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7 榮華路 1


    趁著進京述職的機會, 蘇渙、蘇潤兄弟二人來到程府。


    正是上午, 陽光明媚,春風和煦。


    程夫人見到兩位兄長,淚盈於睫, 是歡喜,亦是感傷。程清遠離京遠遊之後,她與娘家信件不斷, 是大哥二哥不斷地給她擺輕重,她才能夠盡快看淡那件事。


    蘇渙在信中說:這樣其實再好不過, 位高權重的人, 又未到年老之時,忽然賦閑在家,沒病也要閑出悶出病來。


    久握權勢的人,若不離開家門, 不遠離廟堂, 誰能做到全然放手?萬一父子兩個再起分歧, 反目成仇也未可知。


    蘇家能給次輔夫人、外甥撐腰, 卻不能給賦閑的程清遠發妻、長子撐腰——勝之不武。到時候,父子兩個便是鬧得水火不容,蘇家也隻能袖手旁觀, 到那地步,她保不齊就會夾在夫君長子中間, 兩麵不是人。


    與其在同一屋簷下長期提心吊膽這些, 倒不如如今這樣, 彼此都自在。


    蘇潤的話則是簡單明了:夫君、兒子,你隻能選一個,是命,認了吧。


    不管怎樣,兩個人還是很擔心妹妹,怕她在後續信中報喜不報憂。此刻相見,見妹妹氣色很好,麵容不見一絲憔悴、晦暗,總算放下心來。


    “快派人把孩子抱來。”蘇潤道,“隻聽你在信裏說,我就心癢癢,早就盼著這一天,陪著大哥進京,親眼瞧瞧。”


    蘇渙附和地頷首,“今日不是休沐的日子麽?孩子們在沒在家?”


    “在家。”程夫人笑道,“阿詢在給小徒弟上課,怡君在料理家事,等會兒再知會他們也不遲。”說著起身往裏間走,“孩子就在這兒呢,上午除非我出去串門,不然都是我哄著。”


    蘇潤笑道:“那你這祖母做得倒是那麽迴事。”


    程夫人就笑,“不都說隔輩親麽,怡君也願意讓我哄著孩子。”


    兄弟二人相視一笑,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欣慰。很明顯,妹妹與怡君真就如信中說的親如母女,要不然,沒有哪個兒媳婦能全然放心地把孩子交給婆婆——都是過來人,記得自己的妻子在孩子小時候的緊張兮兮,對誰都不放心,離開一刻都魂不守舍。


    蘇渙笑道:“你這兒媳婦,也是隨你吧?我記得聽你大嫂說過,阿詢小時候,你就總讓你公公婆婆哄著。”


    “要是這麽說,那不是往我臉上貼金麽?”程夫人笑道,“總歸是那孩子體貼人。”


    “你知道就行。”蘇渙笑道,“我這也是怕你做了祖母,對什麽事都底氣十足,覺著孩子們做什麽都是應當應分。”


    程夫人橫了他一眼,“這還用你跟我說?”


    蘇渙無奈,對妹妹揚了揚眉。


    程夫人引著兩個哥哥走到裏間。


    天賜睡在大炕上,與程詢一樣天生微微上揚的唇角,不笑也似含笑,睡相不知多甜美。


    “跟阿詢像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眼睛長得相像麽?”蘇潤輕聲問道。


    程夫人卻道:“我瞧著比阿詢更好看。”


    蘇潤笑起來。


    蘇渙則壓製不住心頭的喜愛,小心翼翼地把天賜抱起來,柔聲道:“來日一定又是一個程詢。”


    程夫人莞爾。


    紅翡進來通稟:“二爺、三爺、二奶奶來給二位舅老爺問安。”


