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0 定風流(三)


    周文泰被拘在了水榭之中,因為焦慮,來來迴迴地踱著步子,漸漸失去重心,步調越來越亂。


    周國公陰沉著臉走進來。


    “爹,外麵怎樣了?”周文泰慌忙迎上去,期間打了個趔趄。


    “你以為會怎樣?”周國公落座,沉聲問道。


    周文泰連忙道:“別的事情放一邊,我醉酒亂了方寸,欺負淩小姐是真的。不管怎樣,我都該娶她。”


    周國公這會兒恨不得把他那張嘴撕了,但是沒發作,反而揚聲吩咐外麵的下人:“給世子備一碗醒酒湯。”又指一指近前的座椅,“你坐下說話,別在我跟前晃晃悠悠的。”


    周文泰稱是落座,眼巴巴地看著他,“淩小姐名節有損,已經得到了懲罰,若是不嫁我,隻有遁入空門或者投繯自盡兩條路。爹,事情我已經做了,無法挽迴,您就成全我吧?”


    周國公低聲冷笑,語氣有些怪異:“你想娶她?”


    “是!”周文泰用力點頭。


    “那是你能做主的事?”周國公失望又惱火地凝視著他,“淩氏險些讓兩名閨秀名節受損——你是不是以為,已經幫別人對她以牙還牙了?你是不是以為,誰都像你一樣蠢?”


    “……那還能怎樣?”周文泰不解,“終究是沒有鑄成大錯,還能把她扭送到衙門不成?”


    周國公“哈”一聲笑,“衙門她是不用去,錦衣衛所倒是願意收她。”


    周文泰當即變色,“你們……你們這就太過分了!何苦把她生生逼上絕路?!”


    “明明是她蛇蠍心腸要害人,你卻讓她變成了受害之人——若你是徐小姐、廖大小姐,能忍得下這口氣?!徐家、廖家能受這種窩囊氣?!”


    周文泰張口結舌。


    有小廝通稟後進門來,把一碗醒酒湯送到周文泰手邊。


    周文泰碰都不碰,思忖後道:“那兩家,我們出麵幫忙斡旋不就行了?就算他們不依不饒,淩小姐也不至於為這個過錯賠上性命——隻要她還活著,我就要娶她!”


    “……”周國公氣得臉色發青,但仍舊竭力忍著,好半晌,籲出一口氣,指了指那碗醒酒湯,“把湯喝了。你不管作何打算,總得清清醒醒地跟我說話商量對策吧?這會兒要讓你拿出個章程,你拿得出麽?等會兒去梅花閣見到眾人,你能確保言辭不出紕漏麽?”


    周文泰當然不能保證,從上午到現在,一直暈暈乎乎的。他端起醒酒湯,一口氣喝完。


    周國公麵色略有緩和,態度卻變得強硬,“那等品行的女子,你想讓她做我周家長媳,是做夢。若淩家肯照著我的心思行事,你興許能納她為妾,若不然,她還是一脖子吊死的好!”


    “您說什麽?”周文泰驚詫,霍然起身,“既然如此,我也給您交個底:不讓我娶她,我就出家做和尚!”


    “你此刻死在我麵前我都不在乎!”周國公再不能控製自己,猛然起身,狠狠地給了他一耳刮子,“日後聽從安排也罷了,若不聽從,我親自把你逐出家門!不要以為,這世子非你不可!”


    周文泰被打得懵住了一會兒,隨後,眼前一切模糊起來,好一陣天旋地轉。“您……”他不解又憤怒地望著父親——那碗醒酒湯裏下了迷藥,不等質問,他眼前一黑,跌倒在地。


    周國公揚聲喚人,“把他綁起來,扔到裏間!”


    原本隻需要擔部分幹係,可這個蠢兒子自作主張,使得周家平白多了一樁事。


    想娶淩婉兒,用那種可笑的方式懲罰她、救她,可除了周家淩家,誰會在乎他到底做過什麽?誰又有閑工夫理會他和淩婉兒的事?


