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6 朝中措 2


    程清遠聞言, 不由得環顧室內。


    一如平時的纖塵不染,明晃晃的陽光透過窗紗入室。鎏金香爐中的檀香嫋嫋飄出,衝淡了本就不濃鬱的藥草味道。


    這就好。孩子好心來探望, 被環境弄得心緒壓抑就不好了。


    不消片刻, 程夫人領著修衡走進來,紅翡和捧著錦匣、小攢盒、油紙袋的曉瑜跟在後麵。


    小兩個月沒見, 修衡長高了一點點, 也胖了一點點, 小臉兒仍是白裏透紅, 漂亮的大眼睛更為靈動。程清遠笑了。


    修衡也看到了他, 甜甜地喚道:“程祖父。”


    “好孩子,快過來。”程清遠對他招一招手。


    “好。”修衡走到床前,先行禮問安,又加了一句, “祖父早日大好。”


    程清遠心裏暖暖的,“一定會。”


    程夫人笑道:“修衡,自己和祖父說話可以麽?祖母去幫嬸嬸給你做好吃的。”


    “可以的。”修衡轉頭望著她,笑得甜甜的, “謝謝祖母。”


    程夫人走上前來,親了親他的小臉兒才轉身, 出門前, 吩咐紅翡好生服侍著。


    修衡認真地望著程清遠, “祖父瘦了。”


    “有麽?”程清遠避重就輕, “你長高了, 也胖了些。”


    “是啊。”修衡點頭,小胖手摸了摸自己的臉,有點兒不好意思地笑起來,“最近我吃得好多。”


    “這是好事。”程清遠笑道,“好好兒吃飯,個子就長得快。”剛要讓修衡坐,修衡卻轉頭對曉瑜招一招手,“給祖父看看禮物。”


    曉瑜稱是,把帶來的東西放到床前的杌凳上。


    修衡先拿過一個錦匣,捧著走到床頭,打開來。


    錦匣裏,是一對兒和田白玉核桃。


    程清遠拿起一顆,放在掌中,看出玉石是上品,雕工亦是無可挑剔,不需比較也知道,兩個核桃大小相同,怕是連紋路都如出一轍。


    修衡問道:“祖父喜歡嗎?”小表情跟獻寶似的。


    程清遠由衷地道:“喜歡。”


    修衡眉飛色舞的,“我選的呢。”


    “是麽?”程清遠意外。


    “是呀。”修衡的小身子倚著床身,胳膊撐著床沿,小手托著臉頰,慢慢地說,“上迴,爹爹休沐的時候,帶我出去玩兒。在一個鋪子裏,我選了這個。爹爹好像很高興,說不是我走運了,就是眼光好。”


    程清遠順勢笑問:“你自己覺得呢?”心裏覺得,這孩子口齒愈發清晰,說話更有條理。


    “我覺得,是我眼光好。”修衡的大眼睛眨了眨,笑容璀璨,眉眼間有了飛揚之意,“然後,爹爹就把核桃賞了我。我說我可以送人嗎?他說可以,自己的東西,想送誰送誰。嗯,我要送給祖父。”


    程清遠又是笑又是感動,“心裏有沒有一點兒舍不得?”


    “沒有誒。”修衡認真地說,“祖父要是喜歡,看著開心,就能好得快一些。”痊愈之後,程家就不會閉門謝客,他就可以常來了。他喜歡程家,見到的每個人都很喜歡。


    程清遠唇畔的笑意更濃,“祖父特別開心,現在就覺著好了很多。”


    修衡又指著小攢盒、油紙包,“那些都是吃的,但是,都是我喜歡吃的。”他嘟了嘟嘴,“娘親說,你覺得這樣合適嗎?我說,要是我都不喜歡,怎麽送人呀?多難為情呀。娘親說好吧,你自己折騰吧。”


    程清遠逸出這許久都沒有過的爽朗笑聲。


    修衡情緒被感染,也跟著笑起來,之後說:“有小廚房做的點心,還有在外麵買的小酥魚、蜜供、荷花酥、燒餅。來的路上,爹爹帶我去買的。”


    “很好,我也很喜歡吃這些。”程清遠笑說著,腦海裏自動浮現出父子二人的情形:高大的男人抱著自己的兒子,光顧那些售賣小吃的鋪子,耐心、縱容。


    修衡笑顏如花,“那我就放心啦。”


    程清遠神色誠摯,“你能來,祖父特別高興。我還以為,隻見過一麵,你早就不記得我了。”


    “不會的。”修衡搖頭,“我記性很好的。”說著就想起了上次的事,“那天,祖父喝醒酒湯了嗎?”