    蘇渙聞言,小心翼翼地把天賜放迴到大炕上,和二弟、妹妹去了外間。


    小書房裏,程安、程福站在門邊,饒有興致地看著程詢和修衡。


    程詢站在畫案前,一麵作畫,一麵緩聲讀《棋經》的虛實篇給修衡聽。


    修衡坐在一旁的小書桌前,一麵習字,一麵聆聽。聽了幾遍,說:“師父,我記住了。您給我講解吧。”


    程詢和聲說好,逐句講解給他聽。


    師徒兩個經常會這樣,教的、學的同時一心二用。


    程詢教修衡的,是正統學問和雜學一同進行。


    以修衡的絕頂聰明和那份兒好學,吃透正統學問,多說也就用三四年時間。但程詢不想讓他突飛猛進,學的越多,領悟的道理越多,人會早早的變得深沉老成,並無益處。


    還是孩子的年紀,就該有孩子的天真可愛性情。不然的話,長大之後迴想起來,不免遺憾自己都沒多少幼年時該有的歡欣。


    讓修衡十歲之前打好最紮實的功底,十歲之後,不需他點撥,便能自學成才。


    說起來,前世的修衡是從十多歲起,才被外人知曉是罕見的習文練武的好苗子,不需想就知道,十歲之前,都耐著性子陪先生磨蹭了。


    他要修衡一直遙遙走在同齡人前麵,但不失赤子情懷。這個火候倒是不難掌握,畢竟,小徒弟跟他的兒子無異,凡事都能有商有量。


    領略了《棋經》的虛實篇,修衡習字的時間也滿了一個時辰。他放下筆,端詳著自己的字,之後滑下座椅,把寫好的字拿給程詢看,“師父瞧瞧。”


    程詢放下手裏的畫筆,接過字細看,滿意地笑了,“不錯。”這麽小一個孩子,一心二用的同時,也能做到心靜、手穩。


    “那我就放心啦。”修衡踮起腳尖,“您在畫什麽啊?”不過兩句話的工夫,神態就從學生的一本正經轉變為孩子的活潑靈動。休沐的日子,他隻需習字,不用上課。


    “你不是跟我討賬,讓我給你畫黃鸝麽?”程詢摸了摸他的頭,神色從剛才的溫和內斂轉為透著隨意的親切。


    修衡笑嘻嘻的,“您是有段日子沒賞我畫了呀。”


    程詢把他撈起來,讓他站在椅子上,“瞧瞧,怎樣?”


    修衡一雙小手撐在畫案上,歪著頭看了片刻,眉眼間的笑容更為璀璨,“好看,好看。我要掛在書房裏。”


    程詢失笑。怡君布置的東小院兒,這小子特別滿意,尤其喜歡單獨收拾出來的作為他的書房的西梢間。近來,陸陸續續從自己家裏倒騰過來一些工筆畫——都是他和怡君以前送他的,他選了特別喜歡的,一幅一幅懸掛到牆上。


    “過一會兒就畫好了,耐心等等。”他說著,把畫往一旁挪了挪,這樣,修衡不用挪地方,可以看著他收尾。


    修衡忽閃著大眼睛看著,“我想做個鳥籠,師父會嗎?”


    程詢反問:“想養鳥?”


    “不要,不養鳥。”修衡搖頭,“鳥兒關在籠子裏就不好玩兒了,看著就可憐兮兮的。但是,我看見過小廝做鳥籠,很有趣誒。”


    程詢一笑,“晚一些,你爹爹來接你,問他有沒有工夫給你做。他要是沒工夫,我再陪你做。成麽?”他是覺得,這是唐栩該享有的父子之樂。


    “沒空的。”修衡說,“迴到家裏,爹爹要是有空,會帶著我和二弟去後花園玩兒。要不就是娘親帶著我們玩兒。二弟不是還小嗎,我應該陪著爹爹娘親哄著他。”


    程詢移開手裏的畫筆,空閑的左手揉了揉修衡的小臉兒,“原來如此。答應你了,明兒晚上,我們一起做個又結實又好看的鳥籠。”


    修衡開心地道謝,隨後有些困惑,“真是奇怪,爹爹娘親總是那麽忙,您和師母就總有時間陪著我。”停一停,卻又有些擔心,“對了,您是真的有空嗎?”


