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雨如織,這一場春雨猶如纏綿不醒的夢境,一直下了許久的時日也未曾停下。


    靡靡雨絲隨風紛飛,揚揚灑灑濯洗了屋梁顏色,久無人居的庭院靜若寒蟬,薄冰初融的碧泉幽潭泛起清波漣漪,恍惚倒映中,光色斑駁,迷離虛幻。


    季昀承端起酒杯,醇香清冽的酒香漫逸鼻端,眼神卻有些飄遠。


    煙雨三月,他也差不多是這個時候繼承了父侯的侯位,父侯是死在母妃去世後的第三個月,差不多算得上是因為母妃而亡,畢竟父侯的身體還算硬朗,再撐個十來年也應當不成問題,那段時間卻是積勞成疾精神恍惚、鬱鬱寡歡……


    世人都道南安侯爺情深,季昀承卻隻覺得怨恨。


    母妃並不喜歡他,也不喜歡他父侯,自小他們母子便沒有多少感情,而且季昀承一直知道他的母妃心裏還有另一個男人的存在,這對於他來說是幾乎無法忍受的事情,一個女子怎麽可以對自己的夫君不忠貞,更何況父侯對她幾乎是百依百順,甚至於她的死亡也讓季昀承差不多同時失去了雙親,雖然早有預料,但接手時也難免手忙腳亂。


    他無法理解父侯對於一個女人的癡情。


    天下女子何其多,更何況他的母妃也並不是什麽傾城絕色,以他父侯的權勢完全可以娶到更美更溫柔體貼出身也更高貴的女子。


    然而……


    季昀承捏著手中的杯子,麵色微冷,他忽然有些明白那種心情。


    有些人,並不是那麽容易可以用別的女子取代的。


    杯口隱隱有幾分裂紋,侍候的侍女忍不住低叫了一聲,季昀承才迴神,微微鬆開手,都不知已經捏碎了多少個杯子了。


    他的母妃是出了名的溫和性子,哪怕對待一個下人也會溫言軟語笑容柔和,卻唯獨不對父侯笑,即便嫁給他二十來年,即便她為他生兒育女,即便父侯對她再好,也仍然換不迴一個笑顏。


    可是如今……


    季昀承絕望的發現,他似乎在走父親的老路。


    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他曾經很瞧不起那些為了一個女子死去活來的男人,也從沒想過自己會對一個女人一讓再讓,卻仍舊無法放手……


    而那個女子可以為了另一個男人冒殺頭風險可以收容一個幾乎來路不明的男子,卻至今連個好臉色也沒有給過他。


    放下杯子,季昀承閉眸道:“傳令下去,我們明日迴南安城。”


    侍女微微愕然:“明日就迴去?”


    季昀承勾唇道:“我呆的夠久了,總要迴去給父侯上柱香不是麽?”


    侍女剛出屋,有人又推門進來。


    “啟稟侯爺,郡主前日已生下一個小女兒,如今母子平安。”


    良久,季昀承道:“我知道了,繼續派人守著罷,記得不要被他們發現了。”


    “是,侯爺。”


    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情,他竟然也就這麽忍耐下來。


    季昕蘭那個丫頭現在過得很好,倒也該感謝那個女人……隻是,如果當日慕陽肯從了他,是不是他們的孩子也該出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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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宮。


    “林愛卿,這些計策很好,隻是……”


    慕陽笑道:“臣知道,要做到這些非十年二十年不能,這不過是個構想罷了,若真要實施起來,還需一步步慢慢來。”


    說著,她小心的收起桌案上攤著的奏章。


    原本對於曹仁,她根本沒抱多大指望,卻未料曹仁提出的那些策論雖然驚世駭俗了些,可是也未必沒有幾分可取之處,最重要是,他讓慕陽想起一些過去沒有想到的弊端該以及應當如何解決。


    憶起李意在獄中的那番話,慕陽忽然也有些心寒。


    玄王朝已綿延百年,世家盤根交錯,諸侯王又勢力極大,幼主被權臣所製,朝堂上下臃腫腐朽不堪,這些她過去看不到,如今在官場久混早已看得一清二楚,然而越是腐朽卻越是沒有人敢動,因為即便再腐壞這也是整個玄王朝賴以生存的規則,這樣的國家想要煥發出生機,隻有兩個選擇。