    程詢與黎兆先讓廖家姐妹、徐岩離開是非之地,允諾晚一些會告知她們結果。


    三個女孩欣然接受這安排。人證已足夠了,她們就算再參與下去,對事態也無推動作用,被三位婦人話裏話外挑剔、找茬的可能性倒是不小。


    況且事情到了這地步,有錦衣衛指揮僉事介入,已經作證或是認錯的人,都不可能改口了。


    退一萬步講,就算她們信不過程詢、黎兆先,也信得過舒明達——錦衣衛的招牌,他可砸不起。


    三個人走出梅花閣,並沒急著去別處,而是走到梅林北麵,悠然賞花。


    長興侯夫婦、英國公夫婦和淩大老爺夫婦先後來到周府。


    周國公命人把他們安置在外院的暖閣,隨即請黎兆先等人相繼移步至外院。朱鴻、顧景年和淩婉兒先後由人引著走僻靜無人的路繞到外院去。


    周府盡了全力不讓局外人察覺到異常,但心細的人還是覺出了不對。


    碧君、怡君和徐岩閑閑走出梅林,便陸續有人上前來探口風。


    她們的態度一致:不知道,一直在梅林北麵賞花,說完顯得好奇的問別人,外麵是不是出了什麽事。


    人們將信將疑,卻不介意把之前聽說到的周文泰、淩婉兒的消息告訴她們,更有人道:“也不知是怎麽迴事,周府的下人,先是咬定他們家世子醉了言行無狀,這一會兒,又有人隱晦地說是淩小姐的過錯。”


    怡君不難想見,這定是周國公與周夫人的安排。現在好了,一家三個人都乘機利用或打壓淩婉兒。


    如果今日害人、被算計不是同一個人,那麽,被算計的那個女孩,一輩子豈不就毀在了周家手裏?


    雖然這是淩婉兒咎由自取,但周家從上到下都不夠磊落卻是實情。她想,這樣的門第,日後定要防備、遠離。


    來周府做客,這是第一次,她亦希望是最後一次。


    朱鴻進門的時候,一看父親那個差得不能再差的臉色,便雙膝一軟,跪了下去。


    長興侯二話不說,闊步走過去,重重地給了他一腳。


    朱鴻向後摔翻在地,發出痛苦的一聲呻/吟,咳了幾聲,嘔出一口血。


    長興侯夫人低唿一聲,站起身來,“侯爺……”


    “要不是看著你祖母的情麵,我當下就把你大卸八塊!”長興侯迴身落座時,瞪了妻子一眼,“你給我閉嘴!願意聽就坐著,心疼那畜生就給我滾!”


    長興侯夫人差點兒就哭了,卻不敢爭辯,老老實實地坐迴去。


    落後幾步的顧景年走進來,看到這情形,腿肚子直轉筋。


    英國公坐著沒動,隻是手裏的茶盞飛了出去,正好打在兒子的額角。


    顧景年低低的哀嚎一聲,踉蹌著後退,抬手捂住額角,不消片刻,鮮血順著指縫淌出來。


    “給我站好了。”英國公望著他,語氣平靜,眼神卻恨不得要殺人。


    顧景年強忍下疼痛,手老老實實地垂下去,規規矩矩地站好。


    ——長興侯、英國公祖上都是帶兵打仗的將領,到了他們這一代,拳腳功夫早已拋下,但打兒子卻早就打出了經驗。


    程詢、黎兆先和舒明達看著,沒來由的想笑。


    周國公卻在心裏叫苦不已:這倆人倒是好,一上來就是這種態度,分明是幫著各自的兒子坐實了過錯。他們都如此,他還能做什麽?


    他哪裏知道,朱鴻與顧景年自幼就混在一起,十來歲開始闖禍,轉著圈兒地讓長輩丟人現眼。長興侯與英國公這些年沒忙別的,就跟在兒子身後收拾爛攤子了,外人所知的那些混賬事,不過是一部分——更嚴重的,兩家都拚了命地瞞下了。


    今日這種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他們真是打心底沒有震驚、詫異。最生氣的,不過是兒子在黎王府、程府、錦衣衛跟前仍不知天高地厚的丟臉。最最生氣的,則是他們這樣糊塗的原因,始於一個女子的慫恿。


    這是缺心眼兒到什麽份兒上了?


