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三月的第一縷晨光中,鍾濟海的馬車,進了恪靖公主府的大門。


    同一天,丹濟拉從公主府的柴房裏,被釋放出來。


    二人輩分上是堂兄妹,年紀上至少是隔一輩,丹濟拉把自己代入了,噶爾丹應當充當的父親角色,臨走前,無論如何,要求再見鍾濟海一麵。


    海楓對待俘虜,原則是人道主義,因此丹濟拉衣裳吃食都不缺,最多有點精神不振。跟鍾濟海說話時,幾度差點落淚。


    “既然你都進來了,估計輕易出不去。她,那個毒婦,恪靖公主。你不用怕。隻要記得,我之前跟你說過的話......實在到了山窮水盡,咱們就抖出來。”


    做男子打扮的鍾濟海,看到丹濟拉如此為她打算,原本冷冰冰的臉上,也多出幾分緩和。


    “我能照顧好自己。放心吧。”


    這段依依惜別,將她完全塑造為反派的對話,在海楓心裏,連個水花都沒翻起來。


    “阿香。這位準噶爾部的大小姐,還是不出屋子?”


    “不出是不出,她可時常想著跑呢。動不動,就跟帶來的老媽子和丫鬟商量。她大概以為,咱們府裏沒人會說蒙古話。可真有意思。咱們爺是蒙古人,咱們底下的,就算不精通,那幾句常用的,還能不曉得?”


    “還聽說,她會拳腳?”


    “嗯,每天早上起來,比劃兩下。”


    海楓品嚐著,莊子上剛摘下送來的第一批櫻桃,思量了一會兒。


    “把這個,給她送過去一些。”


    阿香剛答應著要去,被舒泰劈手給奪下。


    “主子,要我說,您就不用對她這麽好。靜貴妃娘娘,又給她做點心奶酪,又打首飾裁衣裳的,一片好心。她可倒好,東西照收不誤,連個謝字都不說。還有,她......”


    舒泰話說到一半,被阿香扯袖子攔住。海楓看侍女們在打啞謎的樣子,就知道,有新鮮八卦聽。


    “有好玩兒的事情,單不告訴我。”


    阿香知道這話要是從舒泰嘴裏出來,準難聽得不行,索性自己說了。


    “主子,咱們府裏都議論七八天了。自打她住進來,就沒停過。您也該想個轍了。”


    “她到底怎麽了?”


    “她,她看上咱們家爺了!”


    海楓吃櫻桃的嘴巴,停止咀嚼僅僅一秒,然後開始不厚道地狂笑。


    櫻桃核差點掉進嗓子眼裏。


    完了,吃瓜,吃到她自己身上來了。


    “哈哈,你們快跟我學一學,她怎麽看上的?爺不在家呀!”


    舒泰奮力掙脫阿香的阻止,剛想高聲告狀,還是忍下去,壓住嗓門。


    “她頭一天來,咱們幾個按主子的吩咐,去送日用的物件,樣樣都是最好的。好些她不會用,賽綸嬤嬤耐心地教。她不聲不響聽完了,臨了臨了,憋出一句:‘敦多布迴來了嗎?’。賽綸嬤嬤老大不高興,想著遠來是客,沒有下她的麵子,迴了一句‘沒有’。”


    “這,也不能說,她就看上爺了呀。”


    “後頭還有呢!她當時就說,‘要是敦多布迴來了,記得跟我說一聲。’那個張家口的丹濟拉,似乎給她留了一筆錢。這乳臭未幹的小丫頭,就拿這錢,在府裏,到處打聽爺的喜好。什麽,平時喜歡吃什麽菜,平日裏,習慣乘哪匹馬,零零總總,得有十來迴。”


    “咱們府裏,總不至於有貪這點小便宜的吧。”


    這下別說舒泰、阿香兩個,連在旁邊聽候吩咐的青兒和冬生,都忍不住開口。


    “主子把咱們,看得也忒低了!”


    “自打見過主子為災民奔走,咱們公主府裏頭,就連燒火喂馬的,都對主子佩服得五體投地,誰會搭理她呀!”


    海楓對手下人的團結十分滿意,打算給點獎勵。


    “如今我閉門謝客,爺又不在家,府裏差事清閑。你們底下自己商量著,分成三班或者四班,兩班留在府裏,其餘的,可以到莊子上玩兒兩天,月錢照發。他們送果子就算再勤快,也比不上從果樹上,直接采下來的新鮮好吃。如此換著來,務必要每一班都去過才好。”


    青兒和冬生聽完,立刻笑嘻嘻地答應了;就連舒泰,也禁不住嘴角含笑;隻有阿香,顧不上帶薪休假的好事,仍舊擔心鍾濟海對額駙不懷好意。


    “難道主子就放任她,繼續在府裏當包打聽?”


