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9 朝中措 5


    怡君拿起一支黃燦燦的雪心臘梅, 對著花瓶比量, “少給我戴高帽子。這迴明擺著是你編排我,怎麽著?覺得我現在好欺負, 是吧?”


    程詢不由按了按眉心,又是笑又是無奈, “我總跟娘說, 補品吃太多也不見得好, 她偏不聽。瞧瞧,好好兒的一個孩子, 給補成這樣兒了。”


    “嗯?”怡君轉身, 對他揚了揚眉, 又氣又笑,“你再說一遍試試?”說著,搖了搖手裏的臘梅花枝。


    程詢笑出來, “要打人麽?那你得換個東西,這個不成。你怎麽打事小,累著事大。”


    怡君又加了兩根花枝,一並握在手裏, 走到他跟前, “說我也罷了, 連娘也一並說。有你這樣兒的麽?快,說你失言了。”


    “好, ”程詢立刻道, “我失言了, 您大人不記小人過,饒我一迴。”


    “……你啊。”怡君抿著唇,空閑的手伸出來,用力捏了捏他的下巴。


    程詢笑著揚了揚臉,“就這麽點兒花,鼓搗一刻鍾了。這是插花,不是雕花,就算弄得驚天地泣鬼神,最多也就看幾天。”


    “閉嘴。”怡君掐了掐他的麵頰,“還不都是你害的?”


    “這怎麽也成我的不是了?”程詢握住她的手,“要不然這麽著,你就說我近來做對過什麽吧?”


    “是二十八還是二十九來著?我插花的時候乏了,你就讓我去睡,幫我弄好。”怡君有點兒鬱悶地看著他,“第二日我仔細看了看那瓶花……覺得自己像是剛入門的。”


    程詢這才知道,自己無意間給她添了小煩惱,於是坐起身來,揉了揉她的臉,“那是湊巧了吧?那些花湊巧都能用上而已。”


    “少寬慰人了。打量我瞧不出門道似的。一瓶花,有無靈氣,一看便知。”怡君打開他的手,“有時候看著你真心煩。孩子生下來,要是不夠聰明,誰都會以為是隨我。”有個太太太出色的夫君,有些事真挺讓人氣餒的。


    有喜之後,情緒不再是她能夠控製自如的,尤其在他麵前。他都知道的。他下地踏上鞋子,輕輕地把她擁到懷裏,“過目不忘的人,說自己不夠聰明,你可真好意思說。我們的孩子,要真是資質尋常,跟我們也沒關係,是隨文哲——外甥、外甥女隨舅舅,沒聽說過麽?”


    怡君聽他一通胡扯,笑出來,“你是料定了我不會跟哥哥說這些。”


    “那是。”程詢笑道,“不然借我個膽子,我也不敢開罪大舅兄。”說著擁著她走到桌前,“來,我給你瞧瞧。這事兒跟寫字、作畫甚至下棋都有相通之處,最關鍵的,是布局是否妥當。其實這就多餘用心擺布,我瞧著一大捧亂七八糟地往瓶子裏一塞也挺好看。”


    怡君又被他逗得笑起來,從他身側展臂摟住他腰身,“阿詢啊。”


    “嗯?”從母親口中得知他的小名之後,偶爾,她會喚他阿詢,語氣都是特有的柔柔的,懶懶的。


    怡君的眼睛亮晶晶的,“過來,給我親一下。”這種時刻的他,讓她特別的想依靠、依賴。


    他唇畔逸出溫柔的笑,轉過身,低頭深吻一下她的唇。


    她抱緊了他一些,雙手在他背後交握。


    他知曉她這會兒沒了學的心思,便隻是靜靜地擁抱著她。不,是擁抱著她和孩子。


    過了還一會兒,她問:“你說我埋怨你跟我打啞謎,到底什麽時候的事兒啊?我真忘了。”


    程詢柔聲提醒她:“有一迴,你窩在床上看書,我在外間看公文,隔著門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你提起了楊汀州,有印象吧?”


