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哥讓人帶走了!”大嫂驚慌地瞪著眼睛,進門就喊。


    “讓誰帶走了?”世德也吃了一驚,問道。


    “讓土改工作組的人。”大嫂說,“幸虧恆富不在家,不然也要帶走的。”


    “工作組帶我哥去幹什麽?”世德問道。


    “你哥被劃成地主了!”大嫂說道。


    “真是天大的笑話,”世德笑著說道,“土地革命,是農村的事,咱家又沒有土地,工作組憑什麽帶走我哥?”


    “咳,”大嫂歎了口氣,說道,“你不知道呢,兄弟,有些事,哥和嫂 子還沒來得及告訴你呢,老太太活著的時候,不是把咱家裏的田產分給你了嗎?


    “後來你哥為了救你,把那些地給賣了。可你哥心裏總是不熨帖,覺著那些地是祖上傳下來的,在咱這輩兒人手上賣掉了,對不住祖宗.


    “老太太走時,留下點錢,你哥就又把那些地給買迴來了,誰知這些年忙忙亂亂的不得空閑,這事一直就撂在那裏,沒來得及告訴你兩口子,不想這一土改,就把這些田地,全記在你哥的頭上了。”


    一時心亂,大嫂沒把話編排熨帖。世德聽了,心裏挺生氣。可世義畢竟是自己的親哥哥,眼下自己又是頭麵人物,親哥哥讓人關了起來了,豈不讓人笑話?說什麽也得救出來。世德緊著問道,“他們把我哥關到哪兒啦?”


    小柳紅知道世德又犯起憨勁兒,不待大嫂說話,搶著叮囑世德道,“世德,工作組召集咱們去開會時,三令五申,要求地方上的領導幹部,要自覺遵守組織紀律,運動中無論涉及到自己家中的什麽親屬,都要相信組織,不得擅自幹涉工作組的正常工作。


    “眼下,正在這個風口浪尖上,你跑去找工作組,不正是自己往釘子上撞嗎?”


    這句話提醒了世德,他馬馬虎虎聽說過,這次土改工作組,是獨立工作的,地方政府隻有協助的份兒,沒得到協助的命令,地方政府是不得過問工作組的工作。


    想到這裏,便涼了下來,安慰大嫂說,“大嫂先別著急,等明天我去打聽打聽,看看究竟是怎麽迴事。”


    眼見世德在大嫂麵前不好說話,小柳紅上前關照大嫂說,“事已至此,大嫂心裏也別難過,要相信組織,最終會做出公正的處理。這些天,大嫂也別四處亂走了,讓人看見了,捅到工作組那裏,怕對大哥不利呀。


    “要是那樣的話,咱不但幫不了大哥,反倒會害了大哥。現在正在風頭上,我和你家兄弟又是組織上的人,行動不得自由,你等過兩天,運動風頭過了,我和世德再相機幫助大哥。”


    雖說心亂如麻,大嫂還是聽出了妯娌話裏的味道,便也不好再說什麽,趁著天黑,轉身迴去了。


    見大嫂走遠,小柳紅跟世德抱怨道,“你家哥嫂也忒不地道,咱們剛迴來時,開口一聲一句的家裏不富裕,生怕咱會沾著他們。


    “眼下事情急了,才把話說漏了,敢情你家老太太走時,留下的東西,全讓他們一家獨吞了,這會兒出事了,又跑來扔話給咱們,說什麽那田地是兄弟共有的,好像大哥是在替咱們背黑鍋似的。


    “咱迴來也幾年了,也從沒聽他們兩口子在咱們麵前提起田產的事,真要是有心分給咱,哪裏還找不出一點時間?再忙,也不至於連分田產的時間都沒有吧?


    “也真是的,這些年,咱也沒少幫襯他們,孩子們都是咱們幫著找出路的,為了孩子,一天能跑來多少趟,就是拿不出時間來分田產?


    “這田產要是早分給咱們一些,邊外那邊鬧土改的風聲那麽大,咱們又不是沒聽到,興許咱會提醒他們趁早給田產賣了,這可倒好,藏著掖著的,出了亂子,才想到自家兄弟,還要往自家兄弟頭上扣屎盆子。天底下也有這樣的親兄弟?”