    “當然不是。我隻是覺得,她不是看上爺了,她是想殺了爺。”


    海楓這一句話,說得雲淡風輕,照樣把四個侍女震得,瞠目結舌。


    “你們看啊:她打聽爺愛吃什麽,說不準,是不是要投毒;那騎的馬呢,可以提前買通馬夫,在馬蹄子上頭做點手腳,把爺給摔下來。”


    模棱兩可的事情,隻要刻意往一個方向上去靠,越琢磨越像的。


    她們四個順著海楓的推測,把這些天鍾濟海的舉動,當場互通有無了一番,得出結論:


    “主子真是高明,她就是要害咱們家爺!”


    麵對侍女們的義憤填膺,海楓憋笑,憋得都要出內傷了。


    “好了,你們要有這個精神頭,不如去安排一下,府裏人去莊子裏摘果子的事。你們想啊,府裏伺候的人不變動,看管她的人不鬆動,鍾濟海怎麽動手呢?譬如,她怎麽能買到砒霜呢?”


    阿香等這才恍然大悟,爭先恐後跑出去安排了。


    之後的三四天裏,海楓手下從董嬤嬤到冬生,一個個都是亢奮狀態,換班倒監視鍾濟海,並且時不時有最新消息傳來。


    “主子,她又在馬夫身上打算盤了,這迴還親自去問的呢!”


    “聽說爺後天迴來,整整一宿沒睡安穩。”


    “新派去看著她的那個老婆子,得了十兩銀子收買錢。”


    海楓每次聽完,總是巋然不動,然後催促她們,盡快去“帶薪休假”。


    這一日,海楓從打前站的巴勒仲口中得知,多布晚上肯定到家,於是叫人請鍾濟海過來,一起吃午飯。


    小格格開始吃輔食有些日子了,海楓把大腦裏那些,差點陷入休眠狀態的營養學知識挖出來,變著法地哄女兒吃東西。


    今天的食譜,三鮮蛋羹,蝦蓉紫菜湯,雞汁土豆泥。


    香得海楓喂飯的時候,甚至想挖一勺自己吃。


    鍾濟海一聲不吭,站在圓桌邊上,也不坐下,就這麽僵持著。


    海楓用眼角餘光看她,一副蒙古人家小姑娘的打扮,亮藍色的長袍係草綠腰帶,頭發梳成一根滑溜的辮子。雖然五官平常,勝在青春活力,雙頰紅潤,眼睛黑白分明,看上去挺精神的。


    “府裏人差不多一半,都去莊子上玩兒了,今天沒有婆子丫鬟布菜。姑娘喜歡吃什麽,坐下自己揀。”


    鍾濟海得到的消息,是新晉土謝圖汗敦多布,今早跟親隨巴勒仲一起進了府。所以,她才打扮停當過來。沒想到一進來,竟隻有恪靖公主在,還有她生的那個,據說十分像阿布的小格格。


    眼前的一切,這個明顯是夫妻共用的臥室,他們一起生的孩子,都讓她感到不適,索性扭頭就要出去。


    “姑娘肖想我的丈夫,還不許我問問嗎?”


    一隻腳已經邁出門檻的鍾濟海,聽見海楓直接把這層窗戶紙捅破,便幹脆利落地承認。


    “非要我嫁人,我就得嫁個靠得住的。額吉臨死前,把我托付給他了。你或許不知道,他如何對你癡情,如何違拗祖父、阿布,婚前不接納別的女人,這些故事,隻要住在草原上的女子,沒有一個不知道。他對你好,你不知道感激嗎?成婚一年多,還不許他再娶妻子?”


    “我感激他,就得允許他,再娶別的女人,這叫什麽道理?”


    蒙古對男子成年的定義,為‘手及韁繩,腳及馬鐙’,通常十歲出頭,甚至七八歲都有可能被視為成年。父母從此,就得開始為兒子定親事。以鍾濟海的年紀,她其實早該有定下的未婚夫,再加上她母親已逝,缺少女性長輩的指引教導,說起這些嫁娶的事情,絲毫沒有要避諱的意識。


    “以他的年紀、身份、長相,還有打仗的本事,哪怕沒有名分,多少女子都情願跟隨。我知道,你長得漂亮,是清國的公主,又給他生了孩子。在京城這些天,我還聽說,你很有錢。我處處不如你。但是,我願意幫他做皇帝。哪怕要我為這個去死,也心甘情願。你呢?你敢跟我比這個嗎?”


    “當然不敢。我可不能死。我剛生了個還在吃奶的孩子,我死了,她怎麽辦?”


    海楓輕歎一口氣,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這大概就是,轟轟烈烈的愛情,和柴米油鹽的家庭,之間有次元壁的意思吧!