    程清遠頷首,“自然。答應過你的。”說著坐直身形,“你來之前,我正想去小書房看看。現在正好,我們一起去,好麽?”


    修衡想了想,“是真的嗎?您不會覺得累嗎?”


    “當然是真的。”程清遠下地時道,“祖父怎麽好意思騙你呢。”語畢,大手捧住修衡的小臉兒,輕輕揉了揉。


    修衡放心了,抿著小嘴兒笑了。


    程清遠吩咐紅翡,“喚人把管家喚來,等會兒到小書房見我。”


    紅翡應聲而去,喚人去請管家之後,又派一名小丫鬟去小廚房報信。


    聽得程清遠的舉動,程夫人和怡君透了一口氣,相視而笑。


    就知道,他是心緒惡劣之故,懶得動,見到那無意間就妙語連珠的小開心果,心緒定要明朗許多。


    外院,光霽堂,唐栩和程詢坐在書房說話。


    唐栩看得出,程詢這一段日子瘦了些,心裏定是不好過。“聽太醫說,令尊病痛的原由是心火所致,已經有所好轉。可屬實?”


    程詢頷首,“屬實。眼下心裏還是不痛快,便懶得見客。”


    “誰都沒法子的事,隻能他自己看開。”合力做成的事情越多,越能感覺到父子之間的分歧隔閡太重,“總會有那麽一天。”


    “但願吧。”程詢一笑,說起別的,“景鴻翼上了兩道加急的折子,皇上索性讓他攜家眷從速進京,美其名曰,讓皇後與親人團聚。聽說沒有?”


    唐栩笑起來,“聽說了。在這節骨眼兒上,於景家而言,皇上是給他們出了一個難題。若是奉旨進京,皇上若是深究兩廣的案子,很可能是來了就迴不去了。若是找托辭不來,不亞於將新的把柄送到皇上手裏。”


    “在他們看,”程詢笑說,“還有指望。”


    “嗯,還有楊閣老。要不然,也不會拖延兩日後,日夜兼程趕往京城。”


    “兩廣那邊的軍務、報到內閣的開支,你留心些。”程詢說,“景家在那邊的年月已久,怕早已亂得一塌糊塗。若無得力之人將其取而代之,那邊遲早要起戰事。”


    唐栩蹙眉,“竟已到了這個地步?”


    程詢頷首,正色道:“一方亂,別處就會跟著鬧起來。到時候,遭殃的是百姓和將士。”


    唐栩斂目沉思,斟酌著從何處下手,又有那些人手能派上用場。


    程詢容他斟酌多時才道:“這事兒,隻五軍都督府出麵不成,讓黎王爺也別躲清閑了。唯有你們雙方合力,才有望謀取最好的結果。”


    “的確是。”唐栩笑了,“我怎麽把他忘了?”


    程詢也笑了笑,“你們牽了頭,我與別人暗中所做一切,才能用到刀刃兒上。”


    有的戰事,不可避免,有的戰事,則完全可以避免。戰事少一些,眼前這位摯友便不需連年嘔心瀝血、傷病不斷,也許就不會英年早逝。


    程詢是想,生死有命,有些人短壽的原因是與生俱來,而如唐栩這樣的人,應該是征戰拖垮了身體。


    阻止戰事,談何容易。但若可能,便該竭力嚐試。


    沒可能做到,眼睜睜看著生死相隔的年月越來越近,卻無所作為。


    想要這此生結交的摯友好好兒的。


    是,還有薇瓏。但那真的就是他無能為力的了,有意無意間能做的,已經做了。


    他總不能好端端地對黎兆先說,千萬好好兒地照顧你妻子,不然她就是紅顏薄命的運道;若用別的委婉的手段,則一定會招人多慮甚至厭煩。


    隻希望,徐岩沒了淩婉兒那樣歹毒的對手,沒有前世那些沒完沒了的麻煩,徐老爺和徐岩的心境相對平和愉悅,病痛光顧時少一些。


    正房的小書房裏,多了一套適合幾歲孩童用的桌椅。書桌上擺著的,亦是適合小孩子用的文房四寶、畫筆、顏料盒。


    這是程清遠吩咐管家帶著小廝一並送過來的,都是程詢小時候用過的。


    一直將這些妥善地存在庫房,是他想留個念想。畢竟,在程詢用不著之後的幾年裏,每每看到,都忍不住會心一笑。那時就想過,等添了孫兒、孫女之後,若如長子一般聰明,就讓人照原樣打造一套。