    值得慶幸的是,程府已經與廖家結親,黎兆先近日又與程詢來往著,總會顧及著兩個閨秀的名聲,與他們私底下解決此事。


    是以,他們當然不能不識好歹,要先一步表明替兒子知錯認罰的態度。


    說來可悲,他們處理這種事情,已經累積了很多經驗,事情開個頭,便已看到繁雜的過程和最終的結果。


    淩大老爺和淩大太太到了這會兒,頭垂得更低,臉色更蒼白。


    但是,他們並沒絕望。女兒還沒到山窮水盡的地步。


    長興侯先一步道:“我隻說自家的事,別的事不會幹預。不論如何,犬子做下這等蠢事,便是我管教不嚴之過,不論是何懲戒,我都不會有二話。”


    英國公出聲附和,“正是,我亦是這心思。”


    “做錯了事,且是上不得台麵的事。”黎兆先諷刺地笑了笑,“別人終究是看客,又能給二位劃什麽道兒?”


    “這……”長興侯沉吟片刻,又定定地凝視朱鴻片刻,“這混帳東西,我其實早已束手無策。實在不成,便將他趕到軍中去算了。”


    黎兆先失笑,“據我所知,軍中可供不起令公子這樣的大少爺。”


    長興侯險些鬧個大紅臉。


    “要不然,這樣吧。”英國公有了主意,望向舒明達,“舒大人能否幫忙安排一下?您總能安排一番,把他們扔到名為當差實為受罰的位置。”


    “對對對!”長興侯立時表示讚同。


    舒明達問道:“兩位世子年歲已不小了,二位難道沒想過給他們謀個差事?”


    二人俱是苦笑,長興侯道:“這幾年何嚐沒做足工夫,舒大人又不是不知道——費盡心思給那畜生謀取的禦前侍衛的好差事,他自己不爭氣,丟掉了飯碗。”


    英國公歎一口氣,“說句長興侯不愛聽的話,他家世子與我膝下那畜生是一類貨。都是一樣的,爛泥扶不上牆。”


    舒明達撐不住,笑起來。


    二人相繼起身,深施一禮,“此事但請舒大人費心。若是這樣不成,徐家、廖家不答應,那我們無話可說,帶著兩個孩子進宮,負荊請罪。”


    舒明達先後看了看程詢、黎兆先,見他們都沒反對的意思,笑道:“這事兒我記下了。”又問周國公,“可曾派人去請徐家、廖家的人了?”


    周國公忙道:“已派人去請。兩家的人應該晚一些就能到。”畢竟三十多歲的人了,沒笨到不播不轉的地步,人家的女兒在自己家中險些出事,不請過來哪裏說得過去。


    “那成。”舒明達笑道,“等人來齊了,你們幾家商議一番,那兩家不同意的話,我就照章程行事;若是同意,我再請指揮使幫忙,給兩位世子酌情安排個差事。”


    長興侯道:“全憑舒大人費心了。諸位放心,隻給人賠罪和長期的交代還遠遠不夠,迴到家裏,我定要家法懲戒這小畜生。”


    他語聲落地,朱鴻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英國公則睨了顧景年一眼,顧景年察覺到,心虛地後退小半步。


    “得了,關乎我們兩家的事,我們靜待下文便是。”英國公道,“你們應該還有別的事要處理,我們兩家聽來無益,若有需要出麵作證的,隻管命人去傳這兩個不成器的東西。”


    長興侯道:“對對對,我們就不在這兒礙事了。”


    從始至終,都把姿態放到了最低,聽憑處置,一絲狡辯的意思都沒有。這固然是因為了解自家孩子的秉性,也多多少少是出於敢於承擔過錯的態度。


    別人還能有什麽話說,自是笑著禮送兩家出門,請他們去別處等候消息。


    接下來要處理的,是淩婉兒的事情。她由兩名婆子架進門來,破損的衣飾、散亂的發髻都無法整理。生平第一次,她這樣狼狽地出現在人前。


    周夫人一看到她,便嫌惡不已。


    淩大太太則當即紅了眼眶,淚水懸然欲落。女兒有過錯是一定的,但那些人對她牆倒眾人推,也是一定的。


    他們是不是想活活逼死她的女兒?


