟踐了這金貴東西,故而想請大人替晚輩免了這樁麻煩事。”


    郭立是出了名的茶癡,往來結交的也都是茶友。


    申父這是投其所好。


    聽見是小龍團,郭立從麵前的茶爐子裏分出一縷注意力來,搭眼瞅向桌上的白玉匣子。


    茶是好茶,玉是好玉。


    郭立的目光再挪到眸含殷切的申父麵上,暗道:


    人嘛,就不一定了。


    郭立笑了笑,抬腕給他斟了一盞茶:


    “這怎麽好意思呢?無功,不受祿啊!”


    “這......”


    聞言,申父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有些遲疑,也有些羞赧。


    可再不好意思,天大的仕途擺在麵前,也由不得他不開口:


    “倒是有一樁事想要向大人討教。”


    郭立端起茶盞抿了一口,眼睛盯在水蒙蒙的茶霧裏,都不往外抬:


    “什麽?”


    申父吸了一口氣,又道:


    “禮部如今多有空缺,陛下的意思是一切由大人做主,隻是不知道大人心中對禮部司郎中的位置可有什麽看法?”


    “啪嗒——”


    清脆的玉石撞擊聲響起,郭立將手中茶盞放下,把申父的話在心裏抿了抿。


    這音,他是聽出來了。


    隻是——


    “你是為了你家小兒來的?”


    申父一愣,不明白郭立這話是從何說起。


    見他目露疑惑,郭立的眉頭微微皺起,當即飛快把申家人口抿了一遍,緩緩道:


    “你不知道?前些日子你家小兒玉清也來找過我,言語間談起他也是想入禮部做事。


    果然父子同心,雖然沒有商量定,卻也還是想到了一處去。”


    郭立望著申父,唇邊含著淡淡的笑,雙眸中滿是包容的慈愛。


    他雖然算作申老爺子的晚輩,可年歲上卻也長了申父半輩,因此在看申父時總是不自覺地帶上了長者風範。


    可這點子難以掩飾的慈愛,落在申父眼中就不是那麽迴事了。


    一種拚命掩飾的窘迫被人輕飄飄撕扯開的羞恥感湧上心頭,申父心裏頭有一股子邪火亂竄。


    僵硬的扯開一個笑容,虛抿一口茶水。


    帶著溫度的茶水滑過喉嚨,將他幹澀的唇舌潤出了聲音:


    “他懂得上進就好。”


    又虛虛地說了幾句客套話,申父便向郭立提出告辭。


    待到申父離開,原本眯著眼睛一臉享受模樣品著茶的郭立麵色驟然嚴肅了下來。


    他的目光落在申父留下的那個玉匣子上,不自覺地露出一點嘲諷的笑意。


    這玩意兒,他這幾日竟是見了十幾次。


    笑著笑著,唇邊的弧度又落了下來。


    雙眼斂著黑沉沉的光,所有的情緒都收作一口潭水沉到了眼底。


    申府門外。


    “大人,您迴來了。”


    守門的門房瞧見自家主子從馬車上下來,連忙一邊朝著身後打了個手勢,一邊端著諂媚的笑迎了上去。


    “啪——”


    伸出去攙扶的手被申父毫不留情地拍開,清脆的聲音在門房的耳邊震了震。


    霎時,他的手背上浮現出三根清晰的手指紅印。


    門房愣愣地瞧著那紅印子呆住了。


    倒不是他沒挨過打,他這種在外門子當差的,又不是主子麵前得臉的奴仆,平日裏做差了事挨罵,甚至挨打,並不是稀罕事。


    隻是,他還是第一次挨主子的親手打。


    要知道,這種大門戶裏的主子們都是講究一個“體麵”的。


    縱然是心裏再惱火,也不會輕易在他們這種人麵前表露情緒,更不要說親自動手打罵他們了。


    這種事做出來,折的可不是他們這些下人的臉麵,而是主子們的“風骨”。


    “站住!”


    門房還沒有從震驚中迴過神來,就聽得申父一聲中氣十足的威喝聲在耳邊炸開。


    申父目光如電地逮著一個正提腳要往府裏頭鑽的小廝。


    門房定睛一看,隻覺得天都要塌了。


    主子這樣情緒外露,逮著他們這些微微微微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可勁兒的撒氣,難不成——


    抄家滅族之禍,就在今日了?


    他就說嘛!


    自從申老爺子不做那風光無限的首輔,小公子也沒了在陛下麵前露臉的機會之後,這申府眼看著就沒一個能支撐門庭的頂梁柱了!


    他就該早早地攢夠了銀兩,贖了自由身。


    免得來日申家牌匾掉下來的時候,砸到他。


    門房偷眼瞧著自己腦袋頂上的那塊灰撲撲的“申府”匾額,心中暗自懊悔過去的自己要是少喝兩口酒就好了!


    雙眸中盛著怒火的申父並不知道他心裏頭的彎彎繞繞,伸手一撥。


    就將人輕飄飄地撥到了一旁,自己則是大踏步地越過他,三步並作兩步,眨眼間就走到了被喝止住腳步的小廝麵前。


    申父的目光凝結了怒火和猜忌,濃稠地幾乎要滴出來,一滴一滴地滴在那小廝臉上。


    那小廝年紀輕,經不住事,在申父的凝視下膝蓋一軟,跪倒了下去。


    門房斜著探了腦袋,隻瞄了一眼,便心道不好!


    急忙從外頭將申府的大門合上,扯出一個八風不動的假笑,內裏無波無喜地望著過路人。


    將明裏暗裏好奇的目光都擋了迴去。


    緊閉的府門內,卻是氣氛緊張凝滯,一股山雨欲來風滿樓的腥臭味席卷在整個申府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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