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大爺是老江湖,那種穿金透石的眼力,他是絕不懷疑的,要是沒有十分的把握,二大爺是絕不會和他說這種話的。


    從前,恆安費時幾年,破譯了爺爺生前著述的《詭道發凡》的前半部分,照著上麵的招數,也曾小試身手,屢屢有所斬獲,從未穿幫,便把自己當成高人,平日裏自視甚高。


    隻是今天早晨,二大爺不動色地跟他講了昌歡的秘事,恆安仿佛突然感到遭人棒喝,方才覺得自己功力淺薄,遠不是早先想像的那樣。


    昌歡是自己的女兒,又在自己任教的學校裏上學,又成天生活在一起,可是,自己女兒身上發生了這麽大的事兒,當爹的居然一無所知,沒發現什麽蛛絲馬跡,反倒是足不出戶、耳背眼花的二大爺,早早發現了苗頭,可見自己多麽青嫩啊!


    似乎有意要懲罰一下自己的無能,恆安在心裏著實把自己狂貶了一通,隨後又把昌歡戀愛的對象,胡亂揣測了一通,卻沒得出個明確的結論,氣忿之下,做出一種當父親的不該做的事來,對昌歡進行了盯梢。


    下午放學時,恆安立在窗前,兩眼向操場瞄去。


    當多數學生離校後,恆安看見昌歡獨自一人離開了學校。恆安隨後離開了辦公室,推上自行車,出了校門,和女兒保持一定的距離,尾隨在昌歡身後。


    昌歡出了校門,並沒往後街走,那是迴家的路,而是向西街拐去,出了西門口,往郊外去了。


    過了西郊,便是鄉 村的田野。


    恆安遠遠望去,昌歡在西郊一戶人家的街門前,遇見一個年輕人。


    那年輕人身挎書包,顯然是在等昌歡。


    昌歡迎了上去,正要貼近那年輕人,恆安緊蹬幾下自行車,及時趕了過去,怒喝一聲,“昌歡!”


    兩個年輕人,同時哆 嗦了一下。


    昌歡轉過身子,看見父親在離她不遠的地方站住,眼裏像飄動著火苗。


    瞬間的目瞪口呆之後,昌歡臉上像畫家的調色板,同時調和了幾種顏色,一會兒白,一會兒紅,一會兒青,一會兒紫,麵對父親怒視的目光,張了幾下嘴巴,卻說不出話來。


    昌歡身邊的年輕人,一雙綿羊眼,驚恐地在昌歡父女間來迴掃動著,片刻驚懼之後,緩過神兒來,恍若漏網之魚,匆匆溜掉了。


    “爸。”身邊年輕人的離去,叫昌歡多少感到透過一些氣兒,臉上的高燒開始降溫。


    望著父親慍怒的眼睛,害怕、羞臊、怨恨,種種說不清的感覺,揉在了一塊兒,頓了一會兒,才耍嬌地衝父親喊了一聲。


    “迴家!”恆安不容置疑地命令道。


    昌歡心虛,隻得乖乖地跟在父親身後,不情願地迴家去。


    昌歡這會兒,焦慮地等待父親辟頭蓋臉的一通臭罵。


    可出乎她的意料,推車走在前麵的父親,並不急著發話,隻是手握車把,挺著頭往前看,悶悶地走著。


    昌歡心裏開始沒底了,父親越是這樣沉默,她心裏越發慌惑不安。


    眼看就要進城到家了,父親仍不說話,昌歡到底沉不信氣,壯了壯膽,囁嚅道,“爸,其實我和他,不是像別人想的那樣,隻是一般的同學關係……”


    父親仍不說話,仍那麽推著自行車,悶悶地往前走著。


    昌歡心裏仍舊發慌,過了一會兒,又編造了一個理由,“爸,今兒個,俺語文老師布置了一篇作文,題目是《我們戰鬥在田野上》,要寫農業學大寨的事兒,我不熟悉農村,就讓他陪我到農村看看……”


    父親仍不吱聲,悶悶地推著自行車往前走。


    眼看到了家門口,昌歡隱隱預感到暴風驟雨就要來了,心裏慌亂,忘記了接著向父親編瞎話,可憐巴巴地望著父親,哀求道,“爸,這事,你別告訴俺媽,行嗎?”