    周國公喝了一口茶,緩聲道:“今日這件事,說犬子欺負令千金也成,說令千金引誘犬子行差踏錯也成,隻看淩家是何態度。周家不是敢做不敢當的門第,但要分什麽事、什麽人。這種女子,想讓我周家明媒正娶,絕不可能。”


    周夫人無聲地點頭。


    淩大老爺和淩大太太聽了憤然,卻是一言不發。隨後,不論周家夫婦說什麽,他們都沉默以對。


    周國公和周夫人氣結。


    程詢卻會過意來,問:“淩大老爺是不是在等誰過來?”


    淩大老爺眉梢微微一動。


    程詢又道:“您給個準話,也省得國公爺白費半晌口舌。”


    周國公冷笑一聲,看住淩大老爺,“憑你淩家搬來怎樣的救兵,我都是這個態度!再有,你們最好把我方才的言語記在心裏,我可不耐煩再跟別人囉嗦一遍。把我惹急了,那就帶著你們的好女兒去麵聖,讓皇上看看,大家閨秀該不該做出那些下作的事!”


    淩大老爺終於忍不住了,抬眼瞪著周國公,“你又何苦咄咄逼人至此?你要是豁得出去,我淩家奉陪!倒要看看,你們周家能在聖上麵前討到什麽便宜,卷入其中的幾家又能落到什麽好處!”


    他這話是對周國公說的,也是在警告程詢:事情真鬧大的話,對程家未來的親家也沒什麽好處,卻沒想到,他遇上的是周國公——


    周國公立時站起身來,聲音猛然拔高:“那就去麵聖!我是落不到什麽好處,但若不把你那個下作的女兒整治得以死謝罪,我日後就隨你的姓!”


    程詢斂目喝茶。


    黎兆先掐了掐眉心。


    舒明達輕咳一聲,端起茶盞。


    ——都在掩飾著到了眼底的笑意。混橫不說理的人,他們見過的不少,而周國公這樣的,尚數首次,真是開了眼界。


    周國公的脾氣還沒完,沉聲吩咐下人:“喚人去門外守著,此刻起,周府除了派人去請的賓客,隻容人出不容人進,除非聖上召見,今日我誰的情麵都不給!”


    下人高聲稱是而去。


    周國猶不解恨,怒聲道:“自家的孩子不知檢點,上躥下跳地出歹毒主意,要害得別人名節受損低頭出嫁——那是人辦的事兒?那是怎麽樣齷齪的人教出來的下作胚子?到這地步了,你們不知低頭認錯,還想推脫過錯——你淩家算個什麽東西?若不是有程、黎、舒三位在場,我早就連你們兩個一並亂棍打出去了!告訴你,就這種玩意兒,給我兒子做通房都不配!髒!心腸太髒!……”


    話實在是太難聽。


    可就算這樣難聽,淩大老爺和淩大太太都沒敢反駁:周國公不管不顧地表態、安排之後,他們已經知道,今日這道坎兒,除非低頭,否則是邁不過去了。


    程詢、黎兆先、舒明達看出端倪,適時起身,找了個由頭,避了出去。


    罪魁禍首是如何都得不著好了,他們不需要看這種當下熱鬧實則叫人齒冷的戲,等個最終結果即可。


    徐家來的是徐夫人,徐老爺這幾年一直大病小病不斷,每況愈下,強撐著沒跟朝廷請病假而已。


    廖家來的是廖大老爺和廖文哲——父子二人最先得到消息,沒告訴任何府裏的人,當即相形來到周府。


    見到長興侯夫婦、英國公夫婦,他們才知道至親險些在周府出怎樣的岔子,一時間氣憤難言。


    朱鴻與顧景年已經緩過神來,隻交換了幾個眼色,便達成一致的態度——


    二人聯袂跪倒在徐夫人、廖大老爺跟前,朱鴻道:“我們是無意間被淩婉兒利用了。今日多喝了酒,又被她的花言巧語蒙蔽,不知怎的,就起了妄念。我們那時真的神誌不清了,不知道她給我們下了什麽藥,清醒過來的時候,根本不記得遇到過誰、做過什麽。”


