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家最不待見的昌歡,這兩天也是喜上眉梢,時不時嘴裏哼著小調兒。隻是家裏人不知道,她並不是為家裏的喜事高興,而是因為掩飾不住心底的秘密。


    在懷沉石最近一封來信裏,告訴了她放暑假的準確日期,以及他打算乘坐火車的車次。


    接到信後,昌歡就每天翻看日曆,盼著時間的飛輪轉得快些,並跑到火車站,弄清楚那趟火車到站的準確時間。


    星期六下午五點,昌歡在火車站見到了剛下火車的懷沉石。


    懷沉石已不再穿帶補丁的衣服了,上身是一件潔白的短衫,下 身穿著藏藍色褲子,白色短衫掖在褲腰裏,腳著鋥亮皮涼鞋。


    這些,都是用昌歡匯去的錢置辦的,現在穿在身上,著實鮮靚,渾身上下,都彌散著知識的韻味,臉上也有了些血色,不再像中學時那麽黃皮臘瘦的,鼻梁兩側的雀斑,也比先前顯得淡了。


    見麵時,甚至嘲笑昌歡不諳時尚,大夏天,還戴著一副白手套,像指揮交通的警察似的。


    一句話,說得昌歡立時覺得自己的兩手像是多餘的,放在哪兒都覺得不自在,卻又不便摘下手套,擔心懷沉石會看見這雙給拉坯弄得粗糙的手。


    暑假裏,昌歡白天上班,隻有晚上得空,才能和懷沉石約會。不過昌歡覺得,這樣倒不錯,免得白天見麵,懷沉石會看見那雙粗糙的手。


    昌歡顯然把事情想簡單了,她忽略了致命的一點:熱戀中的情侶,相互間是沒有秘密的。


    果然,第 一次夜色中約會,懷沉石剛握住她的手,昌歡就感覺到懷沉石的手指,不經意間抖動了一下,手心也開始由溫熱,漸漸地涼了下來。


    昌歡想給懷沉石解釋一下,說這隻是暫時的,等將來調換了別的好一點的工作,手還會慢慢變好的。


    不知為什麽,平時伶牙俐齒的昌歡,這時卻突然失語,感覺嗓子裏有一塊棉團堵在那裏,囁嚅了幾下,卻說不出話來。


    “平時工作辛苦嗎?”懷沉石感覺到了昌歡心裏的難處,二人牽手往前走時,不冷不熱地問了一句。


    “還行,”昌歡說,說完,又補了一句,“過些日子,等學徒期滿了,我就找領導商量,換一個工作。”


    昌歡原以為,懷沉石還會像中學時那樣,瘋狂地在她麵前張顯才華,滔滔不絕地向她賣弄大學裏學到的知識。


    和昌歡的願望相反,懷沉石在學裏學會了老成,說話的邏輯性,比中學時更嚴密了,似乎每一句話,都事先打了底稿,說話時隨用隨取,沒有丁點兒紕漏,卻失去了早先的熱烈奔放。


    整個暑期裏,二人就這麽不溫不火地交往著,直到新學期開學前,懷沉石才鄭重地告訴昌歡,以後不要再給他寄錢了,因為國家提供的助學金,已足夠他上學使用了。


    昌歡聽了,心裏一陣發冷,似乎預感到什麽不幸即將到來,可是懷沉石說的理由,又相當充分,讓她無可挑剔。


    從這一天起,一種莫名的不安,籠罩在昌歡心頭,攪得她坐臥不寧。而以後的事態發展,又步步逼著她去看清那種不安,絕非空穴來風,而是形態清晰地,正一步步向她逼近。


    先是懷沉石借口學習 太忙,建議二人每周一次的通信,改為一月一次;隨後懷沉石又抱怨昌歡每次來信,總是婆婆媽媽的一遝信紙,嚴重幹擾了他的學業。


    為了給昌歡做出表率,他先是在給昌歡的迴信裏,主動縮短了篇幅,由原先的一遝,改為三頁,再由三頁,改為兩頁,下一封信裏,又從兩頁改為一頁。


    終於,在寒假來臨前,昌歡最後一次接到懷沉石的來信,隻寫了半頁信紙。


    信裏,這個長有一雙綿羊眼的年輕人,言簡意賅,極富哲理地闡明了他與昌歡,在諸多方麵存在著巨大的差異,由於缺少共同語言,他不得萬分痛苦地做出決定,結束他們這段沒有感情的戀愛。


