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怡君所想到的雙管齊下,是他已經安排人來到周府觀望,與他內外唿應。


    不過,興許根本就不會出事。


    沒事才是最好的事。


    徐岩一左一右攜了姐妹兩個的手,“尋個舒適的所在,我跟你們學學下棋。”


    碧君、怡君笑著說好,走出暖閣,信步遊轉一陣,走進牡丹閣。已有幾位閨秀、公子在正屋說笑,聽周府丫鬟說廂房也收拾出來了,三個人便走進東廂房,要了棋局,消磨時間。


    程詢安排兩個熟人先一步去了周府,尋常這種宴請,常遇到不請而自己登門的人,哪一家都不會拒之門外。


    原本,他是想巳時左右抵達周府,出門前,得到二舅已經進京的消息,家裏也出了一檔子事,隻得暫且壓下今日行程。


    已到臘月下旬,皇帝料理清楚了主要的國事,這幾日清閑下來,索性正式給朝臣放了年假,來年初六臨朝,這期間,若遇到值得一提的事,才會喚內閣到禦書房商議。


    程清遠得了空,自然要繼續跟程詢計較:上一次,他被程詢氣得半死,那口氣,怎麽樣也要找轍疏散出去。


    於是,他今日親自料理庶務,未至辰時便到了外書房,將管家、一眾管事逐個喚到麵前問話、安排差事。


    做了一陣子表麵功夫,便開始尋找達到目的的借口,連番免了管家與四名大管事的差事,讓他們當即卷包袱走人。


    管家就不用提了,程清遠明白,這人擺明了已死心塌地地給程詢當差。若不然,他怎麽會在自己家裏說什麽不是什麽。


    至於那四名大管事,都是程詢得力之人。程清遠當然要把他們攆走,換上自己的心腹。


    五個人得了發落,一點兒難過的意思都沒有,恭敬地領命稱是,退出去。隨後,就結伴去當麵告知程詢。


    程詢聽了,失笑,道:“不用理會那些,該做什麽做什麽,誰要和你們交接差事,隻管把人拿下,攆出門去。夫人與我自會給你們做主。”


    管家知道,程詢這樣跟程清遠對著幹,日後定是險象環生,可他已經做出選擇,就再不會迴頭。


    四名管事則本來就是程詢這幾年裏賞識、提攜到如今的人,曉得自家大少爺的精明機敏,堅信跟著大少爺不會錯,心中沒有別的顧慮。


    如此,看似平平靜靜、一切如常的程府外院,程清遠又一次被兒子弄得下不來台。


    他火了,喚人把程詢喚到麵前,沉聲喝道:“逆子!你別逼著我把你關起來,毀了你的前程!”


    程詢牽了牽唇,和聲道:“隨您,怎麽都行。”


    “雖說家醜不可外揚,可如果我迴到府中,不過是個擺設,也就不需怕麵上無光。”程清遠道,“你是不是要我把族人全部請到家中,讓他們評判對錯?”


    “可以。我已說了,怎麽都行。”程詢看看時辰,“您先忙著,家裏有親戚遠道而來,我得出門迎一迎。”


    “……誰來了?”程清遠預感不妙。


    “我二舅。”


    “是誰的主意?!”程清遠霍然起身,麵色更加難看。


    程詢就笑,“不管是誰的主意,人都來了,您還能讓他原路返迴不成?”


    說話間,程夫人走進門來,徑自攜了程詢的手,“阿詢,快些快些,你二舅快到府門外了,隨我去迎他。”


    程清遠對妻子橫眉冷目,“是不是你的主意!?”


    “是我的主意。怎麽了?”程夫人睨著他,“我擔心我兩個兒子受委屈,更怕我活了半生被你尋個莫須有的由頭休掉,當然要找娘家人來撐腰了。”她揚了揚眉,“怎麽著,不行啊?”