    太懂事的孩子就是這點不好,偶爾會懂事得讓人心裏泛酸。程詢笑容更為柔和,“當然是真的有空,還沒到我繁忙的年頭。”之後,耐心地開解修衡,“你爹爹是在五軍都督府行走,公務比我多很多。另外,我和你師母有你祖母、二叔父、二嬸嬸、三叔父幫襯著打理很多事,自然清閑許多。你爹娘則不同,沒這麽多幫手,就繁忙許多。”


    修衡抿著小嘴兒思索著,點頭,“我二叔、三叔不著調,不給爹爹添亂就不錯了。”


    程詢挑眉,“你從哪兒聽來的這種話?”


    修衡抬起小手,撓了撓額頭,有點兒不好意思地笑,“是小刀聽管事說的,然後他又跟我說的。”小刀是他的貼身小廝,比他大兩歲,“您又不是外人,我想起來就說了唄,不會跟別人說的。”


    “那就行。”程詢笑道,“你仔細想想,爹娘其實很不容易,對麽?”


    “對呢。”修衡比較過師父和父親的情形之後,說,“我以後不會再抱怨了。而且,爹爹娘親給我請了您這樣好的師父,別人的爹娘可請不到。”


    程詢又揉了揉他的小臉兒,“這樣想就對了。”


    修衡卻順著自己的話思忖著,“您以後還會收學生嗎?嗯,就是像我這樣的,一輩子的學生。”


    程詢如實道:“不會。”他在這方麵的心願,隻是教導修衡和天賜成材。


    修衡喜滋滋的,“那太好啦。”


    怡君走進門來,親手端著的托盤上,是兩小碗銀耳珍珠紅杞羹。“修衡,來。”她把托盤放到窗前的圓桌上,“吃點兒東西。”


    程詢把修衡放到地上。


    修衡跑到桌前,“是什麽呀?”


    怡君照實說了,又補充道:“明目的。”


    修衡端端正正地坐好,乖乖地享用。


    怡君笑盈盈地看著他,說:“我有一陣子沒給你做水晶蝦餃了,還喜歡吃麽?”


    “喜歡啊。”修衡笑說,“還有桃花麵、小餛飩、薺菜包子,我都和以前一樣喜歡吃。”


    “那成。”怡君笑道,“趕明兒給你做。”


    程詢忍不住打趣:“你倒是省飯錢。”愛吃又經常吃的,就沒幾樣食材名貴的。


    類似的話,黎王爺也說過。修衡裝作沒聽到,隻對怡君說:“師母最好了。”


    怡君笑著撫了撫他的小肩膀,“等會兒你爹爹就到了,要帶哪些東西迴家?”


    修衡說:“帶上書箱就好了,別的都不用帶。”他更喜歡從家裏搬東西到師父家裏。


    怡君點頭說好,轉身到了程詢近前,“大舅、二舅來了,等你用了羹湯,我們一起去請安。”婆婆沒讓人過來傳話,但下人已經稟明她。


    程詢點頭,利落地把畫收尾,笑微微地凝了她一眼,商量道:“羹湯我不用了,行不行?”