    顧景年頻頻點頭,“正是如此。我們的確有錯,但真的是年少無知,沒料到她居然那麽歹毒。”


    他們的默契不言自明:淩婉兒已經成為他們的禍根、麻煩,又是自身難保,不妨就如先前說過的那樣,把她弄死。


    兩個人跪地認錯之後,長興侯夫婦、英國公夫婦又相繼深深施禮致歉,允諾兩家開出什麽條件都行。


    徐夫人與廖大老爺斟酌半晌,走到別處低聲交談一陣,達成一致的態度。


    “您說吧。”徐夫人讓廖大老爺出麵表態。


    廖大老爺頷首,隨即正色對長興侯與英國公道:“我們希望你們做的,是忘記這件事,日後絕口不提。額外的條件,我們沒有。隻一節,你們得留下關於這件事的字據,來日這事情萬一傳揚出去,損了我們兩家女兒的名聲,我們找誰說理去?總得有個為女兒證明清白的憑據。”


    “這是自然。”長興侯與英國公異口同聲,“我們照辦。”這是必要的善後手段,要做到其實不易,但是有什麽法子?誰叫他們就是那種欠了兒子債的老子?


    對於周府這個待客不周的門第,徐家、廖家也是這種態度,隻有這一個要求。


    周國公當然也欣然應允,隨著長興侯、英國公立下兩份寫著今日之事經過的字據,簽字畫押,分別交給徐夫人與廖大老爺。


    徐夫人與廖大老爺再無二話,命下人尋來各自的女兒,當即帶著孩子離開。


    英國公問舒明達:“這樣的話,年節之後,讓犬子去府上找您可好?——當下是不行了,迴府之後,我得好生收拾他,十天半個月的,定是起不得身。”


    長興侯態度相同。


    舒明達無所謂,笑道:“何時去找我都無妨。橫豎京城各府的動靜,錦衣衛都了如指掌。”


    二人強笑道:“我們明白。”


    舒明達這才給了他們痛快話:“那就得了,我沒別的事兒了,不會向上峰稟明今日之事。”


    兩人拱手道辭,各自帶著妻兒離去。


    這時候,周夫人正冷聲對淩大老爺、淩大太太說道:“我跟你們交個底吧,你們家女兒,周家最多給個妾的名分,就這,我們還得打個商量。不然的話,別怪我周家把她往死路上逼。”


    淩大太太見夫君隻是頹然不語,自己更是底氣全無,強打起精神問道:“打個商量的話,怎麽說?”


    周夫人冷冷一笑,“你這女兒,我和國公爺真是如何都看不上。但你們淩家總歸還算是有福氣——有一門好親戚。你出自汪家,汪家那幾位閨秀,都是端莊、敦厚的名聲在外。我也不妨告訴你,近日曾主動登門去拜望過,看過那幾名閨秀,很是喜歡。你要是還想讓你的女兒活,便讓汪二小姐嫁入周府。”


    淩大太太驚愕,這是讓她和娘家嫁一個還要送一個?人怎麽能這樣無恥?


    周夫人卻道:“你也不需想太多。汪家閨秀,真不是我特別中意的,樣貌不是最佳,才情不過尋常。可我有什麽法子?我那兒子在這關頭冒傻氣,都是被你的女兒害的!”末一句,她一字一頓,說得咬牙切齒。


    淩大太太看到對方眼裏深深的恨意,瞥一眼垂首站在門邊的女兒,真切地生出了責怪之心——何苦,把自己害到這個地步。


    淩婉兒亦在這時候看向母親,輕聲道:“娘,我可以遁入空門,可以投繯自盡,但是,我絕不會進到周家——便是明媒正娶,我也不稀罕!”