    “混帳!”母子兩個,一個比一個混帳。


    “雖說我和阿詢不至於吃你的虧,可多個幫手的話,總能更輕鬆一些。”程夫人幫長子整了整衣襟,“我們走。”


    程清遠抬手掃落案上的賬冊、茶盞。


    程詢的大舅、二舅,俱是進士出身,前者從翰林院轉至監察院,後外放到祖籍山東,踏踏實實地從父母官做起,十年前,官至山東巡撫,是貨真價實的封疆大吏;後者能文能武,但更願意做兄長的左膀右臂,考取功名之後,隻掛著個虛銜,長期在兄長近前幫襯。


    這一次,應程夫人邀請前來的是蘇潤。


    程夫人和程詢在府門外等了一陣子,看到蘇潤與幾十名隨從策馬趨近。


    “來了,來了。”程夫人唇角含笑,眼中浮現淚光。這些年,她與娘家已非聚少離多可言,總是騰不出時間,迴娘家團聚一段時日。


    程詢真摯地道:“往後我爭氣,讓您過上清閑的時日,得空就迴娘家住一陣。”


    程夫人笑著點頭,道:“好,好。往後我的好光景,就指望你了。”


    蘇潤到了程府門外,跳下馬,快步走上石階,先笑著握了握妹妹的手,又用力拍了拍程詢的肩。年過四旬的人了,氣度不凡,英氣十足。


    程詢笑著行禮。


    程夫人道:“委實沒想到,二哥會來得這樣快。”


    “難得你遇事想起我,我又無事,收到信件當日便啟程了。”蘇潤笑道,“家中給你和孩子們準備了好幾車的東西,落在後頭了,過幾日才能到。”


    程夫人歡喜至極,“快進門吧,讓護衛們也好生歇歇腳。”語畢問程詢,“就讓你二舅跟你同住在光霽堂吧?”她的真實意圖,是讓二哥給長子撐腰。自己在內宅,真沒什麽可擔心的。


    “當然好。”程詢欣然接受母親的好意,“我本就長期歇在書房,正好讓二舅住正屋。”


    “我就不跟你們客氣了。”蘇潤爽朗地笑著,一麵走,一麵又用力地拍一拍程詢的肩,“你這混小子,實在是爭氣,我這次來,起碼要等到你金榜題名才走。”


    程詢笑道:“來年我盡力考個名次,日後就不需吃閑飯了。”


    程清遠迎上來,麵上怒氣全無,隻有親和的笑容。


    蘇潤與他見禮之後,一行人轉到暖閣說話。


    午間,蘇潤與程府一家人圍坐在一起,歡歡喜喜地用飯,與程家父子四個喝了不少酒。


    飯後,程詢服侍著二舅迴到光霽堂歇下,道:“您一路奔波,下午好生休息,我有點兒事情,要出去一趟,迴來再陪您說話。”


    蘇潤笑道:“你該忙什麽忙什麽,家裏不是還有你娘和你二弟麽?我不愁沒人陪。”


    “您不怪我怠慢就成。”


    “有些話,你娘在信中說的隱晦,但我明白那意思。”蘇潤道,“你不見得需要我幫什麽,但有我在,你便能更安心地讀書用功。隨我前來的那些護衛,就安置到你院中。都是我常年培養出來的,也絕對可靠。”


    “聽您的。”程詢由衷笑道,“什麽都聽您的。”


    蘇潤哈哈地笑起來,擺一擺手,“去忙吧。”


    程詢這才換了身衣服,乘坐馬車出門,沒走出去多遠,舒明達的馬車跟上來。


    舒明達轉到程詢車上,笑道:“上午聽說你二舅來了,我就尋思著,你得到這上下才能出門。”


    程詢笑了笑,“事先我都不知情。”其實他有把握對付父親,但母親這份慈母之情,讓他感動且感激。


    一路閑談,二人來到周府。


    周國公上午有事,下午迴到家中,聽聞他們前來,親自相迎,寒暄之後,笑著喚下人帶二人去後花園,“都是年輕人,我就不摻和了。二位賞光前來,但望不會掃興而歸。”


    二人謙辭兩句,去往後花園。


    周國公則又點手喚來一名小廝,“快去知會世子,讓他好生款待著。”


    小廝應聲而去。


    周國公迴房路上,又聽說黎兆先到了,忙返迴去恭敬相迎。


    黎兆先之所以也到這時候前來,是有事情要處理。


    自從舒明達提醒自己之後,他就對淩家上了心,想敲打敲打淩大老爺。卻沒想到,淩大老爺比他反應更快,這幾日幾次三番上門求見,理由是替不曉事的女兒賠禮,甚至請了長興侯、英國公從中幫忙說好話——今日他剛出門,就聽說兩個人又去了府中,聲稱等他終日也無妨。


