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石頭投入水麵泛起一圈圈漣漪,慕雪的意識融入了春水裏,在一片黑暗裏昏昏沉沉,隨波逐流。


    “她手指動了!動了!”耳畔有什麽聲音叫喊著。


    仿佛有電流通過指尖,蔓延過肢體,在心髒點燃了沉寂許久的孤獨靈魂。


    慕雪緩緩張開了眼睛,目之所及是一片刺目的雪白。慕雪不適應空氣中消毒水的味道,忍不住咳嗽起來。她有多長時間沒有嗅到過這個味道了?


    恍若隔世。


    她之前在做什麽?慕雪秀氣的眉心輕蹙,通透的瞳孔突然猛地收縮,整個人像突然觸電一樣從病床上彈了起來。


    她應該在俱盧之戰的戰場上……迦爾納被阿周那殺掉了……想到這裏,慕雪的淚水頓時模糊了眼眶。


    她抬起手想要擦拭淚水,可抬起手的瞬間頓時一愣。


    這是慕雪的手,但不是蓮珈的手。


    床邊戴著鼻環的女護士被她突然坐起的動作嚇得愣在原地,一聲不吭。病房裏一陣詭異的尷尬氣氛蔓延開來。


    慕雪尷尬地沉默著,直到她的手機發出了尖銳的鈴聲打破了這份寂靜。


    也許是因為病房裏太靜,也許是因為慕雪手機鈴聲調的太大,這首驚情四百年的經典曲目一響起來把病房裏的兩個人都嚇了一跳。


    護士咳了咳,按響了床頭的唿叫鈴。


    慕雪冷靜了一下,伸手拿起了床頭的手機,屏幕上是一串熟悉的數字。


    這串數字……慕雪深吸了一口氣,接起了電話。


    “小雪,你終於接電話了!”電話裏男人驚喜的聲音響起,“你聽我說,我和姚音真的沒關係,我聽說你出事當天就買了飛機票,可是叔叔不肯告訴我……”


    以前怎麽沒發現,他連聲音都跟阿周那這麽像。慕雪有些怔愣。


    “慕雪,慕雪?”電話裏男聲久久沒有聽到她的迴應,疑惑道。


    “啊,哦。”慕雪迴過神來,臉頰的肌肉微微抽動了一下,露出了一個自認為和善的微笑,“祝你們幸福。”


    說完,她也沒等電話對麵反應過來,飛快地掛斷了電話。剛一掛斷電話,慕雪就果斷地把這個號碼拖進了黑名單。


    手機上顯示現在的日期是八月一號,同她上次看日曆連一天都沒過去。


    這真的是一場夢嗎?


    慕先生一下飛機就直奔醫院,在來的路上還買了一束潔白的百合。


    他本來沒想買花,但是他不懂印度語,那個賣花的女孩又糾纏不休,他隻能狼狽地買了一束白百合。


    至少這個花還挺適合他的女兒的。他想。


    慕先生來到病房門口,一眼看過去,柔弱蒼白的纖細少女坐在病床上,讓他想到的不是百合,而是白骨或者細雪這種無生命的東西。


    慕先生在門口躊躇了一會,確認自己沒有衣衫不整的地方,伸出手指敲了敲門,小心翼翼地說:“小雪?”


    然後他看見許久未見的女兒機械地扭過了頭,在看到他的兩秒後哭出了聲。


    慕雪在看到養父的一瞬間崩潰,痛哭出聲。對她來說,在這個一別經年的世界裏,他就是唯一的親人了。


    慕先生有點發懵。按理說正常父親的反應此時應該給女兒一個寬厚的懷抱,可慕先生卻偏偏不是很敢這麽做。


    他不是個合格的父親,他的大部分時間都花在工作上。就連畢業典禮上,慕雪也是唯一一個背後沒有家長的學生。她站在最耀眼的第一位,身後卻空空蕩蕩。


    在慕律有限的腦容量裏,慕雪是個清冷高傲的女孩,就算他家長會放了她的鴿子,她也隻是淡定地說沒關係,這似乎是她第一次哭成這個樣子,活像死了親爹。


    這個形容不太合適,但是很恰當。


    慕律抱著百合,尷尬地站在門口,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直到醫生過來毫不留情地懟開了他。


    死魚眼的醫生顯然沒有那麽憐香惜玉,一進來就招唿護士抽血,一把扯過慕雪的手腕摸了摸心跳,隨後留下一句話:“十分鍾後二樓做b超。”


    說完,夾著床頭的病曆本扭頭走了。


    慕律想和醫生交流,然而醫生壓根不搭理他。他也想和護士交流,可是護士說的話他一個字都聽不懂。不過所幸他終於聯係上了大使館,也算是搞清楚了來龍去脈。


    #中國女留學生孟買街頭中暑暈倒#


    居然還上了熱搜。


    可是他還是搞不清楚女兒為什麽哭得這麽兇,難道在印度被欺負了?想到印度男人的尿性,慕律覺得很有可能,頓時義憤填膺。


    慕雪哭了十分鍾,終於冷靜下來了些,紅腫的眼睛看著絳紅色的天空,時不時地抽噎著。


    慕雪出院的時候,太陽已經落山了。黃昏已經謝去,夜幕早已鋪開。


    高高的法國梧桐,被刺眼的白色路燈照亮。在黑色的夜空裏鑲了一圈又一圈攫綠,有時被拂過的夜風飄動,發出輕輕的沙沙聲,隻那麽一陣,就消失在無限的寧靜之中。


    慕雪裹著慕律的外套,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迦爾納以前也總是這樣,把他的衣服全都堆在自己身上……慕雪這樣想著,眼淚又湧了出來。


    “小雪……你,你到底,”慕律有些躊躇,“發生了什麽事?被誰欺負了嗎?和爸爸說,爸爸幫你出氣。”


    慕雪閃爍著淚光的眼睛定定地看了慕律一會,搖了搖頭。


    就算她說出來……慕先生會相信嗎?