    “不行。”怡君對他微不可見地揚了揚眉,“都說了,明目的。”


    程詢沒轍,隻好轉到桌前,和修衡一起用羹湯。


    修衡正是長個子的時候,她對孩子的膳食分外上心,親自擬定菜譜,有空了更會親自下廚,飯菜必是葷素搭配著,羹湯必是明目、調脾養胃之類,變著花樣的做。


    還特地請太醫過來給修衡把了把脈,看有哪些飯菜與孩子的脾胃不和,又請教有藥膳功效的飯菜羹湯間隔多久食用為佳。


    修衡有她這樣精心照顧著,開始習文練武了,也沒見瘦一點兒,小臉兒始終白裏透紅。為此,唐栩和唐夫人正兒八經地前來向她道謝,她隻是笑盈盈地說一句“該當的”。


    之後,她開始這樣照顧他和母親。母親當然是樂得享受兒媳這般孝心,他偶爾卻有些不情願——那些羹湯不乏甜膩膩的,實在是不合他的口味。修衡是小孩子,有特別喜歡吃的,但對甜食也不抗拒,他卻不行,喜好早就定型了。


    再不情願,也得照辦。總不能不知好歹。


    怡君看著他的畫。漂亮的黃鸝鳥站在春日繁盛的花樹枝頭,對著上空鳴叫,活靈活現的,煞是討喜。


    畫上仍是沒有落款。


    那邊的一大一小用完羹湯,漱口之後,和怡君一起出門,去往正房。


    見到兩個舅舅,程詢把修衡引見給他們。


    蘇渙、蘇潤早就聽說了這孩子很多事,一見之下,看修衡那少見的俊美樣貌、懂事又不失孩子氣的做派,很是喜歡。


    修衡大大方方地收下、道謝。


    蘇潤把修衡抱起來,對兄長道:“唐侯爺是有福之人。”


    蘇渙有所指地笑道:“程家也是有福氣的。”唐栩這是把長子的前程托付給程詢了,程詢亦是盡心盡力,私底下的交情就擺到了明麵兒上,憑誰都想得到,往後兩家的關係定要比姻親更近。兩個年輕人事先一定會考慮這些,但還是這樣做了,是交情,也是魄力。


    蘇潤一笑,“的確。”


    說笑間,唐栩來了,自是少不得一番契闊。


    今年秋闈的事,皇帝讓柳閣老、付大學士開始著手出題,其他的事,他還是會親自按部就班地安排,對二人有言在先:“題目你們先商量著擬出來,但不見得采用。”


    二人稱是。


    皇帝更願意親自出題,按照自己的心思選拔棟梁之才。隻是,出題就是變著法兒地為難人,曆代出現過的題目又都要避開,一個人冥思苦想實在吃力,便想找兩個人變相的給自己一些啟示。


    私心裏,皇帝得承認,這一次,他的期許有限:沒可能有人超越程詢了,新科奪魁的人能讓他沒有名不副實的感覺,便該知足。


    經禮部初選之後,擬出了一份名單,由禮部尚書送到皇帝麵前。


    皇帝看了直皺眉,“是那麽迴事兒就得了,要這麽多人做什麽?”


    禮部尚書聽了,覺得這話奇怪又好笑,麵上自是要恭恭敬敬地迴話:“迴皇上,比起以往,此次人數已算少了。”


    “麻煩。”皇帝拿起朱筆,唰唰唰劃掉了很多,“重新謄一份兒,去安排吧。”語畢把名單交給劉允。


    劉允一看,哭笑不得。


    禮部尚書接過名單看了看,險些就苦了臉:好幾個一直上下打點的門第,都被皇帝劃掉了。是真的隨手一劃,還是有心為之?龍椅上這位爺,越來越讓他打怵。


    翌日上午,修衡迴到程府。


    他現在每日寅時就要起床,帶著小刀跟明師傅學習拳腳功夫。這是跟明師傅磨合十來天敲定的結果:他希望白天和平時一樣,該玩兒就玩兒,該做功課就做功課,而且特別討厭練功的時候有人打量自己、竊竊私語,早起的話,最清淨。


    唐夫人起初聽說,直接就說胡鬧,唐栩則心疼地問你受得了那份兒辛苦麽?修衡說一定受得了,晚間早睡一個時辰就好了。


    明師傅對此自然是喜聞樂見,畢竟,早間人的狀態最好,況且高門大戶之中,白日裏七事八事的,很難做到完全不受幹擾。現在修衡還小,每日堅持蹲馬步、打拳就行,時間可以慢慢延長,從最初就養成早起的習慣,隻有好處。