    他挺窩火的。很明顯,因自己反應遲鈍,才有了眼前的事,被弄得不上不下的。


    自家門第的確尊貴,但長興侯、英國公那樣的世襲一等爵,也不是他可以無視的。明麵上總不好一並開罪兩家,與徐岩作別之後,便迴到府中,應承兩個不知何故甘願被淩大老爺利用的人。


    他明白,明麵上整治淩家的打算要從緩行事,日後需得在暗中尋找機會。


    見到周國公,說了幾句話,聽說程詢、舒明達也是剛到,辭了對方,快步趕上去。


    黎兆先、舒明達、程詢聯袂來到後花園。


    宴請到場的公子和閨秀共有三十來名,相繼聽說,不乏主動上前去見禮的。


    周文泰早已得了父親的傳話,前去月洞門恭迎之前,吩咐於畫:“去告訴淩大小姐,讓她離王爺遠一點兒,不然的話,就說周府今日款待不了她,禮送出門便是。”


    於畫欣然稱是,轉身去知會了淩婉兒。


    淩婉兒方才正與幾個人聚在一起說笑,聽下人說了,便蠢蠢欲動,想要找個同伴去見黎兆先——這樣的場合之下,他總不能還有法子對自己避而不見。卻沒料到,周文泰那個半醉不醉的人,差人來給她潑了這樣一瓢冷水。


    她維持著矜持的微笑,心裏卻恨得咬牙切齒。她見於畫擺明了要看著自己,看看天色,問道:“長興侯世子和英國公世子在何處?我想去找他們說說話。”


    於畫答道:“這會兒在梅林中的梅花閣。”


    “那就勞煩你帶路,我去跟他們敘敘舊。”


    於畫稱是,引著她走進梅林中三間精致的屋舍。


    在周文泰來往的人之中,朱鴻與顧景年屬於聲名狼藉之輩,在這樣的場合下,誰都會對他們以禮相待,但都不會長時間跟他們混在一起。


    兩個人也有自知之明,飯後就來到梅花閣,命人奉上果饌美酒,等候時機。


    淩婉兒找到他們,委婉地提醒他們要下手就趁早,催促周府的下人。不然的話,便要錯失良機。隨後,轉入梅林之中,看似賞花,實則是在不遠處觀望二人周遭動靜。


    碧君、怡君、徐岩聽說三個不請自來的貴客駕臨周府,皆是不動聲色,沒人張羅著主動去見禮。


    此刻,姐妹兩個對弈,徐岩在一旁觀棋。


    一名小丫鬟上茶的時候,笨手笨腳的,潑在了徐岩身上,曉得犯了錯,即刻跪倒在地請罪。


    徐岩微不可見地蹙了蹙眉,又好聲好氣地喚那小丫鬟起身,“平身吧,不算什麽事。”


    周家一名大丫鬟恰好走進門來,見此情形,先是給徐岩賠罪,隨即斥責了小丫鬟幾句。


    “得了。”徐岩隻覺膩煩,“我去換身衣服。”


    “後花園裏這麽多人,在何處怕是也不方便。”大丫鬟道,“奴婢給您帶路,去內宅更衣可好?”


    說的是實情,後花園裏男男女女一大堆,在哪兒更衣都要提心吊膽的,怕誰不管不顧地闖進去。


    徐岩對廖家姐妹一笑,“我去去就來。”


    碧君隨之起身,“我和你一道去。”也想換身衣服,打理一下妝容。


    怡君見這情形,笑道:“那我們三個就一起去吧。你們兩個走了,我被晾在這兒,怕要好一陣子無趣得很。”


    徐岩笑起來,“那就走吧。”


    周文泰引著黎兆先、舒明達和程詢來到午間用膳的暖閣。


    四個人剛落座,便有人慕名前來見禮。


    黎兆先微不可見地蹙了蹙眉,舒明達與程詢則是不動聲色。都沒法子,不是在自己家中,想不想見的,也得見。


    做了好一陣的場麵功夫,事情還不算完:有幾個順勢留在暖閣作陪。


    程詢起身道:“聽說周府花園景致好得很,我四處轉轉。”他看向周文泰,“世子不需管我,我隨性慣了。”


    黎兆先與舒明達隨之起身附和著要同行。


    周文泰巴不得他們如此,當即笑著頷首,“三位不怪我照顧不周便好,隻管隨處看看。”