    為了防止昌歡糾纏,懷沉石把昌歡每次匯款的數額,累積相加,共計二百三十九元六角,在信中給昌歡打了欠條,答應三年後,連本帶利,一並算清。


    昌歡兩眼有些發黑,天好像突然暗了下來,渾身發冷,卻滲出虛汗,覺得內急,想上廁所,剛站起身來,發覺兩腿軟得無力支撐,隻得重新坐下。


    這結局,是她多少天來已經預感到的,可是如今真的變成了現實,還是覺得太突然,無法接受。


    想想去年春節,父親給她擺的道理,那會兒,她一門心思,想著參加工作賺錢,幫懷沉石上學,根本聽不進去。


    不想,從前說過身後事,如今全到眼前來。


    片刻的哀傷過後,昌歡憤怒起來,瞪著眼睛,像一頭暴怒的母獅,卻找不到攻擊的敵人,無奈之下,將手裏的信箋撕得粉碎。


    一連幾天,昌歡食欲大減,吃飯時,也不再像從前那樣有說有笑,有時早晨起床,兩眼通紅,飯也不吃,就上去上班了。


    母親及時發現了這一點,趁家裏人不注意,悄聲問她,“你這陣子怎麽啦?”


    昌歡愣了一下,望了母親一會兒,擔心眼淚會流下,隻好倔強地說了聲,“沒怎麽。”話剛說完,轉身離開了。


    昌歡擔心自己的事,家裏人這會兒都知道了,便在家裏人麵前,強裝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暗地裏卻一個人偷偷哭泣。


    一天夜裏,母親半夜起身解手時,看見昌歡坐在爐膛前,正在把最後一封長期封存在衣箱裏的信箋,扔進爐膛。


    母親嚇了一跳,鎮定了一會,問道,“你在幹什麽呀?深更半夜的。”


    “沒幹什麽,”昌歡有些慌亂,趕快抹掉眼淚,一邊說著謊話,“上學時的一些筆記,生蟲子啦,燒掉算了。”


    母親相信了她的鬼話,催促道,“快睡吧,明早還得上班呢。”


    昌歡眼看爐膛裏的信箋變成灰燼,才放心地應了一聲,起身迴屋了。


    母親解完手,迴到床上時,對昌歡剛才說的鬼話,產生了懷疑。


    因為家裏常常缺少引火草,她常會叮囑丈夫,把學校的一些不用的廢紙,帶迴家裏引火,這是昌歡知道的,既然她保存的筆記生了蟲子,幹嘛不留給家裏生火用,卻半夜裏自己在爐膛裏燒掉呢?


    這麽一想,再聯係昌歡這些天魂不守舍的樣子,母親就覺得事情挺嚴重,相信昌歡心裏,一定有什麽事,瞞著大家。


    她想叫醒身邊的丈夫,說出自己的想法。聽見丈夫均勻的鼾聲,又不忍心叫醒他,而她卻心裏有事,再也無法入睡。直等丈夫早晨醒來,才把自己的心事告訴了丈夫。


    “自作自受!”出乎妻子的意料,丈夫聽完她的話,沒有一絲兒的驚訝,好像這一切,早已在他的預料之中,一等妻子把自己的疑慮說完,丈夫脫口說了句堵氣的話,甚至還有些幸災樂禍。


    “可是,咱當爹媽的,得幫幫孩子呀。”妻子有點焦躁,試圖勸說丈夫。


    “不用,”丈夫扔出狠話,“她已經是大人了,應當對自己的行為負責。腳底的泡,是自己走出來的。任何人,都要為自己的愚蠢付出代價。”說完,轉過身,不再理會妻子。


    妻子對丈夫的話,似懂非懂。隻是在這個家裏,權威是早在他們結婚時就形成了,往往丈夫做出了決定,妻子就不再爭執。


    可是,這事,事關重大,是出在女兒身上的,她不能視而不見。


    早晨,丈夫出門後,恆安媳婦趁孩子們不注意,走進二大爺屋裏。


    二大爺正在喝茶。


    怕孩子們聽見,她用口型,向二大爺訴說了自己的擔憂,指望二大爺能幫自己勸勸丈夫。不想剛說了一半,二大爺也像似對她要說的那些事,早就了然於心。


    老人揮手打斷她,不讓她再費事巴力地張著嘴巴做造型,隨後伸出一個手指,向昌歡的房間指了指,悄聲告訴恆安媳婦,“太任性了,像你婆婆年輕時一樣!”