    “記得。”怡君立刻點頭。


    “你說,聽阿初說的,瞧著楊汀州最近神不守舍的,應該是楊閣老那檔子事兒鬧的。隨後問我,他和至親會不會被連累。”


    怡君又點頭。


    “我就說,他至親若是沒借著楊家旁支的勢頭行賄受賄,沒有實打實的罪行,影響不大。”


    “我記得。”怡君接話道,“我聽你說的模棱兩可,好像問過你影響不大是什麽意思。”


    “我說的是,楊閣老致仕是一定的,但要看怎樣個致仕的法子,走得不大好看的話,楊家旁支會不會受連累,真就不好說。”


    “哦……”怡君終於想起來了,不好意思地笑了,“我聽到中途就困得睜不開眼了,心裏又急著要個準信兒,定是惱了。我就記得,睡著前稀裏糊塗地抱怨你一句……說的是什麽卻忘了。”


    程詢輕輕地笑起來,“你說,還沒到正月十五呢,就開始跟人打啞謎,忒招人煩了。把我說的懵住了一會兒,再跟你說話,你就不吭聲了。也是奇了,以往臨睡前,你說話都是含糊不清,那迴倒是說得一清二楚。過了一陣子,我進去看你,你睡著了,氣唿唿的樣子。”


    “真的啊?”怡君頭一迴被自己弄得哭笑不得了,“這可真是……用修衡的話說,就是太難為情了。”


    程詢笑意更濃,“後來你倒是沒再提楊汀州的事兒,我隻當你是懶得問我了。”


    “哪兒啊。醒了斟酌一番你說的那些——雖然沒聽全吧,但也得承認,就是誰都說不準的事兒,問誰就是難為誰。”怡君如實道,“以前,楊汀州不是幫過我和姐姐的忙麽?是為這個,想到他若是被牽連,很是不落忍,為此才說起的。”


    “明白。”程詢道,“這幾天,我留心了一下楊汀州和他雙親。那一家人,都是處事精明圓滑的主兒,各自交下了一些實心實意相待的朋友,就算有人落井下石,也一定會有人仗義執言。”他給了準話,“放心吧,沒事。”


    怡君心裏暖融融的。沒想到,他會為這件事做功夫,明明,在他,這隻是微末小事。


    石長青很清楚地記得,自己進到程府時,將至未時。


    雖然程府管事有言在先,程詢要刻完印章之後才會來見他,他仍然沒有想到,足足幹坐了兩個多時辰。


    他隻能等,而且要心平氣和地等。


    酉時,程詢帶上兩枚刻好的印章,離開靜香園,到了正房的小書房,示意丫鬟通稟。


    丫鬟很快折迴來,幫他打了簾子,“大少爺請。”


    程詢走進室內,視線不自主地落到那張小小的書桌上。


    桌上放著修衡上次過來畫的兩幅畫:展翅飛翔的大雁,立在斜斜伸出來的一根樹枝上的小鳥。


    小鳥是上了色的,眼睛畫得很好,仰著頭,正在鳴叫。


    頗有神/韻了,但是——“修衡打好根基了麽?太快了點兒吧?”他不自覺地問出口。


    “……”程清遠狐疑地望了程詢一眼。這時候過來,該說的是石長青的事,卻怎麽扯起了閑篇兒?“不會。我讓他在家得空就畫幾筆。”他說。


    “把這茬兒忘了。”程詢又問,“他喜歡工筆畫?”


    “小孩子,不喜歡才奇怪。”程清遠放下筆,不悅地凝望著他。


    程詢轉頭望向父親,笑了笑,“我就多餘問這些。”


    程清遠的神色像是在說:難為你還知道。


    程詢閑閑地走到書案前,“石長青在信件末尾提及的那封信,確有其事?”


    程清遠頷首,“是有那麽一封信。”


    程詢說:“他的來意,定是要您不惜一切代價,讓楊閣老走出困境,甚至官複原職。”


    程清遠再頷首,“不錯。楊閣老對他有知遇之恩。”


    “那程家就讓他報恩吧。”程詢一笑,語氣平和。


    “可以。”


    “沒別的事兒了。”程詢轉身,溜達著往外走。


    程清遠忍不住道:“不想知道那封信的細節麽?”