    來小書房的路上,程清遠問修衡,最近有沒有讀書識字,有沒有學著背誦三字經、千字文。


    修衡搖頭說沒有,最近隻喜歡畫畫,可是總畫不好,畫筆用著別扭。


    他聽了,便有了主意。


    這時候,修衡喜滋滋地坐在小椅子上,小胖手撫著高度正合適的小書桌,“這麽好啊,太好了。”


    程清遠見他特別高興,心裏老大寬慰,“今日迴家後,記得跟爹爹、娘親說,找人給你打造一套。”


    “好啊。”修衡一雙腳踢了踢,“一定要跟他們說的。不然啊,我總是在炕桌上學畫畫。不知道多別扭呢。”


    程清遠撫了撫他的小肩膀,“你要是有興致,祖父教你畫畫?”


    “嗯!”修衡仰臉看著他,“祖父真好。”


    程清遠笑意更濃,“說說吧,想畫什麽?”


    “想畫的啊……可多了呢。”修衡笑著說,“大白貓、小黃狗、薔薇花……都想畫,但是娘親說,我那是想一口吃個胖子,不成的。我琢磨了好幾天,覺得小鴨子也很可愛,好像不是很難。”是在程叔父給自己的畫裏看到過的,活生生的小鴨子,他還沒見過。


    程清遠又一次笑了,“選的好。”孩子起初能畫的,不過是小雞小鴨這種,這真不是你聰明就能不從根底練起的事兒,“我教你。”


    修衡用力點頭,立時端端正正地坐好。


    程清遠取過適合的畫筆,說明原因,隨後拿過畫紙,指出哪一種更好。現階段,修衡還用不到顏料,他說了,之後還是打開特製的小顏料盒,又將各色顏料放入,調開,說明每一種顏色的名稱。


    修衡神色專注地聽著,隻是偶爾跟著他重複一兩遍,再點一點頭,示意自己記住了。


    真的是聰明絕頂。程清遠撫了撫孩子的小腦瓜,滿心愉悅。


    程夫人親自端著放著點心、羹湯的托盤進門來,看到程清遠笑微微地站在小書桌前,修衡則正握著畫筆在紙上描畫,特別專心。


    她略一頓足,隨後放輕腳步,把托盤輕輕地放到茶幾上,悄然退出。


    出門後,莫名就覺得,修衡是程家的小貴人。


    申時,程詢陪著唐栩到正房,轉入小書房。


    修衡坐在三圍羅漢床一側,正在笑嘻嘻地喝甜湯,程清遠坐在他對麵,笑容和藹。


    唐栩和程詢上前行禮,隨後,前者笑著看向長子,“瞧你這樣子,是吃飽喝足了吧?”


    “沒有啊。”修衡說,“隻吃了兩個灌湯包,三個小餛飩。程祖父說啦,快吃飯了,不可以吃太多。”眉眼間分明透著遺憾,“嬸嬸做的灌湯包、小餛飩,不知道多好吃。但她隻給我做了三個。”


    “有口福吃到就知足吧。”唐栩忍俊不禁,摸了摸他的頭,“白吃白喝還嫌少。”


    “哪有。我不是聽話了嘛。”修衡滑下羅漢床,跑到小書桌跟前,先示威一樣地看著父親,“爹爹,你看。”


    唐栩立時明白了他的意思,“照著給你做一套,成麽?等會兒我就問問你程祖父,去哪裏找能工巧匠。”


    修衡笑了,踮起腳,取過放在桌上的一張畫紙,噔噔噔地跑到程詢跟前,“叔父,你看,我畫的小鴨子。以前我都沒畫成過一樣東西。”


    程詢蹲下去,接到手裏,笑著誇讚,“了不起。剛畫好的?”


    “是呀。”修衡晃著小身子,“祖父教我的。隻用墨畫的,不太難。”


    “特別好。”程詢又認真地看了一會兒,對於一個初學的孩子來說,很難得了,是由衷的誇獎。


    “那就好啦。”修衡倚著他,“這個,我也要送給祖父。祖父說,他會幫我保管著。”


    “那多好。”程詢一臂將他撈起來,把他生來第一幅畫放迴到小書桌上。父親一定會幫修衡保管著,好好兒的保管著,就像這一套小小的桌椅。


    唐栩已在程清遠跟前落座,打量片刻,笑道:“這孩子,沒累著您吧?”