    三個人這才脫身。


    漫步在花園之中,有三名文弱公子尋過來,有兩個是找程詢,一個是找舒明達。


    都是沒什麽名氣、門第也尋常的人,正因此,他們夾在人群之中,很不顯眼,隨從就更是了,方便不著痕跡地觀察一些人的行徑。


    分別微聲言語一陣,程詢與舒明達做到了心中有數。


    黎兆先到這時候才知道,二人前來,該是為著什麽事,等跟前清淨了,不免問起。


    去往周府內宅的路上,廖家姐妹和碧君遇到了好幾個湊到跟前的人,俱是一身酒氣、麵紅耳赤。


    分明是醉鬼。


    有周府的兩名大丫鬟帶路,三個女孩索性讓她們出麵,把那些眼看著就要言行無狀的人打發掉。


    穿過垂花門,怡君、徐岩同時想到了一件事,默契地望向對方。


    徐岩笑問:“你想說什麽?說來聽聽,看是不是與我想到了一處。”


    怡君也笑,如實道:“我是想著,等會兒我們分別喚一兩名小廝過來吧——橫豎隻是我們三個在一起下棋,有小廝在一旁也無妨——反正花園裏有那麽多男子和隨侍在側的小廝。”


    徐岩喜得一拍手,“瞧瞧,真就與我想到了一處。”


    “你們這兩個小人精。”碧君隻有欽佩的份兒。


    隨即,徐岩、怡君分別遣了素馨、夏荷去外院喚小廝過來,在路上尋借口耽擱了一陣,直到兩家的兩名小廝趕來匯合,方喚周府丫鬟帶路。


    一名大丫鬟引著廖家姐妹去了離後花園較近的一個院落,理由是:“預備著供各位大小姐更衣小憩的地方隻有兩處,一大一小,這兒稍稍寬敞些,兩位大小姐便去這兒吧。”說著話,對徐岩歉然一笑。


    這也是情理之中,徐岩笑道:“你們隻管去,不需等我——我慣於磨磨蹭蹭的,迴頭我們在下棋之地匯合便是了。”


    姐妹兩個點點頭,先一步隨著那名大丫鬟走了。


    徐岩被帶去的地方,臨近國公府正房。


    三個女孩分別在周府專門安排的清淨的小院兒裏換身了衣服,略略休息一會兒,返迴後花園。


    她們換的衣服,都與來時穿的一模一樣,甚至新舊程度都一樣——這算是這年月裏一個不成文的規定,做客時中途更衣不鮮見,但若做得明顯,便是更換的再好看,也不免讓人疑心是不是遇到了什麽事,那就不妨帶上一套一般無二的衣飾。適合早中晚更換顏色樣式不同的衣飾的人,隻有東道主。


    怡君與碧君先一步返迴後花園。


    到了月洞門內,有一名婆子迎上來,行禮後道:“稟二位小姐,新來的貴客,在梅林中的梅花閣恭候二位,徐大小姐迴來得早一些,已經過去了,去之前,特地吩咐奴婢知會您二位一聲。”


    碧君與怡君對視一眼。前者以為是程詢要見怡君,後者則覺出了異樣:程詢不會這樣做的,以黎兆先和舒明達的身份,也做不出這樣的事。


    反常即為妖。


    可是,徐岩已經去了——不管真假,總要過去看看,雖說交往的日子不長,但友情何曾是用時間來衡量的。再者,已經喚來阿初,阿初的身手不錯,便是真有什麽事,也足夠幫她們拖延到救兵趕至的時候。


    於是,姐妹兩個相形去了梅林。怡君落後幾步,悄聲吩咐夏荷、阿初一番。


    過了一會兒,迴返至月洞門的徐岩,也遇到了那名婆子,聽到了一樣的說辭。


    她清靈靈的大眼睛忽閃幾下,所思所想,與怡君大同小異。她預感不對,但還是決定前去——如果隻是自己,少不得當即不辭而別,但是碧君、怡君已經是自己的好友,她不能坐視她們陷入別人圈套的可能。


    況且,她懷疑姐妹兩個今日大抵是被自己連累——這可是周府,東道主可是對淩婉兒鬼迷心竅的周文泰。


    淩婉兒都快恨死自己了,焉知今日不會利用這個場合,做下連累無辜的齷齪事?