    周文泰太蠢了,已經蠢得超出她想象。她無法忍受自己委身於這樣一個人。


    不待淩大太太做出反應,周夫人先一步哈地一聲笑出來,“要死啊?要做小尼姑啊?可以啊。我隻請你別髒了周家的一畝三分地!國公爺的話你不是沒聽到,你膽敢造次,我周家便讓你淩家滿門成為笑柄,再無容身之處!把話說白了,就憑你,眼下死了才好,都清淨,我隻怕你死不起!”


    “周夫人,您……口下留情。”淩大太太慌忙起身,走到淩婉兒跟前,用力地握住她的手,長長的指甲掐進女兒細致的肌膚,用眼神警告,又用口型說:“來日方長。”


    淩婉兒愣怔片刻,隨即,落了淚。


    “別說話了。”淩大太太警告道,“有你什麽事兒?終身大事,不論再好再壞,都隻能是父母之命。”


    淩婉兒的淚落得更急,微不可見地點了點頭。


    “夫人別動怒,凡事好商量。”淩大太太竭力抿出一個謙卑的笑容,轉迴去落座。


    “沒什麽好商量的。”周夫人態度傲慢到了無禮的地步,“就是你女兒做周家世子的小妾,我家國公爺都不樂意——還需得我好一番勸說。你今日隻需給我一句準話:應不應?”


    “……”


    “你們夫妻二人好生商量一番吧。”周夫人端茶啜了一口,“是聽周府的安排,還是要你淩家風雨飄搖,全在你們。我周家如今是沒什麽實權,可收拾區區一個淩家,還不在話下。”


    碧君、怡君隨著父親、兄長迴到家中。


    碧君的馬車徑自去往垂花門,她其實還在懵著,到此刻都沒消化掉今日種種。


    怡君則讓車夫在外院停車,下車後,走到父親跟前。


    “爹爹。”她忐忑地望著父親。


    廖大老爺對她溫和地一笑,“我離開周府之前,解元已經派人跟我細說原委。做得好,幸虧你當機立斷,不然……怕是難以撇清幹係。”


    “我當時實在想不到更多。”怡君解釋道,“是在別人家做客,算計姐姐的又是外人,當下能想到的,隻是用盡快脫身的法子。”


    廖大老爺笑著凝視她片刻,“我說了,你沒做錯。做的很對。”


    “那……”怡君低下頭去,不知道怎樣開口訴說請求。


    廖大老爺笑意更濃,“放心,這件事若按照我們預料到的那般被壓下去,我絕不會告訴你娘。稍後也會提點你哥哥。”


    怡君抬頭,驚喜地望著父親,隨即屈膝行禮,脆生生道:“多謝爹爹!”


    廖大老爺輕笑出聲,“快迴內宅吧。碧君經不起事,你去安撫一番。”


    “是!”怡君再度行禮,踩著歡快的步子走向等候的馬車。


    廖大老爺看著她,心裏老大寬慰,想到大女兒,又忍不住蹙眉。也不知碧君是怎麽迴事,城府和遇事的反應比起怡君,當真是差了一大截。這性情要幾時才能改?怡君不能陪她一輩子,她總要嫁人,自己當家理事——怎麽樣的夫君,能夠經年累月地忍受她的不諳世事?


    他搖了搖頭,轉身揚手喚兒子,“你過來,我有話吩咐你。”


    廖文哲連忙走上前去,“爹,您說。”


    “今日之事,不要對你娘提及,一字半句都不可。”


    “……”廖文哲有些犯難。從小到大,他記住的隻有母親的疼愛、寵溺,凡事都不會隱瞞母親。不知情的就罷了,知情的還瞞下不提,母親問起的話……他說什麽才好?


    廖大老爺停下腳步,目光凜然地盯住兒子,“你給我記住,眼下我仍是廖家當家做主的人,若不是短壽的人,還能管你十數年,我說什麽你就得給我照辦!若做不到,盡早知會一聲,我現在把你從族譜上除名也不遲!”略頓一頓,語氣更加惡劣,“你是個男人,到底是要遵從男人的做派為人處世,還是聽從婦人之見度過一生,自己想清楚!見識還不如一個女孩子,我瞧著你這些年也真是白活了!”