    “沒有的事。”程清遠親自給唐栩斟了一杯茶,遞過去。


    “那就行。”唐栩笑道,“今日得空,便過來串門,找知行說點兒事情。修衡要跟著,我也沒多想,就帶他來了。”


    “挺長日子沒這麽高興了。”程清遠由衷笑道,“你有福了,這孩子聰明絕頂,一點就通。你好生教導,千萬別耽擱了他。”


    “但願他有您說的那麽好。”說起這些,唐栩不免檢點自身,“平時說起來也沒什麽事,可總是忙忙叨叨的,總是顧不上孩子。”


    “子嗣是大事,當迴事。”程清遠笑著望向修衡,這孩子正在跟程詢說下午學到了什麽,神采飛揚的。程詢呢,笑眉笑眼的,神色不知多柔和。


    “一定。”唐栩應聲之後,循著對方視線,望了望那邊的一大一小,略一遲疑,笑道,“來日修衡能有知行年少時一半的出息,我就知足了。”


    “想什麽呢?”程清遠笑道,“這不是小看了修衡麽?”那孩子,來日隻要不出意外,不論從文從武,都會成為與程詢齊名的奇才。這一點,他絕不會看錯。


    唐栩莞爾,又敘談幾句,起身道辭,“您正不舒坦,叨擾這麽久,真是過意不去。”


    “不留下來用飯麽?”程清遠道,“我沒什麽事,不需顧忌。”


    “改日吧。”


    “那就過幾日再帶修衡過來。”程清遠道,“你要是放心的話。”


    唐栩哈哈一笑,“能有什麽不放心的。過幾日一定再來。”


    程詢抱著修衡走過來。


    程清遠起身,把修衡接到懷裏,“聽到沒有?過幾日記得讓爹爹再帶你來串門。”


    “爹爹答應了嗎?”修衡轉頭望著父親。


    “合著你已經跟程祖父說好了?”唐栩拍了拍他的臉。


    “是說好了呀。”修衡笑嘻嘻地勾住程清遠的脖子,“祖父答應了,會繼續教我畫畫,還有下棋。你們都很忙的,祖父說他最近得閑。”


    “那就好。”唐栩笑道,“把你帶過來的工夫總是有的。”


    “我可以上午就過來嗎?”修衡眼巴巴地看著父親。


    “可以。”程清遠把話接過去,“這點兒時間,你爹爹總是騰得出的。”


    唐栩失笑,點頭說好。


    修衡自然看得出,這是程祖父的功勞,便親了親程清遠的麵頰,“祖父特別特別好。”


    程清遠的心都要化了,笑著緊摟了他一下。


    程清遠、程夫人、程詢和怡君一起送唐家父子到外院。


    上馬車前,修衡看看程清遠,又看看程詢,一本正經地說:“祖父和叔父都瘦了呢。你們要學我,多吃飯,就會長胖些。”


    程清遠和程詢都笑了,異口同聲說好,一定會的。


    修衡放下心來,又對程夫人、怡君擺了擺手小胖手,“祖母、嬸嬸,我要走啦。過幾日再來。”


    婆媳兩個笑著頷首,上前幾步,柔聲叮囑著。


    程詢見修衡一隻小腳丫上的虎頭鞋將要脫落,走過去,不言不語地給孩子穿好。


    程清遠看著眼前這其樂融融的景象,一個念頭忽然冒出來:這樣的人世歡喜,自己能否擁有?若可以,要等多久。


    送走父子兩個,程詢轉身時,程清遠凝眸看了一眼。


    是的,修衡說的不假,他的程叔父,明顯消瘦了一些。


    他斂目轉身,迴了內宅。


    程詢望了父親的背影一會兒,轉身迴了書房。但願日後諸事,父親不會認為是他有意雪上加霜。


    徐岩在出嫁之前就知道,婆婆常年禮佛,內宅外院的事情,都是黎兆先安排的人手打理著。


    太妃信佛,但並未專門建佛堂,隻將院中最後一進的正屋收拾出來,供奉一尊佛像,設了蒲團。


    近日,徐岩每日上午料理家事,下午則會到婆婆那邊,在東廂房抄寫佛經。她不算信佛的人,但通讀佛經,對經文中的很多道理由衷認可。今時在氛圍靜謐的環境中抄錄經文,便順帶著用心重溫一遍,不覺無趣,相反,很享受。