    父親不理她,仍舊悶悶地往家裏走著。


    整整一 夜的煎熬過後,昌歡心裏懸著的石頭,才算落了地。


    父親雖說並沒親口答應她,實際上,卻替她守住了秘密,沒有把事情告訴母親。


    昌歡打心裏感激父親,發誓將來一定好好孝敬父親,卻不知道,多年以後,父親晚年的時候,還一直還在為自己對昌歡早戀這件事情處理不當,而惱喪不已。


    那時,父親已老邁年高,行動不便,躺在淒冷的床上,思念著身陷囹圄的女兒,後悔自己當年不該護著昌歡,結果害了這孩子,讓這孩子深陷戀愛的泥淖不能自拔,耽誤了學業,也耽誤了她的一生。


    相反,如果當初自己態度堅決一些,把這事對孩子的母親說了,孩子嚴厲的母親,想必會斷然阻止昌歡的戀情,昌歡興許就不會藕斷絲連,走上歪路,也就不會有後來那些坎坷。


    昌歡感謝父親的寬容,繼續和那年輕人保持聯係,隻是表麵上比過去收斂些,每天通過書信,互傾衷情。


    擔心這種方式會被別人發現,二人共同創造了隻有他們自己才能破譯的密碼,相互書信交往,全用密碼書寫,並為這種發明自鳴得意。


    昌歡一直懷疑,是學校的某個老師犯賤,把她的秘密泄露給了父親。


    一度,她曾懷疑是自己的班主任。冷靜一想,又否定了這種懷疑,因為他們的班主任,是學校出了名的碎嘴子,整天嘮嘮叨叨,心裏一點事兒都存不下,常常會把自己和丈夫合 歡床上的秘密,當作笑話講給同事聽。


    這種班主任,如果知道自己班上有學生戀愛了,是注定要把事情搞得滿城風雨,才肯罷休。


    排除了班主任,昌歡又懷疑了幾個老師,卻又都無法確定,最後,昌歡就對猜疑失去了耐心,取而代之,是對班裏所有的任課老師產生了反感,上課時,失去了聽課的興趣,隻專注於使用密碼給心上人寫信。


    上了秋,高考恢複了。


    年輕人仿佛突然找到了人生的航標,都躍躍欲試,紛紛報名參加高考。


    昌歡和懷沉石也報了名。第二天,懷沉石在情書裏表示,二人應減少寫信的頻率,以便把更多的精力,用在複習備考方麵。昌歡像領了聖旨,也覺得大有必要。


    學校也很快恢複了正常的授課,組織教師,給應廟畢業生集中複習,利用考前兩個月的時間,把九年荒蕪的課程,一股腦地補習完。


    昌歡這兩年學業荒了,突然緊張起來,跟著老師複習,不免有些力不從心。


    昌歡心氣兒高,到了這會兒,還仍然相信,憑自己的天賦,考上大學,是不成問題的。她甚至打算,一當高考結束,在走出考場的那一刻,就高調當眾宣布:她和懷沉石戀愛了,以便讓那些持有戀愛會影響學業想法的人閉嘴。


    隻是後來聽從了懷沉石的規勸,才沒有那樣做。懷沉石告誡她,做人要低調,做事要給自己留有餘地。


    實事證明,這種規勸是明智的。


    半個月後,高考發榜時,昌歡從榜單上,沒找著自己的名字。她的分數,距錄取線,僅僅相差三分。


    與她不同的是,和她相戀了兩年的懷沉石,以全校第一名,金榜題名。這讓剛剛遭受打擊的昌歡,獲得了些許安慰。


    恆安對女兒考出的成績極為不滿。他相信,憑昌歡的實力,考上大學是不成問題的,現在之所以名落孫山,完全是因為和那個長有一雙綿羊眼的年輕人談情說愛造成的。


    盛怒之下,他把昌歡痛斥了一通,當即宣布:下學期,昌歡必須迴到學校,複讀一年,以便參加下一年的高考。從現在起,這個寒假,昌歡必須呆在家裏複習功課,不準再到外麵閑逛。


    昌歡自知理虧,不敢違逆父命,隻得乖乖呆在家裏。


    擔心女兒會心猿意馬,荒廢學業,恆安找校長商量,把昌歡安排到弟弟昌慶所在的班裏複讀,以便讓弟弟監視她,或許,這會讓昌歡靜下心來。


    父親無法理解的是,昌歡的心,這時早已像飛出籠子的小鳥,再也不願迴到囚禁它的籠子裏去了。


    懷沉石不在身邊,她感到了從沒有過的孤獨寂 寞,仿佛一個人,迷入了荒涼的山穀,心裏空空蕩蕩,一拿起書本,就像遇見了多年未見的仇人,恨不能把書撕得粉碎,扔進爐灶裏燒掉,心裏無時無刻不在思念著戀人。