    “言之鑿鑿能殺程家滿門的信,不外乎是犯了忌諱。”程詢迴眸望去,一笑,“您不是能出這種過失的人。”


    “怎麽說?”


    “如果有,早就告訴我了。”程詢和聲道,“那封信,其實是您針對楊閣老留的後手吧?”


    “……”程清遠凝視著他,片刻後,竟笑了,“你是真把我和楊閣老都看透了。若不是呢?若真的大禍臨頭——”


    “世道的錯,命定的劫。怪不得誰。”程詢和聲道,“死之前,我會發誓,下輩子顛覆這種世道,哪怕做梟雄佞臣。”


    這次,程清遠是真笑了,“這世道不公不仁之處頗多,我承認,沒少利用這些不公不仁。”


    “記住了。以後遇到合適的人,說不定會效法為之。”


    程清遠頷首,“你去吧。”


    程詢轉到外院,走進光霽堂的書房,尋了兩個相宜的小錦盒,把印章放進去,隨後交給程福:“拿去給二少爺、三少爺。”


    程福稱是,又笑著提醒:“大少爺,暖閣裏還有位客人等著呢,您沒忘吧?”


    “沒。”程詢笑了笑,“讓程安過去一趟,把人請過來。”


    “好嘞。”


    等待期間,程詢沏了一壺岩茶,打開一個放著打磨好的雞血石、墨玉、羊脂玉的扁方匣子,看了一會兒,取出一塊羊脂玉。接下來,想做個雕花或刻字的玉牌。


    這門雕篆的手藝,學會了,就不想放下了。臘月初,特地去看望過兩位老師傅,順道請教了幾個問題。老師傅都是豁達的人,不怕有人偷師,隻怕沒人肯用心學這門流傳了多少年的手藝,因而有問必答,並且順帶著教了他兩手絕活兒。


    挺感動的。


    迴來之後,他跟怡君提了提。


    怡君就說,既然又學到了一些精髓,手藝肯定更好,得閑就給娘做枚印章吧,她得閑習字作畫的時候,我瞧見過幾次,她的印章很舊了。願不願意換是一迴事,你的心意是另一迴事。


    他欣然說好。說來慚愧,他能想到的長久的孝敬,隻是不辜負母親的期許,讓她母憑子貴。送給母親的禮物,都是搜羅到的新奇又拿得出手的物件兒,平時卻從沒想過,送一件親手做的物件兒。


    不會也罷了,會也沒想過,就是哪根兒筋擰住了吧。


    怡君又提醒他,既然是送給長輩,就要守著不成文的規矩來,別用來曆不明的玉石。又說,有的人神神叨叨的,總覺著說不出來曆的玉石裏頭藏著妖怪,會壞他的運道。


    引得他笑了一陣子。後來,就是照她說的辦的,好好兒選了一塊來曆清楚的和田玉,分外用心地給母親做了一枚印章。


    臘月二十九上午,他把印章拿給母親,說要過年了,怕您今年不給我壓歲錢,提前賄賂賄賂您。


    母親笑著斥他一句混小子,從小匣子裏取出印章,拿在手裏瞧著,麵上是說不出的歡喜、欣慰,說得了這新的,才想起舊的印章年月太久了,該換了。


    他摟了摟母親的肩,說往後這類手藝活兒就交給我了。


    母親反過頭來逗他,說我可得跟親朋好好兒顯擺一番,到時誰要想讓你做印章,我就替你應下,一枚印章十兩銀子,玉石自己備好。


    他哈哈地笑,說行,好歹也是一門賺錢的營生。


    正說著,程譯、程謹一起走進門,見他和母親特別高興,問有什麽喜事,母親就原原本本地說了。


    兄弟兩個仔仔細細地看了印章一會兒,眼巴巴地看著他。


    他記得自己好像是嘴角抽了抽——倆人明擺著是想讓他做印章,但是,他是長兄啊?不該是坐著等他們送禮的人麽?


    隨後,程譯竟少見地詼諧了一次,抬起左手,攤開來,晃了晃,說哥,我出五十兩成麽?


    母親笑得打跌。程謹笑得前仰後合,還不忘附和,說我加十兩。


    他說你們倆兔崽子,這是把我當賣藝的了吧?