    太妃起初勸她不用這麽辛苦,後來見她是樂在其中,便覺得這樣也好。這孩子性子直率,悟性頗高,再用佛經沉澱平和一下心境,有益無害。


    時不時的,太妃就讓徐岩迴娘家看看,要麽就去找好友小聚。


    徐岩迴了娘家兩迴,見父親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身子骨好了些,兄長徐蘊奇也將家裏家外打理得頭頭是道,放下心來。


    出去串門,眼下不過是去程家、蔣家。


    以前也有頻繁走動的幾名閨秀,但因為她一朝嫁入王府,自己沒覺得怎樣,那些人卻自動拉開了距離。不管是出於門第之別,還是出於女兒家一些別扭的小心思,都是情理之中。既然明白,自然不會強求。更何況,真心實意交往的,隻有廖家姐妹兩個。


    之前一段日子,因為次輔稱病謝客,她隻隔三差五去蔣家找碧君。


    碧君的小日子過得很舒坦,近來麵頰圓潤了一些。敘談時,將以前交往的人現在疏於來往的事說了說。


    “我和怡君也是這樣。”碧君笑道,“有那麽幾天,我心裏空落落的,直擔心自己是不是開罪了她們。後來就想明白了,不管人家是以為我們攀高枝,還是怕我們隨著處境變得傲慢,都是應當的。”


    徐岩點頭,“隻好這樣不鹹不淡地來往著。在什麽地方碰了麵,和和氣氣地就行。”


    “你這樣的人,想結交朋友是多容易的事兒啊。”


    徐岩笑起來,“誰又不是呢。隻是,我隻與你們姐妹投緣。”停一停,問,“怡君那邊怎樣了?外人還不能進門麽?”


    “沒有了。”碧君笑道,“次輔大人好了很多,肯見一些人了,至於程家別的人,親朋好友隻管前去。”


    “那太好了。”徐岩笑道,“過兩日就去找怡君,省得她說我偏心,有事無事都隻來找她姐姐。”


    碧君笑出聲來,“保不齊早就在抱怨了。”


    轉過天來,徐岩上午命人遞了帖子,下午前去。嫁人之後,上午都要料理些事情,串門一般要放在下午。


    到了程府,見過程夫人,敘談一陣,便隨著引路的丫鬟去了靜香園。


    怡君午睡剛醒,把徐岩迎到室內說話時,眼神還有著剛醒的懵懂。


    落座後,徐岩問道:“怎麽了?瞧著你又累又困的。”


    “沒事。”怡君按了按眼角,“昨晚看書看得入神,睡得太晚了些。”


    “你可真是的。”徐岩笑道,“說實話,是不是特別乏?不用管我,隻管接著睡會兒。”


    怡君失笑,“那成什麽了?你打我幾下我也做不出來啊。”停一停,商量她,“外麵那麽冷,等會兒喝些蜂蜜水吧?”


    “行啊。”徐岩欣然點頭。


    夏荷笑盈盈地前去準備。


    沒有別人在場,兩女子細細說起各自出嫁之後的情形。


    “太妃如今算是半個遁入空門的人,並不管家事。我進門沒多久,就開始學著打理。”徐岩笑說,“起初一定是提心吊膽的啊,總怕出錯。太妃就說,怕什麽啊,管不好還管不壞麽?把我笑的。太妃又說,幫不了我的忙,但該給我撐腰的時候一定會出麵。於是,我放下心來,索性由著性子行事。”


    怡君笑道:“你再由著性子,也出不了岔子。”


    “那可不一定。”徐岩反過頭來問怡君,“程夫人一定是手把手地教你吧?”


    怡君點頭,“理事的時候,都讓我在一旁聽著,話裏話外地點撥。”


    “也真是服了你,雜七雜八這麽多事,還有閑情看書?”程府不比人丁單薄的黎王府,可想而知,瑣事繁多。


    怡君就笑,“難得縱著自己一迴,就被你撞了個正著。你呢?身體怎樣?有沒有好好兒調理?”