    “行了,”世德聽小柳紅一通數落,自己臉上也有些掛不住了,也覺得哥嫂這件事,做得太不地道。隻是聽著小柳紅的話,好像自己也幹了愧心事似的,安慰小柳說,“事已至此,還說這些,有什麽用?畢竟是我的親哥哥呀,該幫的,咱還得幫幫。好歹一筆定不出兩個‘甄’字。”


    “哼,”小柳紅冷笑一聲,接著說道,“在你這哥哥嫂 子手裏,一筆不知能寫出多少個‘甄’字呢,真是枉了你這剃頭挑子——一頭熱的兄弟。


    “今天能走到這一步,我看也是報應了。隻是我還得提醒你一句,你得聽仔細了:這些年給共 產黨幹事,想必你也該領教了,這共 產黨辦事,有時還真有點愛較真兒,不大講情麵,你要是不改改江湖上那些習慣,義氣行事,我看真是保不住不栽跟頭呢。”


    小柳紅的話,說得刻薄了些,卻也句句在理。世德聽了,心裏覺得有些不舒服,卻又找不出反駁的話。一人悶悶著上炕睡下。


    世義給關了幾天,被劃成了地主,家裏的田地,被工作組沒收,重新無償分給了無地的農民;甄家大院被封了幾天,也被無償分給了城裏的無產者;家中的財產,被工作組查抄清點後,黃白之物,上繳到政府;其餘財產,也被分給了無產者。


    倒是父親生前攢下的一些古玩,工作組的人,看是一堆爛石頭和幾張泛黃的舊畫,覺得值不了幾個錢,又還給了主人;往日氣派的甄家大院,頃刻間住進了十二戶人家,成了名副其實的大雜院。


    麻煩遠不止這些。恆富因為是地主子弟,已不適合繼續留在法院工作,盡管小柳紅是法院院長,心裏也不情願,無奈有政策擺在那兒,隻好把恆富清出法院,調到離家挺遠的紡織廠當工人。


    按照工作組的意思,原來是要將世義一家,遣送到鄉下的;恆榮找到張還河,說清了家裏的情況。


    張還河親自來到金寧城,找到工作組,說甄家雖然是地主,卻有一對兒女光榮參加了解放軍,按政策,甄家是軍屬,一人參軍,全家光榮嘛,更何況這一家裏,還有兩個人參軍呢?


    按政策,甄家還是優撫的對象呢,怎麽可以因為成份不好,就遣送到鄉下呢?


    工作組聽了,改變了態度,把世義一家留了下來。世義因為成分不好,是地主,隻分得了甄家大院落門房的兩間屋子,一家人隻好將就著住在裏麵。


    世德和小柳紅成功地保全了自己,沒受到任何牽連。


    秋天,中央政府成立了,在北京舉行了開國大典。


    一天上午,張還河來了。


    世德把客人帶迴家,又給小柳紅打了電話,讓她迴家招待客人。


    到了家裏,世德給張還河倒了茶,二人脫鞋上炕,邊喝茶邊等小柳紅迴來做飯。見張還河這迴沒穿軍裝,而是換上了灰色的中山服,世德看了,覺得別扭,問道,“幹嘛不穿軍裝,換成這身衣服?”


    “我要走了,今天特地來向哥和嫂 子告別。”張還河笑著說道。


    “要走?”世德問道,“去哪裏?”


    “到北京,”張還河說,“中央剛成立了中蘇友協,缺少熟悉業務的人手,就把我調去了。”


    “那恆榮呢?不跟你去了?”世德問道。


    “那小家夥,鬼得很,不願脫下軍裝,”張還河說道,“我原本要帶他去的,見他不願意,就不勉強了;再說,這裏離家又近,他能照顧上家。”


    說話功夫,小柳紅迴來了,手裏拎了些剛買來的菜,見了張還河,說了些客套話,係上圍裙,一個人忙了起來。


    見小柳紅忙開了,世德又問張還河,“兄弟,這些年,我一直惦著還山兄弟,他現在怎麽樣啦?”


    “還山哪,那小子,運氣死了,”張還河說道,“這些年裏,一直沒離開部隊,現在是副軍長了,編在四野,正南下去了。


    “去年我到沈陽開會,在司令部見到他,當時他正忙著入關。我告訴他說,找到哥嫂了,他一聽就樂了,說等戰爭結束了,一定要來看你們呢。”停了一會兒,張還河又問道,“怎麽樣,哥在家鄉,工作還順心嗎?”