    碧君、怡君走進梅花林,淩婉兒遙遙望見,連忙轉身,去了更隱蔽之處。留意到她們居然帶著小廝,她不由蹙眉,隨即展顏一笑:雖說朱鴻與顧景年都是隻比文弱書生略強一些的體格,但若對付一個小廝,還是不在話下。


    又等了些時候,她望見徐岩帶著丫鬟、小廝匆匆走近梅花閣,笑容裏不由多了幾分快意。


    動輒與我爭,你也配?今日合該被算計。


    聽到身後有聲響,她轉身看去,對上的,卻是舒明達透著涼薄的笑臉。


    她吃了一驚,與此同時,發現隨行的丫鬟、於畫都已不見蹤跡。


    “在下錦衣衛指揮僉事舒明達。”舒明達自報家門,目光涼颼颼地凝視她片刻,“淩小姐,請隨我來。”


    淩婉兒張了張嘴,隨即搖頭。


    舒明達溫聲喚人:“來人。”


    當即便有兩名身手矯捷的人遙遙應聲,幾息間,便出現在他身後。


    舒明達問:“淩小姐,要我命手下對你動手麽?”


    “……”淩婉兒沒來由地生出絕望之感。


    碧君、怡君帶著紫雲、夏荷、阿初走進梅花閣。


    堂屋裏空無一人。


    碧君費解地看向怡君。


    這時候,有人掀了東屋的門簾子,走出來。


    是朱鴻。


    他已微醺,視線肆無忌憚地落在碧君臉上,笑得像一隻好色的狼,“廖二小姐,我有幾句話要私下裏跟令姐說,您能暫時迴避到外麵麽?”


    “不能。”怡君和聲道,“姐妹一體,長興侯世子這做法也委實不妥,是以,無法遵命。”


    朱鴻揚了揚眉,笑,“你放心,不會有事。有個人托我傳話給令姐,二小姐真的不便在一旁聆聽。”


    碧君第一反應是商陸,心念一轉,才確定不可能。她暗暗苦笑,遇人不淑,對人的影響有多大,沒誰比她再清楚了。她強自鎮定下來,道:“誰要對我說什麽,自會當麵告知於我,世子這話說的好生奇怪。恕我們姐妹不能奉陪,告辭了。”


    語聲未落,在西屋的顧景年走出來。


    兩個男子一左一右,對姐妹兩個形成夾攻的格局。


    朱鴻信心滿滿,笑道:“二位,還是照我說的辦吧。廖大小姐,實話跟你說,是我有幾句肺腑之言要當麵告知於你,不管如何,你今日都要好生聽一聽。”頓一頓,他不懷好意地笑了,“放心,我絕不會傷到你的。”


    碧君如何看不出他堂而皇之的不良居心,當即氣得麵色發白。


    怡君握住了她的手,先轉頭示意阿初,隨即才安撫道:“姐,別為這等貨色動氣,犯不上。他算個什麽東西?”


    “噯?你這小丫頭片子,不要說你還嫁入程府,便是已經成了程家長媳,遇見我,也隻能敬著、順著。這樣大的口氣,也不怕……”他的話沒能說完。說到這兒的時候,看到隨她們進門的小廝猝不及防地對顧景年出手,一記重拳擊中顧景年的下顎,顧景年吭都沒吭一聲便頹然倒地。


    他麵色驟變,剛要揚聲喚門外的隨從,阿初閃身到了他麵前,先是用小擒拿手扼住了他右手的脈門,隨即左手揮出一拳,正中他的太陽穴。


    他眼前一黑,隨後的事情,就不知道了。


    阿初若再不出手,她們姐妹就有被人輕薄了去的可能,危急關頭,隻能如此。


    兩個敗類先後倒地,碧君到底有些害怕,“這樣……妥當麽?”


    “有什麽不妥當的,他們喝多了酒,惹了人,不知道被誰打了,關我們何事?——我就不信,他們醒來之後,有臉跟人說為何挨了打。”怡君語氣輕描淡寫的,“日後的事,日後再設法應對。眼下,我們趕緊離開這兒。”


    “嗯!”