    “有。藥膳調理著呢。”徐岩想一想,說,“這人啊,活的就是個心氣兒。心緒明朗,病痛就會繞道,若總是滿心愁苦,病痛就會乘虛而入。”


    “可不就是麽。”


    說著說著,徐岩就說起了修衡,“這一段,又見過修衡幾次,他對我好多了。隻是,橫豎有點兒瞧不上王爺的意思,大抵是熟稔之後,王爺總是沒正形吧,有時候惹得小人兒氣鼓鼓的。”


    怡君想不出修衡生氣的樣子,“說的我都打心底欽佩王爺了,把修衡惹得生氣,可不是容易的事兒。”


    徐岩笑出聲來,“所以就連太妃都說,王爺實在是不著調。”


    怡君莞爾。這些出色的男子,在孩童和放在心頭的親朋麵前,應該都有孩子氣、不著調的時候吧。


    申正十分,徐岩道辭,怡君陪她到正房去辭行。路上,徐岩仔仔細細地打量怡君片刻,“看我這雙眼,這會兒才瞧出來,你臉色也不如以前那樣好呢,總不能也是因為睡得晚吧?要是覺著哪兒不舒坦,別強撐著,知道麽?”


    怡君感激地一笑,“我曉得。但凡不妥當,一定會請大夫來看看。”


    徐岩這才不再說什麽。


    送走好友,怡君迴到房裏,仔細照了照鏡子,對笑眯眯地站在近前的吳媽媽道:“要總是這樣,我豈不是要擦胭脂抹粉的才能見人?”


    “用點兒唇脂就行。”吳媽媽道,“至於別的,奴婢可說不好。”


    怡君無奈地抿了抿唇,迴身歪在床上,掩唇打個嗬欠。


    她近幾日,的確是有些不對勁,氣色不佳,瞌睡連連。最早是吳媽媽察覺到,叮囑了她不少衣食起居的事;昨日婆婆看出來了,堅持不再讓她給公公煎藥,有些擔心,更多的卻是隱隱的喜悅。到今日,細心人是徐岩。


    這個月,小日子沒來。在以往,都是月初來,一向準時的,多說有一兩日的推延。她希望反常之處與此相關,又忍不住懷疑會空歡喜一場:那麽多天都一切如常,到這上下也隻是精氣神不足。


    興許隻是嫁過來之後一直有著自己都沒察覺的緊張,現在撐不住了。


    不管了,等到下月初,就能有結果。


    身形沾到床,她就又困了,踢掉鞋子,“我還得睡會兒。”這種困倦,不是洗把冷水臉就能驅散的。


    “睡吧。”吳媽媽走過來,幫她脫掉衣服,取過錦被,給她蓋好。夫人那邊好說,她去通稟一聲就行,橫豎小夫妻兩個也不需到正房用飯。


    程詢迴來的時候,怡君睡得正香。


    他俯身看著她,手溫柔地撫著她的麵容。


    怡君眉心微動,麵頰蹭了蹭他掌心,唇畔綻出甜美的笑容,“程詢。”


    “嗯。”他唇角上揚,“再睡會兒,起來吃飯。”


    “好。”


    自月初,彼此就有了那個最美的猜測,但她起初隻是說,可能是小日子延遲些時候,雖然少見,但不是沒可能。


    他不好多說什麽,說多了隻能給她增加壓力,隻是讓她平日拿捏著分寸,照顧好自己。


    到了這兩日,她開始打蔫兒,晚間很早就睡下,一覺到天亮,起床成了頭等煩惱。


    嗜睡,算不算害喜的征兆?他拿不準,隻記得最常見的害喜症狀是害口。


    是否有喜,都好。是這麽想的,真的。但每每想到如果是,心跳就會加速。


    十一月下旬,作為查案欽差的監察禦史先後有兩道折子送到龍書案上,遠赴兩廣的錦衣衛的密信亦一封一封傳到皇帝手裏。


    程清遠那名舊部,迄今查出受賄紋銀一萬兩,去處是給景鴻翼置辦壽禮。


    一名官員送出的一份壽禮,就多達一萬兩。景鴻翼在兩廣做起了土皇帝不成?皇帝氣得不輕。


    那名官員以前曾在刑部行走,彼時程清遠是刑部侍郎,曾著意提攜此人。據錦衣衛掌握的消息,自從被調到兩廣之後,這人與程清遠近幾年是不近不遠地走動著,送的年節禮一向是兩廣那邊的土特產,並不花費多少心思。