    她就是猜到鍾濟海年幼無知,所以才費力,安排出這樣一個場合出來,誰都不驚動,打算把她勸醒。


    誰都年輕衝動過,她大約十年前曾經還覺得,自己該跟多布私奔呢。


    可是,一旦在如此苛刻的輿論環境下,鍾濟海被坐實,或者像今天這樣,莽撞地親口承認自己想嫁多布,那在京城,她會飛速成為所有人的笑柄。


    這裏不是奔放的蒙古草原,而是被封建禮教詛咒著的京城。


    “姑娘,我雖然年紀也不大,但好歹比你多吃幾年飯,又已經成婚生女,大略,還可以教的了你一些道理。這第一條,當年阿奴可敦,如果有得選,一定不會把你,還有你哥哥,無父無母地留在世上。”


    從進門到現在,鍾濟海這才正眼,看了海楓一次。


    “她沒得選。我和色布騰,當年強行被阿布帶走,一起出征的時候,她流著淚,告訴我一個道理:女人,可千萬不能因為看上一個男人,把自己都給作踐了。阿布大約,從來沒對額吉真心過。他隻是看中她的身份和財產。”


    “你能明白到這個份兒上,我就省力多了。坐吧。”


    等鍾濟海落座,海楓把孩子放到搖籃裏睡著,繼續剛才的話題。


    “我有近二十個兄弟。這裏麵長相最俊俏的,是排行第八的弟弟。他今年要成親,娶一個,跟你差不多,父母雙亡的孤女。她才兩歲的時候,阿瑪犯罪被處死,額涅想不開,上吊了。把她丟給外祖家養著,長到這麽大。說真心話,我不讚成她嫁進紫禁城。”


    “為何,因為她是孤女,你看不起她?”


    “不是。因為我知道,八弟不愛她這個人,隻愛她的身世和財產。你要選多布,絕不是愛上他了。你甚至,還沒見過他的麵。你恐怕也一樣,看中的,是多布的身份。”


    鍾濟海心氣固然高傲,但終究還隻是個沒長成的小女孩,喜怒哀樂,一概都露在外麵,藏不住。


    聽見四公主一語道破心事,她沒法掩飾下去,索性裝啞巴不說話。


    海楓也不著急,今天,已經算開了個好頭。


    要讓一個,曾經被至親拋棄的孤兒,重新開始試著信任他人,極其艱難。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心裏打了死結,哪能三言兩語,就輕易解開呢?


    海楓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隻敢把感情寄托在,自己在幼兒園裏教的學生身上。


    然後慢慢擴展到家長,同事......


    最後,母親拯救了她。


    “多布今天晚上到家。明天,我請一些走得近的親朋,到府做客,幫他接風洗塵。那位未來的弟媳,也會過來,因為我要跟她一起,商量婚禮的安排。你願不願意,幫我最後再勸她一次?”


    剛巧此時,小格格在搖籃裏翻了個身,海楓下意識地迴頭看她,再轉過頭的時候,桌邊已經沒有了人影。


    晚上,風塵仆仆、胡子拉碴的多布,聽她描述完鍾濟海的言行,不免有點得意。


    “看看,你丈夫我,還是有許多女人惦記的。還不對我更好一點?”


    “知道了。給你單獨,準備了一間房。省得睡在一個屋子裏,卻不能同房,你也受罪,我也受罪。”


    多布看到臥室裏他的很多東西,已經被挪走了,神情落寞不已。


    “我打算,為祖父守一年孝。你覺得怎麽樣?”


    “不用覺得過意不去。一年就一年。本來,咱們一年之內,就不能再要孩子。他是把你養大的祖父,你想守孝,我不反對。雖然從前有些不對付,但他除了盼我早生孩子外,其他的事情上,對我都還不錯。”


    多布雖然早就料到妻子會支持他,真親耳聽到肯定的迴答,心底依舊,暖流湧動。


    長輩們接連去世後,妻女就是他最親近的家人。


    能從家人那裏得到支持,多艱難的未來,他都有勇氣麵對。


    多布離開家兩個月,想女兒想得不行,把孩子從床上抱起來,使勁兒親了幾下,逗得她尖聲大笑。


    海楓擰了一個熱毛巾,緊急往多布臉上檫。


    “哎呀,剃了胡子再抱她!”


    該怎麽跟古代人解釋,什麽是細菌,什麽是抵抗力啊!


    他這滿臉肮髒的大胡子,簡直是培植細菌的最佳溫床。


    “怪我收拾太早,現在這屋子裏想找出一把剃刀,恐怕都沒有!”


    晚上多布抱著女兒去自己房裏就寢時,海楓就倚在門上目送他。


    直到明年一月,他們都不再會發生,男女之間的親密關係。


    沒關係,身體離得再遠,心,還是靠在一處的。


    他們早已超越普通愛情,進入下一個層級。


    他們是,並肩作戰的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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