    在修衡的堅持、明師傅的認可之下,唐栩和唐夫人隻得聽之任之。起初唐夫人心疼得掉過幾次眼淚,觀望一段時間,見長子竟是樂在其中的樣子,也就慢慢放下心來。


    進到唐府,明師傅便與隨行的護衛去了光霽堂,那裏有程府為他們安排的住處。


    跟車的奶娘、小丫鬟、小廝則隨著修衡去了靜香園的東小院兒。


    修衡到了房裏,便開始凝神習字讀書,到了午間,隨怡君一起去正房,和程夫人、蔣映雪一起用飯。


    飯後,在程夫人房裏睡了午覺,醒來後,笑笑地湊到天賜跟前。


    天賜已經能自己安安穩穩地坐在床上,手裏有個玩具,就能興致勃勃地玩兒好一陣子。許是出於小孩子天性,許是兩個孩子有緣,天賜很喜歡修衡這個哥哥。


    兩個小孩子湊在一起,修衡說著身邊有趣的事,天賜則是咿咿呀呀,各說各的,熱熱鬧鬧,都是笑眉笑眼的。


    修衡覺著天賜對手裏的玩具興致不大了,就給他換一個,教他怎樣玩兒。


    程夫人每次看到這樣溫馨的情形,都會笑吟吟地觀望好一陣子。今日也是。


    打破這氛圍的是怡君。她腳步輕快地走進來,邊走邊喚修衡:“修衡,我們該去黎王府了。”


    “好。”修衡立刻應聲,握了握天賜的小手,“哥哥迴來再陪你玩兒。”


    程夫人這才記起兩人要出門的事,忙笑著走上前去,坐到天賜跟前,“你們去吧。”


    怡君走上前來,幫修衡穿好鞋子。


    修衡說:“師母,我用不用換衣服?”


    怡君側頭打量一會兒,雙手捧住他的小臉兒,“不用。我們修衡穿什麽都特別精神。”


    程夫人也不由隨著打量一下,笑著頷首,“可不就是。”


    修衡神氣活現的,“那我們走吧。”


    怡君匆匆親了親天賜,嘴裏則跟婆婆說:“娘,我們走了啊。對了,晚一些,我姑母過來找您說話,沒忘吧?”


    程夫人笑道:“自然沒忘。”長媳該是有意的吧,看她總是放不下天賜不願意出門,便時不時地邀請與她投契的人來找她。


    怡君領著修衡的手往外走。


    天賜卻皺著小眉頭,指著修衡咕噥著,聽得出,很焦急。


    “哎呦,”程夫人笑著把天賜抱起來,“我們天賜舍不得哥哥啊?”


    天賜索性扁了扁小嘴兒,一副要哭的樣子。


    怡君訝然失笑,“小沒良心的,娘親出門,你都不當迴事。”


    修衡卻立時心軟了,跑迴到床前,“怎麽啦?不著急,不哭啊。”


    天賜的神色有所緩和,抿出來的笑容,有點兒可憐兮兮的。


    “師母……”修衡轉頭望著怡君。


    怡君想一想,柔聲道:“那我們晚點兒出門,跟天賜打打岔,找機會溜出去。你答應過黎王妃,今日要去看她做過的一些模型,忘啦?”大人不應該失信於孩子,而孩子,若有可能,也應該讓他早早養成守諾的習慣。


    修衡點頭,“嗯,我也是這樣想的。”