    這並不能完全說明兩個人之間沒貓膩,但在眼下,這結果正是皇帝想要的。


    景鴻翼的兩名親信,氣焰比景家的兒子還要囂張,目前查抄的家財令人咋舌,京官出了名的勳貴之家,怕都要望塵莫及。


    至於楊閣老的兩名親戚,錦衣衛揪出了給他們行賄的幾名小官,他們受賄的銀兩數額,都在十萬兩以上。


    “很好。很好。”皇帝連連冷笑。


    這幾個害群之馬,可以踏踏實實地死了。


    十一月末,景鴻翼攜家眷趕至京城,進宮麵聖。


    皇帝在養心殿召見他,做樣子寒暄幾句,問起兩廣的貪墨案。


    景鴻翼立時跪倒在地,一口咬定有奸人陷害他和楊閣老,那些事情不論是否屬實,他與楊閣老概不知情。


    皇帝被氣笑了,站起身來,在龍書案後方來迴踱步,“好,好啊,是該這樣說。”


    景鴻翼道:“臣無能,但方才所說句句屬實,絕不敢欺瞞皇上。其中兩名涉案的官員,外人都說是臣的親信,其實不然,還望皇上明察。臣有罪,罪在沒有好生約束轄區內官員,有負聖恩。”


    “你身為兩廣總督,楊先生身為首輔,對這樁貪墨案概不知情?”皇帝仍舊緩緩地踱著步子,背在身後的手,攆著一串佛珠,“對,是該這樣做封疆大吏,是該這樣做內閣首輔。改日,朕也要學你們,不管出了怎樣的事,一句不知情,便是給天下人的交代。”


    “皇上。”景鴻翼向上叩頭,“臣往日如何都沒想到,轄區內竟有那等膽大包天的官員。”


    就像以前,麵對別人的彈劾,哪怕鐵證如山,也能看似卑微卻底氣十足地否認。皇帝緩聲問道:“在朕麵前,你與親信撇清了關係,料想著他們被押解進京之後,會與你口風一致。但是,楊閣老呢?你可曾與他商量過,要怎麽撇清與親戚的關係?”停一停,笑了,“對了,不用撇清,到時候,楊閣老給朕來一出所謂的大義滅親就行。”到了這地步,他索性把話挑明了。


    “皇上!”景鴻翼再次叩頭,聲聲作響,“皇上這樣說,難不成是料定景家、楊家不清白?臣怎麽敢?蒙先帝隆恩,景家方有今時今日;皇上登基之後,亦對景家百般照拂,恩寵不斷,這等皇恩,景家萬死不敢辜負!”


    “朕對你還是不夠好。”皇帝笑笑地說,“你的壽辰,朕不記得。既是不記得,便不能賞賜你價值萬兩的壽禮。此時才知,朕這個皇帝,的確是不周到,勞你擔待這麽久,對不住了。”


    “……”景鴻翼的心沉了下去,再不敢出聲。皇帝把話說到這個地步,他若再否認貪墨案與自己無關,再稱自己清白無辜,必然引得皇帝暴怒。這年輕的帝王,從來不是好脾氣的人。


    有內侍進來通稟:“迴皇上,楊閣老來了。”


    “傳。”


    楊閣老進殿來,行禮參拜後,瞥一眼跪在地上的景鴻翼。


    景鴻翼也在這時望向他。兩人迅速地交換了一個眼神。


    皇帝吩咐劉允,指一指案上與兩廣貪墨案相關的奏折、密信,“讓楊先生看看。”


    劉允稱是。


    楊閣老逐一看過去,到中途,冷汗都下來了。


    他知道皇帝會暗中派人輔助查案官員,卻沒想到,在暗中的人,查到的事情都在點子上。


    要說這件事沒有預謀,他怎樣都不能相信。但是,是誰呢?


    如果如今的朝堂格局是一張網,那麽兩廣便是將這張網撕開甚至撕碎的突破口。


    不可能是柳閣老。柳閣老離開朝堂太久,直到近期,處理公務才不再吃力。


    也不可能是程清遠。程清遠安排在兩廣的那幾個人,早已轉投他或景家。


    那麽,是唐栩那樣的武將?也不大可能。他們的手伸不了那麽長,上次發力彈劾,最大的可能,應該是唐栩在兩廣的親朋幫襯之故——但必然是數不上名號的,不然他不可能不知道。既然數不上名號,就沒可能知曉兩廣官場中這麽多事。


    錦衣衛麽?把他和景家扳倒,錦衣衛又能落到什麽好處?他們的情形,不會有多大的改變。既然沒有多大的好處,他們就不會費這份兒心力。


    楊閣老心亂如麻,腦筋轉來轉去,到末了卻有種就要打結的感覺。


    皇帝見楊閣老對著一封信出神、出汗,出聲喚迴他的神智,“楊先生,你剛剛看到的這些,能否給朕一個說法?”


