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子名冊上有記載:淩並窮苦出身,娶妻落魄貴女,結發七年,命中無子。


    可歎他的妻子年年有孕,卻次次小產,直至不幸落得一屍兩命的下場。


    而淩並呢,一朝鰥居,似乎大徹大悟,出世入道,拜在了南德峰門下。


    峰主憐其不幸,故而多加關照。加上淩並本人巧言令色,又憑借三分俊俏模樣,竟在湫言宗混得滋潤,大有意氣風發之貌。


    直到有一日,南德峰峰主下山訪友,途徑某鄉間,見當地百姓皆瘦骨嶙峋、麵有難色。他慈悲心起,索性多停留幾日,施舍糧帛,傳授醫術。


    無意詢問下得知,本地有一豪強,手段頗為殘酷嚴厲,常通過誣陷等方式吞並他族產業,占地稱霸。在朝廷的租庸調律令之外,竟敢另取名目,增添別的苛捐雜稅。


    也是時運助賊人。


    正值亂世,地方割據,這位不知從哪來的豪強圓滑處世,拿著民脂民膏結交地方名士、交好郡縣官吏,投機取巧個十餘年,慢慢也成了氣候。


    聽完百姓短一句、長一句的講述,南德峰峰主不甚唏噓


    終於問了最重要的問題:姓甚名誰?


    災民含淚,悲苦地答了一個名字。


    還提及這位姓“文”的土老財頗有神通,因能唿風喚雨,被本郡府君視為座上客。


    所謂聽者有意,南德峰峰主駭怪異常,總覺得這名字在哪裏聽過。


    南德峰峰主的脾性是愛打破砂鍋問到底的,心裏有事,便一定要想通暢了,才可以舒口氣。不然就會一直惦記。


    惦記著,惦記著,不是漸漸黯淡精神,便是驀然醒悟。


    那日,他都騰雲而去,行至半道,猛然記起了那個名字。


    怪不得會覺得熟悉呢。


    這不是他愛徒的俗家姓氏?


    為打消疑慮,南德峰峰主悄悄查證了幾天。


    因果報應,正巧土財主迴家尋樂,終於被他的師父撞見了醜態嘴臉。


    當時場麵極度糜爛,極度不堪,極度混亂……


    南德峰峰主實實在在受到創傷,眼睛要瞎了一樣,大為震撼,大為憤恨。


    他按捺住了惡心,揪住“愛徒”衣領,施展法術遁地而去。


    迴到宗門後,怒喝道:“清理門戶!”


    太璞眼睜睜看著一坨肉狠狠撞在石頭上,又遲鈍地滾至自己腳下,也吃了一驚。


    她瞥了一眼身上帶傷且麵色恐慌的弟子,問道:“他是誰?”


    縱然記性好,湫言宗弟子道號都稱唿得上來,可她也是有點潔癖在身的,對於心相不佳者,出自直覺,暗生不喜之情,本能地進行選擇性遺忘。


    還好身旁有去尤台弟子提醒。


    “長老,他是‘並’字輩弟子,道號淩並。”


    太璞點頭,問南德峰峰主,“所犯何事?好端端的,怎麽想要清理門戶?”


    希言子語氣悲痛,也說道:“慎重,慎重啊!”


    正因為剛才受到驚嚇,導致他兩手一抖,親手燒製的一隻白陶茶盞跌碎了。好端端的,缺一隻就不成套了,怎能不哀傷。


    南德峰峰主也不藏著捏著,一五一十地把他所見所聞告訴眾人。無邪峰峰主正愁氣沒處撒,等弄明白那位土財主的卑鄙事跡後,立馬上前再踹一腳,踢得淩並嗷嗷叫。


    “嘿嘿~丟死人的東西。”南德峰峰主以前是愛之深,現在是恨之切。


    希言子嗤笑著表示支持。


    他們一身正氣,瞧不了這等齷齪事。若是隨性判決與處罰,淩並八成要死,再不濟也得先閹割了再說。


    但法的存在,出於尊重,應該公正、正義、嚴謹、平等,不是你想如何就如何,不該貪圖一時爽快而淪為暴力解紛的武器。


    去尤台,三法司,自有維護秩序的使命。


    程序正當且合理,開始運轉起來。


    妙女子並未抹去太璞前世的記憶。


    她恍惚記得,若幹年前的明淨課堂上,老師認真傳授著法治精神。


    有位前輩曾說過:一次不公正的裁判,其惡果甚至超過十次犯罪。因為犯罪雖是無視法律——好比汙染了水流。而不公正的審判則毀壞法律——好比汙染了水源。


    智者善思善辨,大抵古今之英雄所見略同。


    曆代去尤台司主,皆不敢草率結案。


    太璞也是如此。在安撫兩位老人家後,立馬派遣得力弟子細細查明,收集並保存證據。同時不忘檢察淩並這名土財主,是否還有其他不知的違規違紀行為。


    結果不查不知道,一查嚇一跳。


    “那個淩並真夠虛偽至極的,平日嘴裏不停訴說對亡妻的思念之情,嗬嗬~~賣弄同情罷了,早早縱欲,暗暗生子去了。”