    一個是從頭至尾的改革,一個是徹底的推翻。


    她是答應過幫季昀承,可是……她姓玄,即使骨子裏不再留著玄家的血液,卻依然還是玄家的子孫。


    不到萬一,她也不想去毀壞自己祖宗的基業。


    沉默了一會,玄帝,她的弟弟忽然從龍座上走下,端沉的小臉望著門外陰沉的天色。


    “林愛卿,你是不是覺得朕很沒用,明明知道這樣下去不行,卻還是無力改革。”


    升上侍郎,慕陽與他的接觸也不算少,隻是交流也不過公事公辦,久而久之那份姐弟之情也逐漸淡去,畢竟前世種種早與她無關,然而這卻是第一次弟弟對她說出這樣的話……慕陽不由悚然一驚。


    “朕也想肅清朝堂,也想讓百姓安居樂業,也想處罰奸臣,可是……”猛力反手捶在龍案上,硯台摔落在地上,發出“砰”然巨響。


    慕陽一抬頭,就看見一張微微有些猙獰的麵孔。


    “可是,朕無能……”


    透過那張熟悉而陌生的臉,一瞬間仿佛迴到了過去。


    過去隻有他們姐弟相依為命的時候,弟弟時常會撒著嬌向她抱怨,也時常會把不敢發的火氣發在她麵前,他一直都想做個好皇帝……隻是,那時候她已經看不到未來了。


    咬緊了唇,慕陽一言不發的迅速又低下頭。


    “罷了,林愛卿下去罷,是朕失態了……”


    揮了揮手,慕陽行了一禮,緩緩退下。


    以她目前的身份,是沒有資格安慰他的,更何況,他也不需要她的安慰。


    走出禦書房沒多久,就被一個藍衣公公攔住,跟著公公走了一段,很快看到那個挺拔的銀白色身影,站在蒙蒙細雨中不知想什麽。


    慕陽不自覺揚起唇,淺淺一笑。


    見人送到,藍衣公公很識趣的退了下去。


    重夜緩緩轉過頭,在看到慕陽的瞬間眉眼彎了起來。


    “怎麽不打傘?”


    雖然雨很小,但依然有些許落下。


    重夜一愣,才道:“很舒服。”


    “既然很舒服……那總帶著麵具不會覺得悶麽?”慕陽微微笑道,她起初還以為有什麽禁忌,沒想到鳳族祭司總帶著麵具的緣由竟然是曾因為麵容太過美麗以致引起傾城之亂,為防過於妖異而迷惑世人才總以麵具示人。


    遲疑了一瞬,重夜還是動手揭開了麵具。


    那張絕塵到不似人的容顏依舊沒有多少表情,冰冰冷冷的氣質讓他看上去恍若是一尊冰像,而非真人,若不是重夜彎起霧氣迷蒙的雙眼來看她,慕陽倒真以為他會化做一道雪光瀲影融在這白茫茫的一片之中。


    無論看過幾次,也依然會被驚豔,慕陽笑歎道:“當初我還以為是祭司大人的長相太不堪入目了呢。”


    卻聽重夜忽然語氣微僵道,“我以前也這麽以為。”


    慕陽輕聲笑了出來,調笑道:“你還真是在那裏呆久了。”忽然一念起,“重夜,想不想去那個穀裏看一次?”


    她記得,不到一年後,葉良城下的那座山穀就被發現,作為靜養之所,以後再想去,恐怕就沒這麽容易了。


    “可是,很遠,你……”


    “一次而已,以後或許就沒有機會了。”慕陽清淺笑,“更何況,你難道不想迴去看看麽?”


    她也很多年沒有迴去了,一直覺得剛剛重生迴葉良城那時的日子太過不堪,現在想透,如果沒有那樣的經曆,又怎麽會有現在的自己。


    連頓也沒頓,重夜便輕聲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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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站在葉良城外時,慕陽仍有些不真實感。


    就這麽迴來了麽?


    告假省親,一路換馬星夜奔馳,又或是沿途奔波勞累,都顯得不再那麽重要。


    葉良城還是一如往昔,熱鬧而喧囂,行人如織,來往商販叫賣聲絡繹不絕,她曾在這裏呆過一年多,人生中最落魄的一年。


    重夜換了一副尋常相貌,將馬送到驛站,才走來問慕陽:“先找客棧麽?”


