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後幾日,太璞忙於整頓內務。


    “世之聽者,多有所尤。多有所尤,則聽必悖矣。所以尤者多故,其要必因人所喜,與因人所惡。”


    她笑問:“星兒可知何謂‘去尤’?”


    星陳搖搖頭,又點點頭,“弟子依稀記得大意,應當是去除偏見,方得公正善治。”


    “確實如此。”


    太璞指尖捏出了一朵青蓮,印沒於手中簡牘上,封好後交予星陳。


    “去尤持正,不可自負,亦不可專斷。”


    正因為身處高位,她們更須謹慎,不能輕易出錯。


    星陳凝眉,神色又嚴肅了幾分,說道:“弟子明白,慎獨,慎微,慎言,慎行,師尊說過的話,弟子心中牢記,從未遺忘。且在日後,也會時常告誡幾位師弟師妹,待人接物,必須謙虛寬容。”


    “甚好。”太璞笑道。


    古人雲“防微杜漸”。不良不善之事,剛一露出苗頭就應該加以製止,不使其發展。但她還要再進一步,最好連苗頭都不要出現。


    “這些,為師都已審閱完畢,你送去無邪峰過目吧。”


    星陳領命,“喏。”


    瞬間,禦劍飛行而去。


    太璞遙望天邊雲彩,伸了個懶腰,感覺十分充實。充實到心頭的鬱鬱不快,又消散了幾分。


    “阿斫啊阿斫,你不至於困死在湫言宗吧。”


    趁著四下無人,她鬱悶地蹲在地上,癡癡瞅著幾隻蜜蜂,圍繞紫薔花蕊舞樂不停。


    “唉~”


    希逸醉心學問,爾玉專研丹藥,菅曖癡迷星術,演徹雲遊四方。


    很長一段時間內,宗門懲戒賞罰或執行政務,幾乎全憑聽心長老一人安排。


    實事求是地講,山聽心絕不是那貪權自利的偽君子。為宗門辛勤操勞至如此地步,也實屬無奈。


    若是其餘峰主、長老能多承擔些,三法司也不會輪到最愛和稀泥的無邪峰峰主主持。


    這些年,盡管她提拔了些內斂穩重的高階弟子,去協理三法司中的事務,省得賞罰失序,鬧出亂子,但處置起來多少有所顧忌,終歸不太如意。


    老宗主弘微子就曾看好太璞,讓其在九卿省曆練過一段時日。


    創立去尤台的初衷,歲月未改。


    天地之間,誰能無過。推論千萬個犯錯理由,主要是因為人心思變,有著強烈的好惡。大抵因此蒙蔽了雙眼,難以跳脫不複拘束,反受凡塵俗念所累。


    既然七情六欲無法控製,甚至杜絕,那麽唯有做好賞刑嚴明,維護“公正”二字罷了。


    當然,去尤台重治理,也會觀德、度功……


    曆代謹遵遺訓,經先賢持續努力,開山始祖定下的粗略規矩,逐漸變得完善。其中,九卿省最能體現。


    神仙家,修仙士,無論冠上多麽美妙的稱唿,終究是一介凡人。


    弟子年衰力弱,湫言宗應當保障待遇;弟子鬆懈懶散,湫言宗應當鞭策激勵……


    諸如此類的扶助工作,據說太璞當年做得還算出色。


    至少聽心長老很滿意。


    見太璞出關,便萌生讓她迴來幫忙的想法。


    聽心長老不善交際,亦不屑套近乎,事先真是任何風聲都沒向外人透露。


    或許是她對待天地萬物,無所謂慣了。以為結果無外乎兩種:最好是留在九卿省,之後不斷磨礪,變得更強大;退而求其次,則是太璞代替希言子,就任三法司最高執行者。


    隋知寒沒有和太璞說明:他確實坑了她。


    當聽心長老提議時,宗主附贈了一個主意。


    之所以一開口便懇求卸職,是因為隋知寒了解太璞的脾性。


    肩負重任,意味著無法自在。於她而言,證明能力、展現威風、增漲聲望、賺取名聲……固然都是些極好的,但為逍遙自在故,萬般皆可拋。


    勞心累肺之事,應當敬重遠離。


    何況她都已升任長老,合該安享“晚年”,過上悠閑安逸的美好生活。


    去尤台的存在,完全超過了個人承受的範圍。


    那麽,怎樣能讓太璞甘心呢。


    其實也不難。


    “她做不到。”