    隨後,就像怡君說過的,奶娘、紅翡好一番插科打諢,她才尋到機會,帶著修衡溜出門。


    從正月起,怡君每隔幾日就去看看徐岩,修衡也是滿心記掛著美麗的黎嬸嬸,隻要得空,就央著師母帶他一起去。怡君覺得這樣再好不過,有修衡在,徐岩往往會被他引得展顏一笑。


    對徐岩這種性情擰巴有些悲觀的人來說,歲月與情意相加,才是撫平傷痛的良藥。不然的話,萬一再出點兒什麽事,怕要成為致命的打擊。


    歸根結底,親情、夫妻情,是至親至近,但相互有著責任,偶爾要小心翼翼地藏起自己的狼狽、痛苦,不讓對方過於擔心自己。


    而真正的知己情分不同,知己更多的是默契、理解,會沒有條件地相互扶持,但絕不會成為負擔。多久不見,情分也不會變淡,對彼此的處境始終能夠保有一份清醒客觀,說出口的,大多是親人枕邊人不會或是不能說的言語。


    怡君始終記得,在周府那一次的是非之中,徐岩毅然決然地要將一切攬到身上,隻想讓她與姐姐置身事外;始終記得,嫁入程府前後,徐岩態度輕描淡寫的,卻給過她最重要的提醒;更記得,自己懷胎期間,徐岩一次一次前去看望,總擔心她因為公公的遠遊憂心程家的前景,有意無意間給予開解。


    這樣的至交,在這樣的關頭,她如何能夠不記掛、不擔心。開解好友,其實她並沒經驗,全無章法。可她是想著,隻要是出自真心,就算時不時擾得徐岩心煩、生氣,也好過她獨自一人黯然傷神——誰都是一樣,最怕的就是難過得對一切興致索然,心緒毫無波動。


    二月初,徐蘊奇、徐大奶奶要返迴祖籍上饒守孝,徐夫人要隨兒子兒媳一起走。


    送走親人,徐岩放任自己在床上躺了幾日,結結實實地哭了幾場,隨後打起精神來,盡心做好黎王妃,隻是偶爾控製不住情緒,脾氣暴躁。


    怡君挖空心思地給好友找事由,知道她對造園興致濃厚,但是繪圖時因功底不足,常常半途而廢,便毛遂自薦,把自己學到的作畫精髓傾囊相授。


    徐岩是出嫁女,要為父親守孝一年,尋常不是親友,便不會出門走動,空閑時多,要麽就學點兒東西,要麽就胡思亂想。思量之後,徐岩答應怡君會盡力試試。


    每次離開黎王府之前,怡君都會酌情安排徐岩做幾幅畫,又跑去找已經搬離程府的薑道成,請老人家撥冗去見見徐岩,點出她作畫的可取和不足之處。老爺子有什麽不明白的,讓徐岩有不懂之處就去找他詢問。


    一來二去的,徐岩上了心,好生跟太妃說了原由,每日下午不再抄寫經書,改為在書房苦練畫技。


    黎兆先也沒閑著,他比誰都了解妻子的喜好,常纏著她一起做些建造屋宇用得著的模型。


    萬幸,他們這樣做是有益的,再加上修衡的助力,徐岩總算又恢複了些許鮮活之色。


    這天到了黎王府,修衡對著麵前精致的幾個模型驚歎不已,拉著徐岩的手,好一番詢問,明白了這些物件兒的用武之地,然後,認真地說:“嬸嬸好厲害啊。”


    “哪兒啊,消遣而已。你可不能學這些沒用的。”徐岩擔心自己把好好兒一個孩子帶溝裏去,說話時也很認真。


    “我不可以學,那就不能自己蓋房子了吧?”修衡問。


    “沒必要啊。”徐岩語氣柔柔的,“真正厲害的人,是說一句話,就有人替自己做到這些事。我們修衡是最出色的,一定會成為你爹爹或你師父那樣的人物。這種蓋房子的小事,交給我這種過於清閑又打心底喜歡的人來做就好了。”


    怡君聽了,不由莞爾。


    “那麽,”修衡眨了眨大眼睛,“嬸嬸,等我長大了,賺好多好多銀子,可不可以請您幫我蓋房子?”