    倆人就變得可憐巴巴的,說這不是信得過你麽?這不是打心底羨慕娘麽?快快快,給點兒麵子,看在過年的份兒上。


    到末了,當然是答應下來。說心裏話,兩個弟弟為了小事求著自己的滋味,特別好。


    迴房之後,跟怡君說了,她笑了好半晌,說早知道就跟你一起過去了,親眼瞧著,一定更有趣。


    是很有趣,充盈著滿滿的歡欣。但若沒她的細致通透,這樣的日子,恐怕不會這樣早就到來。


    “大少爺,石大人來了。”程安的通稟聲,打斷了程詢的思緒。


    程詢頷首,“請。”待得石長青進門,起身拱手一禮,“勞石大人久等,失禮了。”


    石長青微微一笑,“無妨。公子事忙,能撥冗相見,我已知足。”


    程詢笑著請對方落座,親自斟茶,遞過去。


    石長青道謝,隨後道:“那封書信,公子是否還沒見過?”因著程詢彬彬有禮的做派,他此刻幾乎已經認定,程詢是受父命晾了他這麽久,等會兒要說的話,亦是程清遠交代的。


    程詢笑微微地道:“你把家父好生挖苦了一番,家父與我,都已看過。”


    石長青望著程詢的眼神,閃過狐疑。


    文官慣會罵人不吐髒字,他那封信,算是把程清遠罵成了背信棄義、一無是處的小人。程清遠受得了,不動怒,是早就被人詬病過無數次,說是麻木都不為過。但是,作為程家剛入官場的長子,看到辱罵自己父親的書信,竟一絲火氣也無……是不是太反常了?


    程詢唇角的笑意淡了一些,“你在信末尾說,妥善保管著一封他六年前寫給你的信,信中的不妥之處,若深究,便是誅九族的大罪。”


    石長青頷首,“正是。那時我外放,有一陣常與程閣老互通信件,探討學問、時政。”


    程詢目光深沉地凝視著他,“你想怎樣?”


    石長青道:“我要令尊與楊閣老調換一下處境。”


    “談何容易。”


    石長青道:“隻要程家有這份心,就不難。”


    程詢劍眉微揚,“這是你的意思,還是楊閣老的意思?”


    “是我的意思。”石長青道,“我欣賞你的才華,卻一向瞧不上令尊。”


    “瞧不上家父,就瞧得上楊閣老?”程詢眯了眯眸子,眼含嘲諷,“退一萬步講,家父就算有天大的過錯,也輪不到楊閣老及其門生黨羽詬病。”


    這是心裏話。很多方麵來講,父親的能力都不容小覷,比不過的是柳閣老。至於楊閣老,要不是先帝期間的內閣嚴格遵循論資排輩那一套,當年真輪不到楊閣老做首輔;要不是楊家後來與景家過從甚密,誰都輕易不敢觸及與皇親國戚相關的是非,楊閣老怕早已被其他閣員使絆子趕下台。


    兒子維護父親,是天經地義——石長青這樣想著,一笑,“這一點,爭論無益。”


    程詢道:“程家若照你說的做——”


    “事成之後,信件原樣送還。”


    程詢就笑,“我怎能確定你不會繼續用信件要挾程家?”


    “君子一諾,重於千金。”


    程詢又笑了,“既然如此,你能否相信程家的承諾,先將信件送還?”


    石長青也笑起來,“不能。眼下我是有求於你們,也是在要挾你們。怎麽樣的人,會傻到先將把柄送還?”


    程詢身形向後,斜斜倚著靠背,是略顯懶散的姿態,眼神卻更為銳利、直接,“那這事兒就不用說了。想做什麽,你隻管去做。”


    石長青訝然,“這是你的意思,還是次輔的意思?程家滿門的性命,你們都要豁出去?”