    幾名執事弟子匆匆忙完一日勞作,七嘴八舌地聚在一起閑聊。


    有弟子質疑,“你我修仙,可他修的又是什麽仙,怕不是欲仙欲死的‘仙’吧。他心思齷齪極了,不配留在湫言宗。”


    另有侍香弟子鄙夷答道:“欲仙欲死,樂極生悲。幸虧發現了真麵目,不然還不知要被蒙蔽多久。”


    “數年如一日地在人前擺出深情姿態,他不累嗎?”


    “麵具戴久了,說不準就當真了對待。”


    弟子們互通消息有無,十分嫌棄那匹害群之馬,認為與此人為伍,自己倍感恥辱。


    “舍不得世俗名利,為何要來我湫言宗修行?”


    “貪唄。”


    “可不是,前腳說自己是未亡人,要隨發妻夭兒去了,轉身就能安安心心擁抱其他女人吃喝玩樂。據說在山下,良田千頃,美妾無數。”


    “嘖~不心疼肯定是假的,畢竟夭折了一個兒子。你們不知道,他給山下的姬妾下了命令,不生兒子,就要被他發賣。嘖~看不出來,淩並也是那樣狹隘的男人,對生兒子有可笑的執念。”


    “他家祖上可曾造過反,需要傳承皇位?”


    “造什麽反,那叫起義……”


    這頭,互相之間並無多大交集的弟子,正聊得火熱。


    平靜的修仙日子,難得來了一樁消遣之事。雖然此事有辱宗門威望,但大家還是挺激動的。


    另一頭,曾經真心付出的弟子們,都怫然變色,憤怒地罵道:“卑鄙。”


    “虧我還覺得她深情呢,都是假的,騙人的。”


    “我真傻,當初見他可憐,竟然白白贈送一些法寶靈藥。”


    “你也是啊,原來我們都被騙得好慘。”


    “如今反思種種行為,莫名發現哪裏不太對勁。我猜啊,他見妻子死了,指不定還慶幸死得好呢。”


    “師姐這樣一說,我也同有此感。”


    “那個淩並,以前貧苦著呢,若非遇見發妻並得以資助,哪有他後來的家業。”


    “一朝發達了,就開始嫌棄妻子,覺得配不上自己了。”


    “雖然我挺惡心他,但你們也別胡亂批評,造謠可不好。”


    “你呀,有所不知。根據探聽得到的,那個渣滓在認識結發妻子前,曾經當過兩三個女人的姘夫。本也想攀附上富家婦人,吃點剩菜剩飯,喝點餿水泔水。奈何……”


    “奈何什麽?”


    “師妹不好意思講,讓師兄代勞吧。”


    “哈哈,算了吧,還是我講完吧。這等汙穢事,說出來,該感到羞恥的,應該是他自己。卻”


    “奈何啊,婦人們不過孤枕難眠,穿好裙裳後就翻臉不認人。拋了幾根骨頭,就把他當野狗打發了。”


    “所以淩並恨啊。”


    “天呐!我直至今日也不敢想象。”


    “想什麽?”


    “想什麽?不敢想,不敢想呀。”


    “可憐那日峰主遭罪了。”


    “什麽罪?”


    “唉~正常想不出的畫麵。那個賊子,可能,應該,也許~喜歡看女人光著……咳咳~學犬吠……咳咳~或者騎著……”


    不待該名弟子理順口舌,眾多旁聽者已然作嘔。


    “卑鄙!”


    “無恥!”


    “小人!不,是偽君子。”


    眾弟子愈發不屑。


    以謂的“癡情未亡人”實則早早續弦生子,令人厭惡的,不僅是守喪期間娶妻納妾,更是每逢祭日等時候,總不忘擺出深情姿態來博人眼球,賣弄同情,從而賺取便宜


    那些懷念悼詞,說什麽“此生摯愛”“終身無悔”“巫山不是雲”“思念與日俱增”……嗬嗬,前腳哭一哭,後腳就跑去別的女人懷裏求安慰。


    真可憐啊。


    他們才可憐。


    一番善心,盡喂狗吃了。


    狗都比他強。拿狗擬人,還侮辱了忠心不二的畜生呢。


    “不知進展到哪一步了,太璞長老一定要重判啊。”


    “此等惡賊,玷汙仙宗聲譽。”


    一時間,整個湫言宗都在翹首期盼。


    等著大快人心,安慰她們受傷的心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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