    廖文哲被訓得立時漲紅了臉,連聲稱是,再不敢猶豫。


    廖大老爺心裏稍稍好過了一些,邁步走出去幾步方解釋原由:“就你娘那張嘴,你要是跟她實話實說,不出三天,親朋好友就全都知道了。到時候誰吃虧?碧君的名聲受不受影響?她要因此名聲受損嫁不出去怎麽辦?還真能嫁給那個敗家子不成?單憑你,能好好兒地養活她安度餘生麽?至於朱家、顧家,也絕不會麵對麵地跟你娘說這件事——有言在先,絕口不提今日事,誰要是提了,那就是自找麻煩。”


    “……”廖文哲想一想,完全明白過來,“兒子知道了,我發誓,絕不會跟娘提及哪怕一個字。”


    這還差不多。廖大老爺總算放下心來。


    至傍晚,程詢知曉了周家、淩家磨嘰了這麽久的結果:


    淩婉兒來日一頂小轎進入周家做妾。


    別的,兩家隻字不提。


    他的視線在周國公、周夫人麵上梭巡片刻,語氣沉冷地道:“你們還是實話實說的好。不然的話,我不管別人,隻我自己,便會請為官的親朋好友上折子,將此事如實稟明聖上。


    “到時候,淩家固然沒有好下場,周家也會因教子無方受到相應的責罰——周家世子,每月享有天家俸祿卻這般愚蠢,他享受得起麽?


    “你周國公、周夫人將世子縱容成了這等品行,過錯隻能比子嗣更大。我一個局外人,有一說一。你們若是反對,那我們就分頭行事,看最終誰能如願以償,誰又灰頭土臉。”


    周國公、周夫人最先想到的是程清遠——次輔若是帶頭上折子彈劾周府,他們消受得起麽?是,先前次輔帶頭上折子,奏請皇上嚴抓科考的事,弄得灰頭土臉,但這件事出了,焉知他不會好生利用變成翻身仗?


    程家父子的矛盾,除了舒明達,沒有任何人知道。任何人在這情形下,最忌憚的都是程清遠。程詢利用的,正是這一人之常情。橫豎他與父親就那樣了,相互利用名頭的年月還長著,不差這一次。


    周國公痛定思痛,終於還是道出原委,告知程詢、黎兆先、舒明達的,正是周夫人先前的主張:周家可以讓淩婉兒嫁過來做妾,但條件是淩家無論如何都要讓周家與汪家結親,盡快迎娶汪家閨秀。


    三人聽了,俱是沉默不語。


    黎兆先、舒明達在想的是:人怎麽能卑劣到這種地步?因為你們家兒子犯渾,就要賠上別家一名無辜的閨秀?


    程詢在想的則是:周家夫婦的做法,簡直與前世他聽聞、了解的如出一轍。他們看不上被自家兒子強行侮辱的女孩子——多奇怪,卻要利用這個機會,趁機謀取更合心意的兒媳婦。


    沉了片刻,他拇指撚了撚食指,態度堅決地冷聲道:“不行。對於淩婉兒,在我看,落發遁入空門或者自盡是她最好的出路。至於你們的主張,除非汪家及汪家閨秀當麵同意,否則,在我這兒就是喪盡天良、恬不知恥的行徑。——你們能想得出,也真是難為你們了。”


    是,他厭惡淩婉兒,厭惡一步步爬到德妃位置的淩婉兒。


    是,他不單是在為汪家閨秀主持公道,更是在為前世的廖碧君、怡君討還一個說法。——今日周氏夫婦這般嘴臉,簡直超出他想象,她們究竟受過怎樣的屈辱?有那麽一瞬間,他好像明白了廖碧君自盡的主要原由。但那念頭一閃而逝,他沒抓住。


    不管怎樣,在前世關乎她們姐妹的悲涼悲苦,他終究是來不及知曉,總是後知後覺。


    今生,再不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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