    “眼下家父若是聽憑你擺布,不要說不可能讓楊閣老官複原職,就算能做到,楊閣老迴到內閣之後,你還是會將那封信呈給皇上,讓程家死無葬身之處。”程詢目光灼灼地看住石長青,“讓人死之前還為你和楊閣老拚盡全力,這算盤,你打得可真精。”


    全盤計劃被戳穿,石長青也不尷尬,笑道:“聽聽,大過年的,你說的這些話,多不吉利。”


    程詢神色漠然地看著他,“我才想起來,你早年喪妻,楊閣老將楊五小姐許配給你,婚期是定在今年八月吧?怪不得,你會這樣盡心盡力。”


    石長青輕咳一聲,道:“這事情,也不需鬧到你說的那個地步。就算有些事勢在必行,程家想要留個後人,還是可以的。”停一停,對程詢意味深長地一笑,“聽說你發妻有喜了?”


    程詢仍是神色漠然地看著他,鋒利的目光中,盡是嫌惡,“就隻為這句話,合該你不得好死。”


    石長青霍然起身,冷笑道:“放心,你一定會走在我前頭!”語畢闊步離去。


    程詢看看天色,迴到靜香園,攜怡君一起去請安。到了正屋,問過母親,他又去了小書房,見到父親,說:“我把石長青打發走了。”


    程清遠直接說道:“這迴,隻能我出手。”


    程詢頷首,“對。我要是不解氣的話,日後再跟他找補。”


    程清遠站起來,捶了捶肩,“不舒坦,派人去給我請太醫。”


    程詢一笑,“好。”


    程清遠看著他又是溜溜達達走出門去,一時間竟有些啼笑皆非。在石長青這件事情上,就算篤定結果,在程詢這個年紀,也不該是這樣鬆快的樣子,連帶的,影響得他都鬆弛了不少。


    正如允諾過的,皇帝每日都在奉先殿思過。


    奉先殿前殿供著曆代帝後的靈位,後殿,曆代帝後各居一室,室內設香案,另有神龕、寶床、寶椅等。


    皇帝每次過來,行禮之後,或是在前殿打坐,或是緩步遊走,在心裏將列祖列宗的功過細數一番。


    有生以來第一次,過年過得這樣孤單又清淨。


    偶爾,劉允會替他憋屈得慌,一副隨時要哭出來的樣子,可他居然感覺不錯。


    這樣度過一天,到晚間,皇帝就近歇在毓慶宮。毓慶宮是他做皇子、太子那些年的住處,舊地重遊,躺在那張睡了多年的床榻上,心緒會迴到孩提、年少時。


    今晚,用過晚膳,皇帝坐在案前批閱奏章,聽得蔚濱求見,當即頷首,“傳。”


    蔚濱稟道:“今日,石長青到訪程府,盤桓半日。他走後,程閣老的頭疼病又犯了,程府已派人請了太醫過去。”


    皇帝看向劉允。


    劉允即刻道:“請太醫的事,奴才知情,卻不知道旁的。”


    皇帝嗯了一聲,又看蔚濱,“怎麽迴事?”


    蔚濱道:“楊家的五小姐,兩年前就與石長青定親,因楊閣老想多留女兒一段時間,婚期定在了今年八月。此外,石長青本就是楊閣老的得意門生。”


    皇帝似是而非地笑一笑,“倒是挺沉得住氣。”


    蔚濱不好接話,也沒別的事通稟,便告退離開。


    過了一陣子,正宮新上任的總管太監來稟:“稟皇上,皇後娘娘今日仍舊整日跪在宮門口,今晚撐不住,嘔了兩口血,暈了過去。奴才已經請太醫去診脈,太醫說……怕是不好了。”


    繼上次見過皇帝之後,皇後就等於被打入了冷宮:宮人減半,並都被麵生的新人代替,宮門外有侍衛把守,除了總管,任何人不得出入。


    皇後在除夕當日,才聽說了皇帝對景家的處置。她想見皇帝一麵,為至親求情,然而,連宮門都走不出半步。別無他法,隻得跪在宮門內。


    皇帝聞訊,隻淡淡地說了一句“隨她去”。


    此刻聞訊,皇帝手裏的朱筆一頓。他將筆放到筆架上,抬眼靜靜地望著說話的人,眼神辨不出悲喜。


    過了好一會兒,他問:“太醫怎麽說的?皇後還能撐多久?”


