迴憶起自己的童年,慕陽低頭笑了起來。


    她的童年隻有深深宮闕,其他人或者畏懼於她的權勢,或者另有所圖,偌大的一個皇宮裏竟找不出幾個能說真話的人,比起重夜也好不到哪裏去。


    愣神間,忽然見重夜走迴了竹屋,不多時帶迴了一個堆疊滿滿的竹簍。


    竹樓裏擺放著各種各樣用竹子做的小玩意,常見的有竹笛、小竹椅,還有各種各樣看不出是什麽的東西,慕陽從中摸出一兩件東西,竹子的表麵削的極其光滑,也做得極其精致,絲毫不比擺在店家賣的差。


    “這些……”


    重夜盤膝坐下,笑容裏有些孩子氣,簡單而清澈,一望見底:“都是我做的,沒想到還在。”


    摸著那些小東西,慕陽心口莫名一酸。


    他過去的人生要有多單調,才會日複一日重複著做這些東西,能看得出這些成品都已臻完美,那還有多少練習時做的就更不得而知了。


    重夜並沒有察覺慕陽的情緒,從懷中掏出一根竹笛,輕輕吹奏。


    笛聲清冽華美,悠悠然響起,於清幽中透出幾分空靈,如同一曲穿越亙古的鎮魂樂,每一聲弦動都是一段來自靈魂深處的吟唱,輕柔婉轉,久久不滅,仿佛清泉流水般溫柔繾綣,一時寂滅了所有塵囂。


    一曲清樂,褪盡鉛華。


    隨著笛聲,竹簍中的小玩意微微散發著溫潤的淡光,環繞在兩人身側,宛如有生命般翩然而舞。


    螢光倒映在湖水中,美得令人目眩神迷。


    一曲終了,重夜將笛子遞給慕陽,微笑道:“這是主竹,它有自己的精魄,你吹奏其他的竹子也會被影響,很有趣。悶的時候可以拿出來消遣。”


    握著竹笛,慕陽失笑。


    和重夜呆在一起,總讓她覺得心虛。


    過去換他的玲瓏珠是,如今也是,當一個人坦誠到可以把自己所有的一切毫無保留的告訴你,他不在意你的欺瞞,不在意你的利用,甚至有任何喜歡的東西都願意拿出來和你分享……你會發現,自己已經完全不忍心去傷害他,而這個人也已經用最笨拙的方式讓你牢牢記住。


    不記得又聊了什麽,慕陽覺得格外放鬆,這一夜似乎也過得格外的快。


    困意慢慢襲來,兩人就這麽靠在草地上緩緩熟睡,時間仿佛也緩慢下來。


    夜半時分,慕陽被一陣急促的痛楚喚醒。


    像是壓抑了太久,心口驟然緊縮,唿吸不暢,連唿救的聲音也發不出,瞬間手腳冰冷,胸腔刺痛,一直綿延到腦海中,盡是無以複加的痛楚,當即便讓慕陽幾乎眼前一黑。


    忽然,胸口湧起一股甜腥。


    慕陽劇烈地咳嗽了兩聲,以手掩唇,待放開手時,卻見手心赫然是一片刺目的猩紅,血腥味淡淡彌散。


    顧不得多想,痛楚一褪去,慕陽便跌跌撞撞朝著湖邊跑去。


    微涼的湖水洗滌著手心,帶走絲絲縷縷的血絲,慕陽的唿吸滯了一瞬,摸上脖頸處帶著的白玉玉佩,大約重夜估計錯誤,這玉佩對別人有效,對她而言或許隻是把幾次的痛楚壓縮到了一次。


    歎了口氣,慕陽緩緩走迴原位,坐下合上了眼睛。


    她並沒有注意到另一側有人慢慢睜開眼睛,目光靜靜落在湖麵,滿是自責和憂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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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醒來,慕陽並沒有提及昨晚,恍若什麽事情也沒有發生一般跟重夜出了穀地,在葉良城另買了一輛馬車迴帝都。


    馬車很寬敞,裏麵更是鋪了柔軟的氈毯,趕車的是個老手,一路車行的很是平穩。


    坐上車沒多久,重夜取出一個小包袱放在桌上,攤開一看,裏麵用精致小碟裝了幾塊香甜誘人的紅棗糕,推給慕陽後又從底下摸出一個小罐子,微掀開蓋,鮮美濃鬱的烏雞湯味就已經逸至鼻中。


    紅棗、烏雞……


    重夜怎麽會想起吃這個,還有……他什麽時候去買的?


    不等慕陽多想,重夜已經幫她盛好湯又推了過去,慕陽嚐了嚐,這幾日他們都是在驛館隨便吃些,如今兩廂一比,立刻便顯得美味起來。


    又吃了兩口,慕陽才發現重夜居然還沒吃。


    往日被侍候慣了,方才一時竟沒覺得不對,微微一頓,慕陽放下碗,有些笨拙的幫重夜也盛了一晚,她實在沒幹過這種事情,一碗盛好盡是湯水,還灑了不少,放到重夜麵前,略顯局促的輕聲道:“一起吃罷。”


    重夜衝她一笑,也拿起勺子一勺勺放進嘴裏。


    那笑容實在有些晃眼……慕陽低下頭,不知為何覺得有些別扭。


    馬車突然停了下來,未曾預料,重夜嗆了一口,當即猛咳起來。


    慕陽一怒,掀開簾子便想質問。


    馬車停在一座小橋正中,對麵也停了一輛馬車,她雇的車夫見雇主出來當即罵罵咧咧道:“你們怎麽趕車的啊,有這樣的搶道的嗎?明明是我們的車先……”


    對麵的車夫是個小年輕,當即傲然揚起脖子迴道:“你知道我這是誰家的馬車嗎?還不快讓開!”