    此時尚是午時,城外人多眼雜,不適合在此時入穀。


    慕陽迴神,扯了扯唇道:“也好,不過我等會想先去見個人,你可以陪我麽?”


    花了一兩銀子讓小二買了幾套衣服和東西,慕陽拿出杜昱給的地址,核對了一遍,才換上衣服,又卸掉妝容散開頭發,用一根銀簪綰成婦人髻。


    剛一出門,便見重夜神色一怔,微微張了口,似乎想要說什麽。


    大約是覺得她穿女裝很奇怪吧,也是……她似乎從來沒有在重夜麵前作女子打扮過。


    隻是此時也懶得解釋,慕陽拉過重夜就朝外走。


    她的記性不算差,認著地址,沒一會便找到了那戶人家。


    輕叩門扉,不過多時就有人拉開門,開門的是個約莫五六歲的小娃娃,打量著慕陽他有些狐疑道:“這位夫人,你找誰?”


    “你是姓劉麽?如果是,那麽我找你娘親。”


    “是,你認得我娘親?”


    正說著,忽然一道驚喜的聲音傳來:“阿陽、阿陽,真的是你麽?”


    一個鵝黃裙裝的婦人匆匆忙忙從屋中跑出,臉上是掩飾不住的喜悅之情。


    慕陽笑了笑:“嗯,是……”


    不等她說完,慕晴已經緊緊的抱住了她,似乎生怕一個鬆手慕陽就會徹底消失。


    微微側眸,跟在她身側的重夜隻是一愣,就再度笑起,笑容溫暖宛如深春。


    “快些進屋。”慕晴理了理鬢發,語氣難言激動,“你劉二哥不在,估摸著再過半個時辰就迴來了。”


    跟著慕晴進屋,慕陽淡笑道:“沒事,我們不急。”


    我們……


    慕晴眸光掃過重夜,眼中閃過一絲疑惑,但還是熱情領他們進屋。


    劉二哥沒多久便迴來,夫婦倆開心的好似過節一般,飯菜燒了一桌,雞鴨魚肉應有盡有,兩人卻還尤顯不夠,吃飯時慕晴更是一個勁的朝慕陽碗裏夾菜,堆起的菜都快滿出碗中,慕陽無奈,不知該從何下筷,略略看向重夜那邊,重夜捧著碗,眼睛一眨不眨,似乎覺得很新奇,見慕陽望來,重夜頓了一下,試探著將慕陽碗中多餘的菜放到自己的碗裏,慕陽才總算找到地方下筷子。


    慕晴夫婦對視了一眼,露出幾分了然。


    飯後,劉二哥說要帶重夜逛逛葉良城,便領著他出去了,屋裏隻剩下慕陽慕晴。


    握著慕陽的手,慕晴沉吟良久道:“當日是姐姐誤會你了,我以為你跟著那南安侯走是為了……沒想竟然是為了……慕陽,這些年我一直惦記著你,隻是苦於沒有機會去找你……”


    從慕晴掌中抽出手,慕陽輕描淡寫道:“這沒什麽,你不用在意。”


    麵對慕陽的冷淡,慕晴沒有生氣,反而歎氣道:“阿陽,你這樣不會太累麽?無論想什麽都總是掩著、藏著,明明是好心,卻又刻意讓人察覺不出……若是對姐姐還好,外人未必能體諒你的用心,隻是因為你表麵的冷淡而誤會,你不會覺得委屈麽?”


    慕陽沒有答話,沉默了一會才淡淡笑道:“習慣了就好。”


    “那……不說這些掃興的了。”頓了頓,慕晴才道,“你這次迴來要待多久?那個……小侯爺他沒有……?”


    “不會待很久,過兩日便走。與小侯爺無關。”


    眼見慕陽似乎真的對南安侯爺沒有什麽擔憂,慕晴才試探著問出了剛才一直想問的話題:“阿陽,同你一道來的那個男子……他,是你的相公?”