    “太醫說,最多能撐兩三個月。天氣太冷,皇後跪了好幾天,風寒之症很是嚴重,再加上急火攻心、一直水米未沾唇,身子骨虛弱至極。這一倒下,大大小小的舊病也都發作了。”


    皇帝緩緩地站起身來,“朕去瞧瞧。”


    劉允連忙吩咐宮人擺駕,皇帝卻擺一擺手,“不必。”


    皇帝去往正宮,腳下不急不緩地走出一步一步,心頭閃現著與皇後以往的一幕一幕。


    不是已經立春了麽?怎麽天還是那麽冷,冷到了他骨頭縫裏。


    走進正宮,轉入寢殿,皇帝在屏風外停下腳步,猶豫片刻,方舉步入內。


    他走到床前,望著數日間就已形容枯槁、憔悴之至的皇後。


    皇後已醒轉多時,此刻亦靜靜地望著他。連她自己都沒想到,居然笑了笑。


    皇帝擺手遣了宮人,負手站在她近前,沉默不語。不知道該說什麽,說什麽也都已多餘。


    皇後轉眼望著承塵,目光恍惚,聲音虛浮無力:“到這上下,我也不需再徒勞地為至親求情了,總是要去陪他們的。”


    皇帝沉默。


    “這一世,就這樣了。”皇後無聲地歎息,“以前從不曾反思,這幾日太清閑,跪著等你過來的時候,開始反複迴想過往種種。”


    皇帝凝視著她的眼睛,眼底幹涸,不見水光。


    皇後又無聲地歎一口氣:“先帝給你我指婚的時候,沒有人知道,我有多高興。因為我知道,要嫁的男子不單是金枝玉葉、天之驕子,還是樣貌俊朗、能文能武的少年郎。


    “可是,沒過幾日,就聽說你居然求先帝收迴成命,被先帝用茶盞砸得額角淌血也不改口,在禦書房裏足足跪了三日。先帝到底是心疼你,就問你,看中了誰,你說沒有,而且這和娶景氏女無關。讓先帝苦口婆心規勸的人和事,屈指可數,你算一個。為此,你才不再為婚事折騰。


    “可那件事對於我,是在最滿足的時候,被澆了一頭冷水。”說到這兒,她望著他,凝了他的額角一眼,“那道疤還在,一直在。”她唇角揚了揚,“到眼下,說是膈應了我一輩子,並不為過。”


    皇帝不自覺地抬手,摸了摸額角那道疤。她說的,都是實情。他為娶妻一事反抗過,雖然不知道怎樣的女孩是自己一見就喜歡的,卻知道怎樣的女孩與自己無緣。他想等一等。可是,知情的人都笑他不知足、沒分寸,對不起最尊貴的出身。


    皇後看著他的眼睛,“後來,成親了。如今想想,我們那些日子,大抵還不如小孩子過家家。我總是因為你抗旨那一節、看不起我娘家挑剔你,越來越厭煩你。而你呢?則是根本不知道怎麽與女子好生相處。不,也許並不是不知道,隻是沒有遇到你願意善待的女子。”


    這一席話,應該都對。


    但是,那讓他願意善待的女子,或許一生都不會出現。


    他隻能在皇城守株待兔一般無望地等待。


    出現了,是他的福。沒出現,是他注定的路。


    皇帝終於出聲道:“我為何那樣發落景家,可有人告知你原由?”


    “沒有。”皇後輕輕搖頭,“我知曉父兄即將身死,隻是偶然。”


    “想知道麽?”皇帝看著她,見她點頭,轉身在床畔落座,細數景鴻翼種種罪行。


    皇後聽完,茫然地看了他好一會兒,漸漸的,眼中有了淚光。


    皇帝緩聲道:“起先,我隻是氣不過他和楊閣老用辭官威脅,想的真是讓他致仕,返鄉養老。當日我親筆寫的答應他辭官的旨意還在。


    “隨後,打造戰船的事浮出水麵。不論是誰,我都無法手下留情。


    “誰都一樣,都惜命,不論男女,不論帝王官員百姓甚至下九流的人,有時求的不過是活著,安穩一些,再安穩一些。


    “那麽,將士呢?先帝末年的戰事,死傷了多少將士?隻說近的,你知道的臨江侯唐栩、平南王黎兆先,身上有多少傷病,多少次命懸一線?