    世德見問,歎了聲氣,說道,“工作倒還順心,隻是一些事情,還是有些想不通,心裏堵得慌。”


    “哪些事情想不通?”張還河問道。


    “比方說吧,我哥一家,這次被土改了,我真有點想不通,”


    世德猶豫了一下,接著說道,“那些地,原本就是祖上留下的產業,傳到我哥手裏,每年經營著,就是收點地租罷了,真就沒殘酷壓迫過誰。


    “可這一土改,就給扣了個地主的帽子,連祖上傳下的房產也給分了,又不讓經營律師事務所了。好端端的一個體麵人家,現如今給搞得灰頭土臉的,好像幹過什麽見不得人的事似的。


    “要不是兩個孩子參了軍,沾了軍屬的光,早就給遣送鄉下去了,弄得我和你嫂 子,也好像矮人一截兒似的。我哥一家人,也疑心我這個當弟弟的不肯幫忙,才落得今天這個地步。可你也知道,上邊有政策,我哪裏幫得上忙?”


    “哥做得對,一切都按照政策去做,就會少犯錯誤。”張還山說完,沉吟了一會兒,又說,“不過這件事,哥還是要正確對待。


    “其實呢,這就叫革命,革過去一切不合理現象的命,你隻要了解了我黨的曆史,就會發現,這幾十年裏,黨的衷旨,就是土地革命,目的是要建立一個沒有剝削、沒有壓迫、耕者有其田的公平社會。


    “你想啊,哥,如果土地老是集中在少數人手裏,這世界哪裏還會有公平可言?大哥家裏的事,恆榮也跟我說過,我也勸過恆榮,要正確對待這些事情,不能因為家中的變故,影響了工作。


    “當然,革命往往會出現矯枉過正,這次土改,在咱們這裏,還算是溫和的,在東北其他地區,曾出現過大量傷害人命的事件,後來中央作了糾正,才好轉了起來。


    “不背哥說,大哥一家,要是放在北邊其他地區,恐怕早就沒命了。現在,大哥他們一家,還能留在城裏生活,也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這些話,先前別人也跟世德說過,現在聽張還河對他說,心裏格外舒服些。


    說話間,小柳紅飯菜做好,端了上來。三人一塊吃了起來。


    吃過飯,又說了些閑話,看看天色不早,張還河起身告辭,說迴去收拾一下,明天就要進京。


    世德夫妻也不強留,說了些難舍難分的送別話,送張還河迴去了。


    日子又恢複了平靜,如果不是四狗腿子犯了事,世德的好心情,會一直保持下去的。


    四狗腿子姓劉,是世德早年拜過把子的酒肉兄弟。小時家裏窮,跟著世德常常能混頓吃喝,正因為這一點,在世德的一群狐朋狗友中,他跟世德跟得最緊,有事必上。


    他在家裏排行老四,大夥就送他個外號,叫四狗腿子,是個聽到打架,耳朵裏能冒出腳來的主兒。


    前天晚上,四狗腿子和一群朋友喝了酒,迴家時,趕上鄰居家的丫頭起夜,心生歹意,給人強 奸了。


    鄰居氣不過,報了警。警察沒費什麽勁兒,就把四狗腿子抓進看守所。


    這四狗腿子不知天高地厚,進了看守所,居然還敢耀武揚威,高聲叫喊,“我哥是公安局長!”


    辦案的民警不敢怠慢,抓起電話,報告了世德。


    世德一聽,心裏犯了愁,一時氣憤,告訴辦案的民警,這人隻是自己從前認識的一個人,交情並不深,不要考慮和他的關係,按照法律,該怎麽辦,就怎麽辦。


    民警得話,放下心來,開始秉公執法。


    案情也簡單,隻幾天功夫,就結了案,準備把案件移交到檢查院。


    不料就在這天傍晚,四狗腿子的老婆,帶了三個年歲不大的孩子,找到世德家裏,一進家門,就給世德跪下,娘兒幾個“砰砰”地腦袋叩地,給世德磕頭,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向世德哀求,訴說著四狗腿子從前對世德的忠誠。


    過了一會兒,四狗腿子的父母也來了,加入了跪哭的行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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