    春節快到了,父親放鬆了監督。


    昌歡趁機溜出了家門,找到懷沉石。


    這時,大學第一批錄取的新生已經發了榜,懷沉石如願考上了南方一所大學,剛剛接到了錄取通知。


    昌歡得知消息,滿心高興,好像考上大學的是她自己。


    出乎她的意料,真正考上大學的人,這時卻高興不起來,一雙綿羊眼,看上去比平日更加陰鬱。他告訴昌歡,大學恐怕上不了了。


    “為什麽?”昌歡心裏一驚,脫口問道。


    懷沉石不說話,隻是咬著嘴唇,哀怨地望著她,仿佛屠宰場裏一隻正等待被宰的綿羊。


    昌歡急得快流出眼淚,經過長時間盤問,懷沉石才斷斷續續,講出了自己的窘境。


    原來,這個生計艱難的人家,此時雖然三喜臨門,同時有三個孩子考上了大學,卻在給孩子們籌備學費時,遇到了無法克服的困難,眼下隻籌備到了可供一個孩子上學的費用。


    三個孩子誰都不願放棄上學的機會,傷心的父親,無奈之下,不得不采用一種最原始、也是最公平的辦法,來決定讓哪個孩子去上學——抓鬮!


    最終大哥運氣好,抓到了上學那隻鬮;二姐雖說手氣不好,卻找了個好婆家,婆家條件優越,答應幫她支付上學的費用,前提是,上學之前,得先把婚事辦了。二姐上學心切,又和對象有情有意,現在正在操辦婚事呢。


    懷沉石沒有提他自己,可事兒明擺著,何況他和昌歡,眼下都沒到法定結婚年齡。


    昌歡被這道難題給難住了,她不知道現在自己該怎麽辦?才能幫懷沉石渡過難關。二人悶悶地站著,看不清前麵的路,該怎麽走?


    天快晌了,二人怏怏不樂地分了手。


    迴到家裏,母親把飯已收拾好了,昌歡坐在桌邊,心不在焉地吃了兩口,忽然停下筷子,望著父親,憂心忡忡地問了一句,“爸,我要是真的考上了大學,你能供得起我上學嗎?”


    父親夾菜的筷子,嘎然懸在了半空,嘴裏停止了咀嚼,愣著看了昌歡一會兒,才邊嚼邊把嘴裏的食物咽下,然後一字一板地說道,“別說你一個,就是十個你,我也供得起,就是砸鍋賣鐵,哪怕把我自己賣了,也要供你上學。”


    昌歡得意地笑了,內心充滿了對父親的感激,重新動起筷子,有滋有味地把飯吃完,隨後又手腳麻利地幫母親收拾好碗筷。


    昌歡放假期間,母親吃過飯後,是不收拾碗筷的,迴屋休息一會兒,就上班去了,家務活兒全留給昌歡。


    弟弟昌慶,為了靜心學習,早就搬到爺爺的屋裏,除了吃飯和大小 便,幾乎整天不離爺爺的屋裏。放假期間,父親午飯後,總要躺在熱炕上睡個午覺。


    昌歡快速把家務活兒幹完,眼見母親出了家門,趁父親還沒睡著,閃身進了裏屋,坐在炕沿,身子挨著父親,詭秘地衝父親笑著,耍嬌地推了父親一下,低聲說道,“爸,跟你商量個事兒。”


    恆安正要入睡,給女兒一推,驅走了睡意,板著臉問道,“什麽事?”


    昌歡忸怩了一下,紅著臉,開口道,“爸,剛才你說供我上學的事,是真的嗎?”


    “爹跟你說過假話嗎?”恆安有些不耐煩地嘟囔了一聲。


    得到父親肯定的答複,昌歡心裏有了底氣,問道,“爸,那你能不能把供我上學的錢,先借我用一下,過幾年就還你。”


    聽昌歡說出這話,恆安心裏咯噔一下,一骨錄爬起,吃驚地望著昌歡,問道,“你要錢幹什麽?”


    看父親用這種眼神看自己,昌歡意識到,事情並不像自己想的那麽簡單,猶豫起來,不知道怎麽跟父親說,心裏卻清楚,父親這會兒正等著她的迴答,過了一會兒,才囁嚅道,“懷沉石家生活困難,想必是上不起大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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