    剛要離開,徐岩腳步匆匆地走進門來,看到室內情形,驚訝得睜大眼睛。


    怡君對她做了個噤聲的手勢,隨即分別攜了她和碧君走到外麵,輕聲把方才的事情說了。


    徐岩這才明白原委,氣得直磨牙,“如果他們醒後有臉說,就說那小廝是我家裏的——這事兒我擔著,別的來不及細說,日後再告訴你們。”


    三個人走出一小段路,就見各帶了一名隨從的黎兆先與程詢相形而來。


    饒是再鎮定,在這情形下,看到他們忽然出現,徐岩也不免驚詫、慌亂,可幾息的工夫之後就鎮定下來,微聲道:“他們要是來幫忙的,也罷了,照實說;要是來添亂的,你們就別管了,往我身上推,怎樣的事,於我都無妨。你們切記。”在這情形下,她不能相信兩個男子是帶著絕對的好意而來。


    碧君、怡君明白她的顧慮,當下便知道沒交錯朋友,至於那提議,真到了那一步,她們怕是不能照辦。既然是好友,哪裏有把過錯推給朋友的道理?


    “是我的事。”碧君看著怡君,輕聲道。


    怡君收迴望著程詢的視線,微笑,“沒有我們三個的事,什麽事都不會有。”


    他來了,就什麽事都不會有。


    她堅信。


    見禮之後,黎兆先、程詢若無其事地邀請她們進梅花閣說話。


    到了室內,他們對兩個昏迷不醒的人視而不見,神色柔和地詢問她們剛剛遇到了什麽事。


    程詢有言在先:“這兩個人,大抵是我的小廝不知輕重傷到的。”


    徐岩這才可以確定,他和黎兆先是懷著善意而來,也就放心了,保持沉默,聽怡君和碧君說明原委。


    程詢與黎兆先聽完,俱是微不可見地蹙了蹙眉。


    程詢喚程安:“去請周國公、周夫人過來說道說道。”


    “對。”黎兆先道,“若無周家下人成全,他們如何能將三位閨秀騙到這裏?”


    至此,三個女孩俱是長長地透了口氣。


    隨即,程詢與黎兆先又達成默契:此事,牽涉其中的人就罷了,旁人不可介入。這種事情,傳揚出去,固然會讓朱鴻、顧景年名聲更差,但三個女孩也少不得成為一些人茶餘飯後的話題,沒必要。


    對此,做了相應的安排。


    在有些人看來,女子隻要遇到是非,便是自身不知檢點——這種人都該把他們活活打得改變那種迂腐可笑的看法,但也隻是應該,沒誰能做到。


    舒明達走在前麵,淩婉兒跟在他身後,兩名錦衣衛則跟在她身後。


    舒明達喚住一名周府下人,問:“你家世子在何處?”


    “在水榭。”


    舒明達頷首,徑自去了水榭,到了室內,便將在場飲酒的其餘人等遣了,“我有件事,要與世子私底下說,各位稍後再來。”


    那些人雖覺掃興,卻都不敢抱怨,俱是笑著道辭出門。


    舒明達落座後,目光沉沉地看住周文泰。


    周文泰不明所以,到了他跟前,行禮問道:“舒大人,有什麽事交代我麽?”


    “交代可不敢。”舒明達淡淡地道,“等一等,我再與你細說原委。”語畢,從袖中取出一個扁平的小酒壺,喝起酒來。


    周文泰想不通出了什麽事,等待的約莫一盞茶的時間,於他分外漫長。


    黎兆先的隨從走進門來,低聲告知梅花閣先後出了哪些事。


    舒明達頷首,道:“你仔仔細細地告訴周世子。”


    黎兆先的隨從稱是,轉向周文泰,把方才的事情詳細道來。


    周文泰驚愕得睜大眼睛:朱鴻與顧景年居然想在周府輕薄別家閨秀?誰給他們的膽子?他們的目的是什麽?讓廖碧君、徐岩的名聲毀於一旦,隻能嫁給他們麽?


    這也太歹毒了。


    舒明達擺手遣了黎王府的人,溫聲補充:“據我所知,他們事先見過淩婉兒。你對他們二人,也是專門安排了幾名下人。因何而起?莫不是你想要在今日成人之美?”


    他成人之美?要是有那種機會,他先成全自己行不行?周文泰又是又是羞愧又是惱怒,恨聲道:“舒大人放心,我一定會查清原委的!”