    昌歡母親心裏咯噔一下,臉色變得發冷。


    對自己婆婆的過去,她並不十分清楚,嫁到甄家後,隻是從二大娘嘴裏,偶爾聽過一兩句關於婆婆的事。


    婆婆現在一個人,獨處偏遠的青藏高原,雖說也曾來住過一段時間,婆媳之間也沒有什麽隔閡,卻並沒說得入港。


    對婆婆的過去,她還是不大知情,隻是根據婆婆現今的處境,她能猜出,自己的婆婆,年輕時,想必遭受過不少的坎坷,丈夫和他自己的母親之間,想必也曾經發生過無法克服隔閡。


    人生的不幸,有什麽能比母子老死不能相認更甚呢?從這個角度看,自己的婆婆,也算是女人中不幸的人了。


    可昌歡是自己的女兒啊,難道這孩子的將來,也會和坎坷相伴?她不敢再往下想了。匆匆離開二大爺的屋子,推著自行車上班去了。


    昌歡不愛上班了。她開始討厭自己的工作。


    和懷沉石分手那段時光,痛苦中,她曾對自己進行過反思,指望能找出懷沉石和她分手的真正原因。


    經過幾個晝夜的苦思冥想,她自認為找到了真正的原因:手,那雙被拉坯弄得粗糙的手,才是懷沉石提出要和她分手的真正原因,而絕不像父親說的那樣,是什麽社會地位在作祟。


    昌歡從懂事時起,對男女之間的事情,就有了根深蒂固的認識,她一直相信,男人對女人的追求,僅僅是因為對女人身體的愛慕,而其它的,都不重要。


    正是基於這一點,當初她才毅然放棄了高考,去參加工作,掙錢供懷沉石上學。


    有了這種想法,她對拉坯工作感到從未有過的厭惡。工作時心不在焉,殘次品常常出現。


    領導批評她,她也不像從前那樣虛心接受,有時甚至和領導頂嘴,擺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


    殘次品出得太多,過了一陣子,領導不得不給她調換了工作,讓她去當搬運工。成天把晾幹的陶坯和燒製好的成品,搬來搬去,幾天下來,就累得不行,後來幹脆撂挑子不幹了。


    為了逃避出苦力,昌歡學會了“泡病號”,三不動跑到醫院,說自己這痛那痛,央求大夫開病假診斷書。


    常給昌歡開具病假診斷書的大夫,是一個五十多歲的老太太。


    人老心善,又眼瞅快退休了,做人也就不那麽原則,知道來開病假診斷書的,大多是對眼下的工作心存不滿,或者是與單位領導鬧別扭,才要病休一下,在家裏平和一下心緒。


    在她這裏,隻要休假日期不是太長,但凡張口提出要求,老太太也不為難你,提筆填單,讓你滿意而歸。


    昌歡乖巧,病假請得多了,就和老太太熟絡了,每迴來時,都要給老太太帶一包糖塊,包不算大,糖也不多,重要的是這份情誼。


    時間一長,老太太就和昌歡親性起來,半開玩笑地要認昌歡做幹女兒,昌歡也樂得認這個老幹媽,為的是往後開診斷書方便。一來一往,一老一少,幹親就算認了下來。


    當初放棄高考,堅持要去工作,昌歡是擰著父母的意願,自己堅持的;現在給懷沉石拋棄了,才相信父親當初勸導她的話,是對的。


    如今愛情沒了,工作又不稱心,隻好打掉門牙往自己肚裏咽,在父母麵前不敢露出一丁點兒的怨恨,即便請了病假,也不敢閑在家裏,每天都要裝作去上班的樣子,一早出門,在城裏閑逛,直逛到傍晚快要下班了,才又裝著剛下班的樣子,溜迴家裏。


    “你這樣可不成,閨女。”一天,昌歡又去開病假時,老幹媽一邊鋪開診斷書,一邊目光掠過塑料框老花鏡的上沿,望著昌歡說道,“年輕輕的,老這樣下去,就毀了。


    “實在不喜歡那工作,想個法子,調出那個廠子,換個稱心的工作。這麽三天兩頭的休病假,也不是個長久之計呀。”


    “誰說不是呢。”昌歡耍嬌道,“幹媽幫我想個辦法呀。”


    “你家親戚裏,沒有個有頭有臉的?幫你調到好單位。”老幹媽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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