    “你父親作威作福、收受賄賂,我再生氣也可以忍。但打造戰船那樁案子,他貪墨、虛耗的白花花的銀子,是在喝將士的血。


    “我若連這樣的罪行都能縱容,那麽來日若再有戰事,就算將士仍願舍生忘死殺敵,為的也隻是無辜的百姓,絕不是以朕為首的朝廷。”


    大顆的淚珠,順著皇後眼角沁出,緩緩滑落,沒入發絲。


    皇帝看了她一會兒,“至於你我,怎麽說?一個巴掌拍不響,我一定有不對之處,但沒認真反思過,就算知道錯在何處,也不見得能改。


    “怎樣的女子,就算愛到極處,我也容不得她幹涉政務。


    “在我這後宮的女子,不論以往、日後,或多或少,我應該都對你們有所虧欠。


    “你們能體諒,就釋懷;不能體諒,便憎惡。”


    說到這兒,皇帝伸出手,撫了撫她淚濕的眼角,隨後收迴手,站起身來。


    皇後閉了閉眼,定定地看著他,啞聲說:“我死之前,你能不能下旨廢後?”


    “不能。”皇帝語氣溫和,“你我就是身不由己的命。你隻是常與我置氣吵鬧,卻沒做過幹政的事——起碼沒做成過。既然無罪,為何廢後?”


    她若活著,定要落得個廢後的下場,生不如死。她已病重,他要彰顯皇室的人情味,在她死後給她應有的體麵。死都不能從這冰冷的皇室脫身。皇後再一次笑了笑,透著蕭索、嘲諷,“還是那樣,連句哄騙人的話都不肯說。”


    皇帝微笑,“若哄騙你,你當真的話,講給正宮的下人,我該如何善後?”


    “說的對。”皇後扯一扯嘴角,“日後,不需再來。太醫不會讓你再來,我也不想再見到你。”


    “……好。”皇帝斂目看著她,看了好一會兒,緩緩轉身,語聲低低的,“在今日,我仍是不能做讓你順心的夫君。對不住了。”


    他離開的身影,她看過太多太多次,決絕的、暴躁的、冷漠的……但從沒有哪一次,如這次一般透著寂寥、孤獨。


    孤獨?應當的。她想,在這深宮,在一段日子裏,連個惹他生氣、跟他爭執的人都沒了。


    她牽了牽唇,隨後勉力翻身,麵向裏側。


    皇帝在屏風前停了片刻,終究沒有迴頭,舉步離開。


    正月初六一大早,在內閣值房當值的柳閣老來到毓慶宮。


    皇帝剛起來,當即命內侍請柳閣老到正殿,問:“有事?”


    柳閣老迴道:“迴皇上,是有一件不得不當麵稟明的事。”


    “說來聽聽。”


    柳閣老迴道:“昨夜,戶部堂官石長青告訴臣,他手裏握著一份當朝重臣的罪證,事關重大,需得當麵稟明皇上。隻是,他官職低微,如今皇上又隻見閣員,便有意讓臣遞話。”


    “哪名重臣?”皇帝問。


    “程閣老。”


    皇帝微笑,“先生是怎麽個看法?”


    柳閣老如實道:“以臣看,應該是哪裏出了岔子,按常理,絕不可能。”


    和程清遠鬥法的年月裏,他對程清遠有了一定的了解。程清遠絕對不是手腳幹淨的人,也的確與楊閣老頻繁走動過一段時間,合力促成過一些皇帝與諸多官員都反對的舉措。要說首輔次輔牽扯不清,並不為過,但也正因為這一點,兩個人反倒誰都動不得誰。


    以程清遠的性情,就算沒起過扳倒楊閣老的心思,也會時時提防著首輔對自己發難,說不定早已暗中收集首輔的罪證,甚至給首輔挖好了坑。


    程清遠那個人,不是沒有過人之處的。要不然,哪裏能跟他鬥那麽多年。


    這些,柳閣老心裏一清二楚,卻是不便擺到台麵上。


    “這樣吧,”皇帝道,“今日酉時,你帶石長青來此處見朕。”


    柳閣老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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