    “……”徐岩笑了,“這可不好說啊,我還在學,也不知會不會半途而廢。”況且,人世無常,這孩子長大之後,自己是怎樣的情形,誰又說得準。


    修衡覺得她雖然在笑,但心裏並不高興,有點兒……他說不出那是怎樣的情緒。他不由求助地看向師母,希望她幫自己寬慰嬸嬸。但是,師母卻笑著示意他堅持一下:


    “嬸嬸是信心不足,不敢輕易答應你呢。”


    修衡就笑起來,“嬸嬸那麽聰明,用不了多久就能學會。”說著,雙手搖著徐岩的手,“嬸嬸,您就答應我吧。等我長大了,給我蓋一座最漂亮最結實的房子,好不好?我會給您買好多好多您喜歡的東西。”


    對著孩子純美璀璨的笑顏,徐岩的心柔軟得一塌糊塗,略一思忖,“好。嬸嬸答應你,隻要到時候你還記得,一定會盡力讓你如願。”


    “我不會忘記的。”修衡轉頭看著怡君,“師母也會幫我記著的,是嗎?”


    “是啊。大不了,迴去之後,記在賬本上。”怡君笑得雲淡風輕,轉頭看著徐岩,眼神意味深長,“你是重諾之人。等修衡長大,我可要幫他跟你討賬。”


    徐岩點頭,眼睛有點兒濕潤了。這一次,隻出於感動。


    這晚,檢查完功課,上完課,程詢依照允諾過的,和修衡到西次間做鳥籠子。


    一大一小把東西在大炕上示範出來,修衡還小,能做的不過是遞遞工具,在一旁用心地看著,但已經特別開心。不管什麽事,他都能想到一大堆問題,說著說著,話題就能扯出去老遠。


    這種放鬆時思緒跳來跳去的情形,倒是跟程詢相同。程詢也真挺喜歡跟這小家夥東拉西扯的,時不時被逗得哈哈大笑。


    怡君迴來時,在門口看了一會兒,眉眼間全是笑意。她喜歡修衡在程詢麵前全然顯露的孩子氣,喜歡程詢這樣放鬆、愉悅的樣子。


    做好鳥籠,程詢就領著修衡去東小院兒,布置了明日白天的功課,又督促修衡洗漱歇下,等到他睡著之後,迴到正屋,繼續哄孩子——直到天賜酣然入睡,才轉去小書房,處理自己手邊的公務。


    是那麽喜歡孩子的人,孩子們也都特別喜歡他,偏生對孩子這事兒不貪心,現在很有種有兒子、徒弟就已足夠的意思。


    其實,也真是足夠了吧?怡君這樣想著。


    蘇渙述職的結果一如往年,考評為優,官職不變,原地不動。這正是蘇家想要的結果。與在京親友好生團聚一番,又與程詢兩次徹夜長談。


    兄弟兩個此行,首要之事是提醒程詢:楊閣老雖然已經倒台,但也隻是他一家人落魄。廟堂中的變數就在於,腥風血雨總有反複,區別隻是陣仗的大小,更何況,首輔致仕再被召迴的事並不稀奇。楊家倒台,楊閣老的黨羽大多把賬算到了程清遠頭上,程清遠已抽身離開,別人能想到的,自然是父債子還,以及撼動程家的根基——蘇家首當其衝。