    “不敢讓你勞心勞力,這就算是錦衣衛順道遇見又順手處理的一個事兒吧。”舒明達微笑,“淩婉兒及其丫鬟、專門服侍朱鴻與顧景年的幾名下人,我的人已先後帶到,你聽他們說說吧。”停一停,揚聲喚手下把幾個人帶進來。


    周國公、周夫人在梅花閣落座之後,聽清楚原委,麵色俱是青紅不定:兒子張羅著要舉辦的宴請,他們喜聞樂見,到頭來,卻出了這種事……太丟人了。


    周國公氣得手直哆嗦,吩咐下人:“把那兩個孽障弄醒!我要親口問問他們,誰給他們的膽子!”不待下人應聲,又道,“還有世子,也給我叉過來!我倒要問問他,結交的究竟都是些什麽東西!”


    下人應聲而去。


    程詢與黎兆先則不約而同地看住他。


    片刻後,周國公如坐針氈,賠著笑問道:“王爺和解元有什麽要吩咐的麽?”到這份兒上了,兩個年輕人現在比他祖宗的分量都重。


    “吩咐談不上。”程詢微笑道,“難道,您不準備請二位世子的雙親過來麽?”


    “……對。”周國公心裏想的正相反,隻希望大事化小,可程詢既然提出來了,他就不能再照著本意行事,用力地拍一拍額頭,“對!瞧我,氣糊塗了,這就安排下去。”


    黎兆先語氣冷淡地道:“別忘了吩咐下人,守口如瓶。就算你們幾家不要臉,別人總還是要臉的。”


    “……”周國公被挖苦得漲紅了臉,再揚聲喚下人,妥善地吩咐下去。


    水榭之中,淩婉兒一言不發,周府那幾名下人卻扛不住錦衣衛、詔獄的壓力,實話實說:被安排到朱鴻、顧景年近前服侍著,又分別收了一張百兩銀票,以為是周文泰知情、兩位世子又打賞,便全然照著他們的吩咐行事。


    先後對廖家姐妹、徐岩謊報消息的那名婆子更是道:“淩小姐過去與兩位世子敘談的時候,奴婢隱約聽到他們說了什麽。淩小姐要兩位世子抓緊些,遲則生變。英國公世子就笑說,你這是有多恨徐小姐啊?也不怕來日我把她娶進家之後,由著她報複你。淩小姐便說,我才不怕,除非你能不顧握在我手裏的那些把柄。”


    淩婉兒轉頭望向那名婆子,眼神怨毒,頃刻後,便頹然地收迴視線。


    周文泰聽完,踉蹌後退兩步,驚疑不定地凝望淩婉兒片刻,忽然衝到她麵前,發狠力給了她兩巴掌,“你居然利用我做這種事?!下作!我怎麽會對你……”怎麽會對你一往情深的?他此時真是連自己都弄不懂看不清楚了。


    淩婉兒跌倒在地,剛要辯駁,舒明達卻先一步道:


    “淩小姐的那名丫鬟,我若帶迴錦衣衛,扔進牢裏三兩日,想來也會知無不言。”


    淩婉兒聞言,打消了狡辯的心思。


    敗了,遲了,一切都來不及彌補了。


    周文泰仍舊定定地看著她,眼裏是深濃入骨的失望與嫌棄。


    但是……就算到了這地步,他仍然不忍心把她交給別人發落。


    要怎麽辦呢?


    她讓他失望,該得到教訓。


    她亦仍讓他迷戀,是他想與之相守一生的女子。


    如此……


    他費勁地轉動已經發木的腦筋。


    那就破罐破摔吧,給她一條生路,也給自己一條如願以償的路。方式好不好的不需在意,橫豎那就是她想施加給別人的。


    他費了好大的力氣才能轉身,對舒明達行禮道:“舒大人,在下有個不情之請——您暫且帶著手下離開片刻,好麽?您放心,我一定會給您個說法,不會包庇她。”這一生,這應該是他唯一一次撒謊而麵不改色的。


    舒明達無所謂,笑著起身,帶手下出門。小孩子,就算自作聰明地做些手腳,於他也是無用。但是,他很願意看看熱鬧。


    淩婉兒掙紮著起身,曉得周家那幾名下人仍在場,卻是顧不得了,走到周文泰麵前,屈膝跪倒,哀哀地懇求:“世子爺,這一次,您幫幫我,好不好?不管怎樣,我終究是不能洗脫嫌疑了,那,就是我錯了。我再也不敢了,再不會犯這種錯。真的,你相信我……”


    相信她?到了這時還能相信她麽?自己在她眼裏,是徹頭徹尾的一個傻瓜吧?