    “哼!規矩擺在這,爺今個還就不樂意讓了!”


    見車夫無賴的樣子,對麵的年輕車夫一時語塞。


    就在這時,聽見對麵的馬車裏傳來一把低沉沙啞略帶幾分不耐煩的聲音:“別廢話了,不讓就把他們都推下去。”


    年輕車夫得令,瞬間精神抖擻,還得意洋洋的看了對麵一眼。


    那輛馬車後也立刻閃出五六個大漢。


    這邊的車夫卻顯得有些猶疑,眼波朝慕陽轉來,仿佛道“您看這怎麽辦”。


    慕陽揉了揉眉心,有些苦惱的想,真是冤家路窄。


    退迴馬車中,淡道:“退了罷,讓他們先過。”


    車夫應了聲,小心翼翼地趕著馬車後退,眼中還有些不請不願,未料他們剛退了不到一半,那邊的馬車裏忽然探出一隻手,手指修長,瘦勁有力,隻見那隻手輕輕比了個動作,五六個大漢隨之而動,想也沒想朝著慕陽的馬車便衝來。


    幾個合力一推,馬車猛地一歪,險險落進水中。


    慕陽也坐不住了,猛然從馬車中躍出,兩步躍到季昀承馬車上,一把拽開簾子,氣急反笑道:“季昀承,你還真是……讓我長見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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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絲絲白氣從爐上逸出,壺水微沸,飄著淡淡藥味,淡而苦澀。


    馬車裏隻有一個人,季昀承靠在榻上閉眸小憩,並不算太冷的天氣,馬車卻點了好些暖爐,讓馬車裏一時也暖了起來。


    慕陽進來時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副場景。


    季昀承怎麽也沒想到會在這時候遇上慕陽。


    但見她一副冷笑嘲諷的模樣,猶如兜頭涼水,初遇的喜悅很快退了個幹淨,很快想通關節,唇澀了澀,才如往常般問道:“我說為什麽那車夫如此膽大,原來……那車裏的人,是你。”


    說著,又對外頭做了一個手勢。


    慕陽抱臂冷笑問:“如果那馬車裏的人不是我,侯爺是不是就把馬車推進水裏了?”


    微微咳了一聲,頰邊浮起薄紅,季昀承坐直身,他自然不會說是因為慕陽的事情讓他一路都心情極差,才會做出這種事,動唇良久道:“是。”


    聽他這麽說,慕陽反而冷靜下來。


    她所氣的不過是季昀承的出爾反爾,說是不讓才將馬車推入水中,她讓了季昀承卻還是這麽做。


    以前她雖然霸道,卻並不屑做這種戲弄人的事情。


    現下想想,是出爾反爾還是信口胡言,都是季昀承的自由,與她何幹。


    慕陽當即轉身便要走,衣袖卻被人拽住。


    又咳了一聲,季昀承才道:“你生我的氣?”


    拂袖甩開季昀承的手,慕陽微微側身道:“侯爺多慮了,小人怎敢?”


    “為什麽這時候迴葉良城?”


    慕陽也懶得同他兜圈子:“自然是迴家探親。”


    車簾忽然又被掀開,車外站著一個白衣男子,容貌尋常,眉目清冷淡漠,隻是神色卻極其溫柔,如此矛盾的交織,在他身上卻又顯不出絲毫的不和諧。


    看著慕陽,他輕聲道:“馬車好了,我們走罷。”


    慕陽應了聲,正準備從馬車上跳下,就聽見季昀承音色微冷道:“他是誰?”


    “我的朋友。”慕陽同樣冷聲迴道。


    “什麽樣的朋友?”


    “不會騙人的朋友。”


    又壓了壓情緒,季昀承啞聲道:“慕陽,你想不想見季昕蘭,她住的離這不遠,她和有琴的女兒剛剛出世。”


    雖然彼此從未提過,但慕陽不意外季昀承追蹤到季昕蘭的事情,隻是季昀承是個好哥哥,料想也不會對季昕蘭如何,才沒多擔憂,隻是如今聽到季昀承對她說這樣的話題,多少有些怪異:“你為什麽要對我說這個?”


    季昀承掩著唇,別開臉道:“是我妹妹想見你。”


    “那好,你告訴我地址,我這就去。”


    轉過頭,季昀承看向慕陽,她並沒有覺得自己說錯了什麽,毫無關礙的直視迴來。


    季昀承染了風寒,無節製的寒夜飲酒,難免如此。


    隻是,以慕陽的聰明早該在一進馬車就察覺,但卻直至離開……也隻字未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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