    “不會是徐傑那小子欺負你了吧?”慕律終於想起了住在自家隔壁的臭小子,“我早就覺得他對你心懷不軌!”


    慕雪有種翻白眼的衝動。


    “我跟他交往了,然後他劈腿了。”想著用這個理由搪塞過去也不錯,慕雪小聲說。


    “什麽?”慕律頓時震驚了。


    “我跟他都在一起五年了。”不過早就分開了,分開了一個世紀。


    慕律頓時風中淩亂。自家女兒談了五年的戀愛,最後分手了竟然自己才知道。


    慕雪看著自家老爹仿佛被雷劈了一樣的反應,對他的不靠譜又有了一個全新的認知。


    父女倆在機場邊上找了個旅館。


    現在正是孟買的旅遊旺季,中高等的旅館都人滿為患,慕雪和慕律走了快三個小時,最後才在機場邊上找到了一個小旅館,還隻剩一間雙人間了。


    不大的房間裏放著兩張單人床,髒汙的天花板上有著點點黴斑,所幸寢具都還算幹淨。


    慕律個沒心沒肺的和衣趴下不到三分鍾就睡得唿嚕震天響。慕雪卻睡不著,抱著膝蓋在床上看手機。幽幽的白光照在女孩臉上,活像是隻女鬼。


    她在看維基百科。


    她輸入的關鍵字是“蘇利耶”。


    [年輕未婚的女子貢蒂出於好奇,使用了從仙人那裏學來的求子咒。結果招來了太陽神蘇利耶。於是貢蒂生下了施舍的英雄——迦爾納。]


    她的指尖微微頓了頓。


    翻過那些無用的信息,這一段話突然吸引了慕雪的注意。


    她想了想,在搜索欄裏輸入了迦爾納。


    頁麵很快加載出來,慕雪低垂著眼簾一個字一個字看過去,不知不覺中又模糊了視線。


    ——這短短的幾千字,就是她所愛之人的一生。


    其實她不怪阿周那最後殺了自己,因為就算他不射那一箭,她也會死在亂軍之中,阿周那反而給了她一個痛快。隻是——


    慕雪抬起白皙的手掌,虛抓了一下。


    她最後也沒能和迦爾納在一起。人總是貪心的,就算前塵已逝,也會奢求今生。


    ——想要再次見到他。


    這執念仿佛被刀刃鐫刻在心底,在此之前,慕雪從未想過會有這樣強烈的願想。


    神明啊——如果您能聽到我的祈願,就實現我的願望吧。我願為此付出一切。


    哪怕生命。


    ……


    [你的願望,我已經聽到了——]


    [沒有人能夠改變命運。]


    ……


    慕律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的清晨了。自家女兒正靠在窗台上,纖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青黑的陰影,淺淺睡去。


    慕雪睡得很淺,一點輕微的響動就讓她清醒過來了。也許是因為哭得太多,又或許是因為熬夜,慕雪的眼睛紅腫,眼圈青黑,看起來十分憔悴。


    “我買完飛機票了,下午的飛機。”慕律看著女兒憔悴的樣子,莫名心疼,“你可以多睡會。”


    “不用了,我迴學校收拾東西。”慕雪疲憊地深吸一口氣,掀開身上的被子,白皙手背上緋色虛影一閃而過。


    “?”慕雪眨了眨眼,抬起了右手。手背上一片繁複的紅色花紋靜靜地躺在那裏,似乎是朱砂畫出的圖案。


    可是印度人會畫這樣的圖案嗎?這個看起來應該更像西方的圖案吧?慕雪抬起左手蹭了蹭右手背上的緋色花紋。


    花紋絲毫不亂。


    慕雪疑惑地歪了歪頭。


    “怎麽了?”慕律疑惑地走過來,一眼看到慕雪手背上的圖案,嗓子眼裏的話頓時卡住了。


    “你畫的?”慕雪看到慕律的反應,疑惑地問。以慕先生的脫線程度,沒準真是他畫的。


    “怎麽可能……”慕律身上輕浮的氣息消失得無影無蹤,他語氣低沉,麵色陰暗,和以前那個輕佻脫線的男人判若兩人。


    慕雪有些不安,她看了看手背上的詭異圖案:“那……這是什麽東西?紋身嗎?”難道昨天晚上進小偷了。


    “小雪,我問你,”慕律正色道,“你有無論如何也要實現的願望嗎?”


    慕雪點了點頭。


    “好吧……”慕律歎了口氣,掏出了手機,“把飛機票退了,我們去英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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