    “……”楊閣老不能。給不出勞什子的說法。


    “你不說,朕替你說。”皇帝道,“依你看,要把你那兩名親戚從重發落,以儆效尤——關乎這打算的折子,你早就擬好了吧?何時得空,就讓朕看看。”


    “……”楊閣老跪了下去,心裏已焦慮到極點。


    怎麽辦?怎麽辦?!


    皇帝停下腳步,望著跪在不遠處的首輔和自己那個嶽父,“怎麽不說話?你們不是一直喊冤麽?那種話,可以繼續說,橫豎朕今日清閑,有的是聽著的工夫。”


    楊閣老微微側頭,餘光瞥見身側的景鴻翼微不可見地點一點頭。


    這是他們的暗號。若退無可退,那就隻有行一步險棋。


    “皇上,”楊閣老緩緩挺直腰杆,雙手將頭上的烏紗帽取下,“兩廣一案,罪在內閣。臣是首輔,便是涉案官員沒有楊家親眷,也是罪責深重。”他緩緩地將烏紗帽放到地上,俯身,重重地磕頭,“臣懇請辭去官職,返鄉致仕。”


    景鴻翼立時附和,摘下烏紗帽,說辭與楊閣老大同小異。


    皇帝神色一滯,隨後擰了眉。


    事情才哪兒到哪兒?這兩個人居然一起撂挑子不幹了。比他預期的日子提前很久。


    心念數轉,他明白了他們的意思:你不是要問罪麽?那我們認罪,致仕返鄉總行了吧?內閣也好,兩廣也好,你另尋高人去打理吧。不要說一時間找不到能人,就算能當下找到,也不是朝夕之間就能上任,這兩個地方更不是誰都能一上任就能接手的。


    一旦亂起來,帝王就會成為諸多官員心裏的笑柄,甚至於,會成為孤家寡人。


    這不是辭官。


    這是最委婉最陰狠最讓帝王膽寒的威脅。


    太讓人心寒了。


    皇帝很想大發雷霆,想指著他們的鼻子數落一通。


    但是,不值當。跟這樣的兩個人,發火都是埋汰自己。


    皇帝又開始來來迴迴地踱步,攆動著佛珠的動作明顯快了一些。


    景鴻翼與楊閣老又迅速地對視一眼,都看到對方眼中有了幾分輕鬆。


    皇帝不敢答應他們辭官。絕對不敢。


    一夕之間,沒了嶽父、首輔扶持的帝王,隱患太多。隻要皇帝同意,明日他們的親人、黨羽便會齊齊上折子反對,朝堂會亂成一鍋粥。


    皇帝腳步停下來,再一次凝望二人,片刻後,語氣溫和地說:“你二人入官場數十年,如今年歲真的不小了。老來致仕賦閑,種花養草度日,未嚐不是好事。既然你們有意賦閑,態度又這般堅決,那麽,朕準了。”


    景鴻翼與楊閣老身形一震,做不得聲。


    “但有一點,”皇帝語氣更為和氣,“兩廣貪墨案未了,你們二人亦是諸多官員猜忌、彈劾之人。忽然間辭官,落在官員、百姓眼裏,必然是做賊心虛,借致仕逃脫律法的懲戒。是以,此事朕應下是一迴事,暫不外傳是一迴事。”


    楊閣老先前僵住的身形有些發抖了。


    景鴻翼麵如土色。


    “但是,你們放心,朕一定會讓你們如願。說到底,你們都是先帝認可的人,退一萬步講,就算罪大惡極,朕與臣子亦要看在先帝的情麵上,準你們安度餘生。”皇帝見兩人這般模樣,心情轉好,“再一點,聽錦衣衛說,近日京城不安生。你們二位舉足輕重,萬一出了閃失,朕如何對得起先帝?此刻起,朕會派專人時刻保護二位,直到你們離開官場。”


    楊閣老與景鴻翼走出養心殿的時候,步履蹣跚,像是忽然間蒼老了不止十歲。


    皇帝長長地籲出一口氣,吩咐劉允:“把柳閣老、程閣老請進宮中。”


    劉允知道程清遠正病著,但在此刻,看出皇帝心緒惡劣至極,不敢提醒,應聲後疾步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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