    爭鬥的可恨及可愛之處就在於,永無休止。


    就算程清遠還在朝堂,仍是次輔,也常有人試探著彈劾程家姻親、旁支。


    蘇渙、蘇潤擔心程詢一路走來過於順遂,失去戒備心。


    程詢麵上當然要誠心受教,隨後與兩個舅舅從長計議。


    商議出章程之後,兄弟二人離開京城。


    而調任至兩廣的陸放,早就接到皇帝的特旨,今年不需千裏迢迢進京,打理好兩廣事宜最要緊,等那邊消停了,再君臣敘話。


    陸放領旨謝恩之後,派專人送發妻和兒子開林迴京。


    他是土生土長的京城人,近幾年卻一直帶著家眷身在外地。這迴到了兩廣,妻兒都不適應那邊的氣候,加之海麵上也不平靜,他索性讓妻兒迴家,不再跟著自己受罪。


    與此同時,陸放自然少不得寫信到唐府,拜托好友和唐夫人平時照看著母子兩個。


    唐栩和唐夫人滿口應下,陸夫人和陸開林迴京之後,便設宴接風洗塵。


    程詢聽說此事,思忖片刻,唇畔逸出喜悅的笑容。


    前世,陸開林雙親走得早,從小就常去唐府,跟修衡一起長大,是肝膽相照的至交。後來,開林進到錦衣衛,深受舒明達賞識。他曾仔細看過那孩子的生平、履曆,記得他是四歲喪母:陸放在青海任上,在這兩年剿匪平亂期間負了重傷,陸夫人急火攻心、病倒在床,竟先於夫君辭世。


    而今生、今年,開林五歲了。


    終於是看到了這方麵可喜的轉變:陸放赴兩廣任總督,先前的廣東總兵去了青海。這兩個地方,比之他所熟知的格局與隱患,都是變化,而且有了相對來講更好的情形。連帶的,有人的命運悄然受到影響,發生逆轉。


    全拜那天子一怒所賜。


    經常見到皇帝的人,都知道,天子也隻是有血有肉有七情六欲的人,臣子給的敬畏,更多的是這個人手中的皇權。而在民間,除了令人發指的昏君,天子是高高在上、不可侵犯,宛若神明,一旦使出雷霆手段,便能讓絕大多數人在很長一段時間內誠惶誠恐,難以被不法之徒煽動得人雲亦雲,就算對地方官萬般不滿,也願意忍耐、等待,相信天子遲早會將貪官汙吏繩之於法。


    官員陸續離京之後,選妃事宜提上日程。


    當日,皇帝神色冷峻、淡漠,看了大半晌鶯鶯燕燕,卻始終不肯挑選任何一個。


    劉允急得直冒汗:好歹選幾個糊弄事兒也成啊,不然成什麽了?負責初選的禮部那邊,豈不是全都要嚇得跪地請罪?


    幸好,沒多久,皇帝開了金口,選定了來自江南書香門第的李氏。


    劉允心裏樂開了花,不由凝眸打量李氏,見她眉眼柔媚,安安靜靜地站在那裏,很有種我見猶憐之感。有了開端就好說了,不管怎樣,都會再有幾名入選。他是這樣想的,皇帝卻是跟他心思擰著來的——選定李氏之後,便興致索然,很有點兒坐得不耐煩的意思。


    到末了,隻有李氏入選。


    劉允暗暗同情禮部尚書:是不是無意間開罪了皇帝,要倒黴了?卻不料,皇帝道:“這差事,禮部辦得不錯。”


    劉允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壓下了驚愕之色。


    皇帝又道:“冊封李氏為貴人,封號欣。”


    位分高低,在這樣的情形下並不重要,畢竟一枝獨秀。劉允領旨,腦子卻是亂成了一團漿糊:皇上這是真的一眼看中了欣貴人,還是有意用此事安撫江南士林?


    江南,那是楊閣老的祖籍。


    官宦之家聞訊,一時間也陷入了雲裏霧裏,所思所想與劉允大同小異。


    江南李氏未來多年的運道,程詢一清二楚,但沒必要也不能夠與任何人談及。


    還有一件事,他已想見到:江南李氏進宮之後,祖籍江南的官員,一定會有所動作,目標隻能是他和蘇家。


    既然如此,那就不妨先下手為強,橫豎也是閑著,不如找點兒事情解悶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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