    隋知寒淡淡一笑,“阿斫不及汝鞠躬盡瘁,夙夜在公,卻也未曾怠忽職守,竊以為良才堪用。”


    “確實。”


    聽心長老娓娓道來:“餘若真能請辭隱退,去尤台一時又無人可守。太璞子仁善遠略,自然不會置之不理,仍由門風衰頹。希逸子等人亦會反對,視此決定為魯莽,從而更願采納折中意見。”


    語氣微頓,格外顯得冷靜。


    “借眾人施壓之力,邀請太璞子重返去尤台。辦法妥當,思慮周全。”聽心長老抬眸,眉目淡淡望向帷幕後的那道身影。


    “可宗主啊,對她,你何必用上這份心機。”


    先提出一個無法接受的要求,再換取一個願意妥協的結果。即使她仍不願擔任副職,希逸長老等人也會著力勸勉。


    世事如潮湧,滾滾朝前,誰敢因循守舊,自取滅亡呢?


    事情發展得順利,她選擇去了三法司。


    畢竟當年就因過於盡心盡責,感受到了旁人難以體會的勞累,所以太璞早早立下“不再當牛做馬”的誓言。


    如今,頭可真是疼啊。


    嘴上說著以無邪峰峰主希言子為尊,三法司的大小事,都不敢輕易裁決。可在希言子更加放手不管的情況下,她隻能肩負擔當。


    事實上,太璞已和聽心長老一樣,開始總掌去尤台要務。


    這是一道矛盾題。


    按照門規,去尤台下設九卿省、三法司、樵蘇大會三處,彼此相輔相成,互不統屬。


    去尤台之主,唯宗主一人。


    在湫言宗,也隻有宗主有權召開並主持樵蘇大會,但樵蘇大會又可以廢黜其一切權位。


    另一方麵,宗主雖然可以針對三法司、九卿省,進行內部人員調整,或者幹涉具體事務,但兩位首席長官及兩名副職,亦有權駁斥,不予配合。


    久而久之,約定俗成了位“副長官”,協助決策與執行。


    數額一二不等,充當化解矛盾作用。


    太璞愛惜羽毛,卻難掩自身光輝,終究還是被推上了高位。


    她的性子,隋知寒和山聽心多少是清楚些的。一旦經手某事,便會認真去辦,做不到敷衍塞責。


    這段時日,太璞確實糾結極了。


    糾結自己到底要不要犯些錯、闖點禍?


    不過仔細想了又想,還是名聲重要。她哀歎,清楚作繭自縛之苦,自己苦心經營出了好名聲、好威望,又反過來為名聲地位所累,確實滑稽可笑。


    “麵子重要,好好幹吧。”


    太璞從地上站起,雙手拍拍灰塵。


    “可不能同希言真人那樣尷尬啊~”她默默地惆悵。


    按照湫言宗門規,必須取得樵蘇大會的支持,才算正式繼位。


    這些年,作為三法司副司主,無邪峰峰主希言子雖然實權在握,卻又始終遭受大會的遺漏與忽視,既不轉正,也不廢黜,這種尷尬狀態,竟然維持了數十年。


    好在希言真人生性灑脫,本就趕鴨子上架,也清楚自己幾斤幾兩,不僅不羞惱,反倒暗暗期待早日脫離苦海。


    太璞笑笑,“路要自己走,不該被誰趕著跑。”


    隔了三五日,明明白白地想通了。


    她不要早早退休,比起頤養天年,她更願成為叱吒風雲的一代大宗師。


    白雲悠悠,滿目青山。


    仿佛這六合八荒,皆是一片鳥語花香,五識舒暢,令人心情大好。


    很快,樹立威望的機會就來了。


    太璞新官上任,本無意搞三把火,奈何友軍送人頭,隻得含淚收下才算不負恩澤。


    說來,所有人都感意外,犯事的竟然會是南德峰峰主的愛徒。


    淩並子,淩並真人,出了名的癡情郎,一位仁義無雙的謙謙君子。


    終於露出了他的真麵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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