    周文泰轉頭望著雪白的窗紗,似笑非笑,半晌,忽的咬一咬牙,俯身對牢她的麵容,一手扣住她左肩,另一手則落在她右肩的衣衫,狠力一扯,她的櫻桃紅褙子被撕裂,現出裏麵的小襖。


    淩婉兒低唿一聲。


    周文泰卻還不罷休,又蠻力撕扯開她褙子的領口,再將她的發髻弄亂,把簪釵收於手中。


    淩婉兒由震驚到了恐懼,“世子爺……”


    周文泰盯著她,神色木然地道:“我在幫你。隻是,這一次,你得給迴報。”


    “……”淩婉兒花容失色,身形都顫抖起來。


    周文泰直起身形,冷聲吩咐在場的下人:“方才你們看到了,我酒後無狀,又氣憤不已,輕薄了淩小姐。你們若是還想從錦衣衛手中死裏逃生,還想我幫你們斡旋,就給我這樣告知旁人。”停一停,又吩咐侍立在側的宋棋、於畫,“稍後,把這消息告知國公爺和夫人,並且宣揚出去。”沒臉而已,他都快習慣了,在這時,對著她,更不在乎了。


    幾個下人齊聲稱是。


    淩婉兒低低地啜泣起來。


    末了,周文泰走出門,去見舒明達。


    梅花閣中,眾人靜心等待。


    朱鴻與顧景年已經醒轉過來,自知沒抓到魚反倒惹了一身腥,無話可說,隻是垂頭喪氣地站在角落。


    舒明達走進門來。


    周國公夫婦慌忙起身,心裏直哆嗦:錦衣衛要是把這事兒告知皇上,周家多多少少都要擔幹係。沒成想,擔心的遠不如舒明達告知的——


    舒明達把所知一切娓娓道來。


    周夫人氣得直哆嗦。她就知道,那淩婉兒絕不是什麽好東西,現在好了,竟利用兒子做出了這等下作的事!


    敗壞兩個閨秀讓她們不得不屈就嫁人的事情啊,就算這事成了,徐家、廖家都會連帶的記恨周家一輩子。


    再壞不過的局麵了,她卻不知,還有更壞的在後頭:


    宋棋跑進門來,磕磕巴巴地道:“世子今日喝多了酒,剛剛……剛剛酒意上了頭,不知是過於氣惱還是怎的,就、就輕薄了淩小姐。剛、剛、剛才,來的賓客都已獲悉。”


    周夫人雙腿發軟,跌坐迴太師椅上,隻過了一刻,她便清醒過來,霍然起身,瞪著周國公道:“定是賤婢自知無從開脫,蓄意勾引!這筆賬,我們周家可不認!”


    周國公目光微閃,迅速盤算起來。


    程詢、黎兆先、怡君等人,都不難明白周夫人的意圖,但是,沒有任何人出聲反駁。


    是啊,淩婉兒應該是被冤枉了,但比起她那樣歹毒的禍心,誰都無法對她生出分毫同情。


    自作孽,怪得了誰?


    “你還不快去?!”周夫人咬著牙,低聲催促周國公。再晚一刻,周家就要迎娶一個品行不堪的女子,要是眼看著那種事發生,她寧可當場一頭碰死。


    “我明白。”周國公站起身來,有條不紊地與在場幾個人致歉:“我去去就來。”末了則問舒明達,“犬子此時是不是在大人的手下手裏?”


    舒明達頷首一笑。他是最先得知周文泰意圖的人,亦料定了周國公夫婦的態度,這會兒完全是看戲的心態。


    仁慈之心,他雖然少,但也有,卻要分誰。人如淩婉兒,他隻認為死了最好,那等貨色死了,不少人才能過一段清寧的時日。


    周國公拱手一禮,“煩請舒大人移步,聽一聽我對犬子的發落。若此事能讓我如願,大人便是我周家滿門的恩人。”


    舒明達笑意更濃,“言重了。我聽一聽,可行的話,自當照您的吩咐行事。您要是讓我為難、違背良心,那就斷然不成了。”說完起身,與周國公走出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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