    不是沒有看出慕陽做的婦人裝扮,隻是慕晴下意識便以為慕陽是嫁給南安侯做妾,可又疑惑,哪怕是南安侯的姬妾也不會隻由一個男子送來。


    等了會,見慕陽緩緩點頭,慕晴才算鬆下口氣。


    看來或許是南安侯大發善心將慕陽許配給了別人,也是,她們這小門小戶出身,那南安侯爺也未必看得上,反正瞧著阿陽那個相公也像是個老實男人,比起那位高權重喜怒難測的南安侯爺,這樣的男子顯見要可靠的多。


    當即,慕晴又隨口問了些無關大礙的問題,便絮絮叨叨說起了這些年發生的事情。


    慕晴說的那些慕陽早就一清二楚,便也隻是隨口應著。


    瘟疫過後,慕岩因議親不成,怕被連累,攜家帶口逃去了別地,隻留下慕晴和劉二哥過著清貧卻也簡單的小日子。


    說了不知多久,劉二哥帶著重夜迴來,還不住連比劃帶說,重夜隻在一邊靜靜微笑聽著。


    天色也快暗了下來,慕陽跟慕晴道別,慕晴顯然還想挽留,見慕陽去意已決,才不再多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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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走近客棧房間,慕陽就隨手散開發髻,順口問:“剛才劉二哥都同你說了什麽?”


    “……不知道。”


    慕陽一愣,才轉頭道:“不知道你剛才聽了一路還不住點頭。”


    “可是他說的很開心。”重夜眨了眨眼睛,任由白霧覆蓋住瞳仁,笑意卻漸漸漫上唇角,“既然可以讓他開心,那我聽不聽懂又有什麽關係。”


    慕陽倒也一時不知道如何迴重夜的話。


    重夜卻突然側眸,略帶點疑惑問:“可是,他為什麽一路都叮囑讓我以後記得對你好些?我……對你不好麽?”


    微微一滯,慕陽忽然一笑:“你對我很好,他隻是擔心罷。”


    慕陽本是隨口說,卻緊接著聽見重夜的聲音,柔和的綿長:“不用擔心,我會一直對你好的。”


    在聽見這句話的瞬間,慕陽的心口莫名一跳。


    頓了頓,才道:“重夜,這種話是不能隨便對女孩子家說的。”


    “我不是隨便說。”不知何時重夜去掉了麵上的偽裝,冰雪似的容顏上是一片認真之色,“鳳族人從來不說謊,也從來不隨便許諾。”


    “這是個好習慣。”慕陽笑著岔開話題,又朝外看了看,“我們還是快換衣服出城罷,不然一會城門要關了。”


    重夜點了點頭,卻不知為何顯得有些失落。


    這一路走得很順利,沒再遇上什麽流寇劫匪,從石洞中走出,入眼的還是那片清若明鏡的湖水,竹香陣陣伴著清風明月,瞬間讓人心曠神怡。


    坐在草地上,慕陽深吸了一口氣,重夜坐在她身側,一樣抱膝遠眺。


    這樣安靜的世界,似乎連靈魂也平靜了下來。


    “你真的在這個地方呆了二十年?”


    重夜想了想:“也許不到,隻是從我有記憶的時候起,就在這裏了,那時隻有我和祖叔兩個人,師傅來教了我一年便走了,我甚至連他叫什麽都不知道,後來祖叔也不常來,隻每過幾日給我送一次生活所需……”


    真是奇妙,玄王朝最尊貴的鳳族國師竟然是這樣一代代傳承的,一個人負責選擇家族中適合的孩子,一個人負責將他隔離人世,不受世俗羈絆,最後一個負責傳授所需要的知識。


    然後更迭交替,鳳族國師也永遠是那個不食人間煙火的存在。


    “那重夜這個名字……也是你祖叔替你取的麽?”


    重夜忽然揚唇一笑:“不,這是我自己取的。”


    “?”


    “小時候我的視力很差,無法直視陽光,也沒法在白天看見東西,能看見的隻有無邊無際重複著的夜晚,所以就幹脆給自己起名字叫做重夜。”


    望著遼遠而深邃的天際,重夜無聲的想。


    所以……當重夜的世界射進第一縷暮陽的時候,他幾乎是有些不知所措的。


    作者有話要說:又等於免費的哦~


    捂臉,既然寫重夜留言還木有侯爺桑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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